第二章01

作者:(俄)莱蒙托夫    更新时间:2013-07-26 14:12:53

二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

与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分手后,我一路上紧赶慢赶,走完了捷列克河与达里雅尔河谷地,在卡兹别克用早餐,在拉尔斯饮茶,晚饭前赶到了弗拉迪卡弗卡兹。我不会死死缠着各位,不会没完没了地描写崇山峻岭,大兴空洞无物的赞叹,不做那些让人,尤其是不身临其境的人们听后不知所云的景象描写,不作那些绝对无人愿读的统计性评介。

我在一家客栈住下,所有的人都在那里过夜,可是那里却找不出一个人能烤只野鸡,或烧碗汤来,因为这家客栈包给了三个残疾人,他们或是笨得要命,或是酪酊大醉,以致从他们口中听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人们告诉我,我得在这里呆上三天,因为从叶卡捷琳诺格勒来的"便宜"还没有到,因而也就谈不上回去。喜从天降,叫意外拣了个"便宜",横祸飞来,也叫意外拣了个"便宜"!但这种蹩脚的双关语(俄语中"оказия"一词词意,一是方便,便宜(如顺路捎脚,捎东西),一是意外,怪事。所以说是双关语,俏皮话。),并不能给俄罗斯人当定心丸,所以为了解闷,我想起了把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讲的贝拉的故事记下来,不曾想它会成为我中篇小说集(这里指《当代英雄》。实际上它是由相对独立的中短篇组成的长篇小说。)的长练中的第一环;各位看,这就像有时候,一个微不足道的挫折,竟会产生致命的恶果一样!各位可能还不知道,"便宜"指的是什么吧?指的是一个有半连人的押送队,由步兵和炮兵组成,辎重车辆由他们护送,从弗拉迪卡弗卡兹出发,翻过卡巴拉到叶卡捷琳诺格勒。

第一天呆得非常乏味;第二天一大早一辆马车就进了院里啊!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呀!我们如同故友重逢。我提议他住到我的房间里。他丝毫也没有客套做作,甚至还在我肩头上打了一拳,撇嘴作笑。真是一个怪人!

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在烹饪方面是把好手:他炸的山鸡技艺超群,给上面浇的黄瓜汁也恰到好处,所以我承认,要是没有他,我剩下的就只有啃干粮的份儿啦。一瓶卡赫齐亚葡萄美酒,使我们没有感到下酒菜少得可怜(一共也就只有一个菜),使我们能够点上烟斗,稳稳当当坐下来,我坐到窗前,他坐在生着火的炉旁,因为天气又湿又冷。两人沉默不语。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已经把与自己有关的所有的动人故事全讲了,我又没有什么可讲的。我两眼望着窗外。捷列克河奔腾向前,越流越宽,撒落在河岸上的许许多多矮房,在树后闪闪烁烁,忽隐忽现,更远的地方,群山映出一排齿状罗列的蓝色峰峦,它们的背后,露出了卡兹别克山头戴白色主教帽的身影(这里莱蒙托夫大意了,其实主教戴的是红色帽子。)。我在心中默默向它们辞行:一种依依惜别的心情开始涌上心头

所以我们坐了许久。当户外响起驿车的铃铛声和马车夫的叫喊声时,太阳已经躲到了寒冷的重峦叠嶂的背后,山谷中弥漫起淡淡的白雾。有几辆驿车,上面坐着肮脏的亚美尼亚人进了客栈院内,它们后面跟着一辆空空的四轮游车;它的轻载。舒适的设备和漂亮的外观,给人一种异国风味的感觉。车后跟着一个大胡子,穿着匈牙利式轻骑兵的短外衣,对一个仆从来说,这身行头是够阔气的了;看到他从烟斗里面磕灰和喝斥马车夫那副趾高气扬的派头,称他仆从是错不了的。他显然是被懒懒散散的老爷惯坏了的那种仆从可说是俄罗斯的费加罗(法国作家加隆•德•博马舍(一七二二一七九九)名剧《塞维尼的理发师》(又名《防不胜防》)的主人公。是剧中人阿勒玛维华伯爵的理发师,虽为仆人,但因足智多谋,见多识广,所以在伯爵与自己情敌的斗争中却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喂,伙计,"我透过窗户朝他喊道,"'便宜,来了还是怎么着?"

他盛气凌人地看了我一眼,正了一下领带,背过身去;走在他身旁的亚美尼亚人笑吟吟地替他答道,正是"便宜"到了,明天早晨返回。

"感谢上帝!"这时刚好赶到窗前的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说道。"好漂亮的车呀!"他又补充了一句,"想必是哪个当官的来梯弗里斯审案。看得出,他不熟悉咱们这里的山地!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伙计:他们跟咱不像一路人(这里指同一个层次,同一种生活水平,非指同路。,竟会拿一辆英国豪华四轮车来这山地颠簸!"

"那这又会是些什么人呢咱们问问去"

我们来到了走廊。走廊的尽头,一扇通往侧房的门敞开着。仆从正带着马车夫往里面搬箱子。

"喂,老弟,"上尉问他,"这样漂亮的马车是谁的呀?啊?多好的四轮马车呀!"仆从没有转身,解着皮箱,嘴里嘟哝着什么。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火冒三丈;他朝不懂礼数的仆从肩上捅了一下,说:"我在跟你说话呢,伙计"

"谁的四轮马车?我家老爷的呗"

"你家老爷是谁呀?"

"毕巧林呀"

"你说啥呀?你说啥?毕巧林?哎呀呀,我的天!他在高加索服过役吗?"他抓着我的袖子,嘴里大声嚷嚷着。他的两只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像服过。不过我跟着老爷他当差还没多少日子。"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是葛里戈里。亚历山大罗维奇吗?你说他是这样称呼的吗?我和你家老爷是好朋友,"他加了这么一句,在仆从肩头友好地推了一把,致使仆人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两步

"手下留情,先生;您妨碍干事呢,"那人皱起双眉说。

"说哪里话,老弟!你哪里知道?我和你家老爷是挚友,曾在一起住过他自己现在在哪儿呢?"

仆人声称,毕巧林留在H团长那里用晚饭和过夜

"那他晚上就不来这里啦?"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说,"你,伙计,是不是也没事要到他那里去啦?要是去,你就对他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在这里;你就这样跟他说他就会知道的我给你八十戈比拿去喝酒"

听到开口如此小气,仆从做了个轻蔑的表情,但他要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相信,托付他的事他会办到的。

"他这就会赶来的啊!"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露出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情,对我说,"我到大门口等他去嗨!可惜我不认识H"

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坐到了大门口外的长凳上,我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承认,我同样迫不及待等着这位毕巧林的出现;虽说依据上尉讲的故事我对他的看法并不多好,但他个性中有几点我却感到很不平常。一个钟头过后,残疾人送来了滚开的茶炊与茶壶。

"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不喝点茶吗?"我隔着窗子对他喊道。

"谢谢;不知怎么没心思喝。"

"哎,喝点吧;您看天已晚了,气候也冷。"

"不要紧;谢谢您"

"好,那就请便吧!"我开始一人独自喝茶;十分钟过后,我这位老头儿进来了。

"其实您说的也对:还是喝点好,可我一直在等他的人要说早该到他那里了,可是看来有点什么事使他脱不了身。

他很快就把一杯茶灌了下去;第二杯拒绝喝,而是怀着一种焦躁不安的心情,再次来到了大门外:毕巧林的慢待显然伤了老头儿的心,因为他不久前还在跟我谈他们的交情,而且一个钟头前还相信,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毕巧林立刻就会跑来见他的。

当我再次打开窗子叫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说该睡觉了时,天已经很晚了,很黑了;他咬牙切齿,嘴里嘟嘟哝哝;我又叫他进屋睡觉,他什么也没回答。

我裹上军大衣,把蜡烛放到火坑上,往沙发上一躺,很快就打起盹来,而且,要不是深更半夜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走进房中把我惊醒,我会安安稳稳睡它一大觉的。他把烟斗扔到桌上,开始在房中走来走去,鼓捣炉子,最终躺了下来,却又久久地咳嗽,吐唾沫,翻来滚去,难安衾枕。

"是不是有臭虫咬您?"我问。

"是,臭虫"他重重地长叹一声,回答道。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但是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比我醒得还早。我在门口找到他时他还是坐在长凳上。"我得到要塞司令那里去一趟,"他说,"所以要是毕巧林来了,请您费心让人找我一下"

我答应了。他撒腿就跑,似乎他的胳膊腿又重新获得了青春的力气与灵便。

早晨比较清冷,却十分美好。金色的云朵横在山巅,好似重叠隆起又一道新的空中山脉:大门外展现出宽阔的广场;场外的集市上人声鼎沸,因为当天恰逢星期日,那些打着赤脚的奥塞梯孩子们,背着成袋的带蜂房的生蜂蜜,围着我们打转;我把他们撵走了:因为我顾不上他们,我要开始为善良的上尉分忧了。

没过十分钟,我们等待的那位出现在广场对面。他和H团长走在一起那一位把他送到客栈,分手后拐进了要塞。我立即就打发人去找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

毕巧林的仆从迎他走了出来,报告说他们现在去套车,把一盒雪茄递给他后,领了一些吩咐,就去张罗了。他家老爷抽了一口,打了两个呵欠,就坐到了大门另一侧的椅子上。现在我该给各位描写一下他的外貌了。

他中等个子;匀称。修长的身材和宽宽的肩膀,证实了他身体的健壮,能够经受飘泊不定的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和气候的变化无常,无论京城生活的放荡无羁,还是思想中的狂风暴雨,都摧不垮这样的身体;他那身落满尘土。仅仅扣着下面两个扣子的天鹅绒长礼服,能让人看清里面干净得发亮的衬衣,显示出一个严于律己的人的生活习惯;他那双弄脏了的手套,好像专门可着他那双达官贵人的手给定做的似的,而当他摘下一只手套时,我则为他苍白的手指的干瘦而吃惊。他的步态无拘无束,懒懒散散,但我看到,他的胳膊不随意摆动这是他性格较为内向的准确标志。不过这只是我基于自己观察得出的个人看法,根本无意强迫各位盲目信服。当他坐到椅子上时,他那平直的腰板就躬了下去,似乎他的脊背连一根骨头也没有;他的整个身体状况,活活反映出一种神经衰弱症;他坐在那里,活像巴尔扎克笔下那位狂舞之后,瘫软如泥地倒在绒沙发上的那位三十岁的俏货(这里指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三十岁的女人》(一八三一一八三四)的女主人公。)。第一眼看见他,我也许会以为他不过二十三岁,尽管后来我看他有三十岁。他的笑容中有一种稚气。他的皮肤有一种女性的娇嫩;自来卷的淡黄头发,生动地勾勒出苍白而高雅的前额,只有久久端详,才会发现额头上重叠纵横的皱纹,也许只有在震怒或心烦意乱的时刻,它们才会百倍地显眼。别看他的发色浅淡,胡髭和眉毛却都是黑色的这是人的自然属性,如同一匹白马的黑鬃与黑色尾巴一样。为了把外貌写完,我还要说,他长有一只多少有点外翘的鼻子,一口洁白发亮的牙齿和一双褐色的眼睛。关于眼睛,我还应再说几句。

首先,当他笑时,这双眼睛却不笑!各位还无缘一睹有些人的这种怪异的特征吧?这种特征或意味着心狠手毒,或显现了久埋心中的忧伤。透过半掩半露的睫毛,它们闪闪烁烁发出一种磷火的反光,如果可以这样表达的话。这不是心情激动或沉于幻想的反映:因为它宛若光滑钢板所折射出来的那种反光,耀眼,却冰冷;他的目光转瞬即逝,却又敏锐。抑郁,给人留下一种不加掩饰的怀疑那种令人不快的印象,若不是如此冷若冰霜的平静,还可能显现出一种大胆妄为。我头脑中之所以出现这种看法,也许仅仅因为我了解他生活中的某些详情,所以他的外貌对别人也许产生截然相反的印象;可是因为除我之外,各位从任何人的口中都没有听说过他,那么各位不由得就会满足于这些描写。末了我还要再说一句,总的说来他长得还相当不错,而且长有一副极讨上流社会女人欢心的,颇具特色的容貌。

马已套好;马围脖下的铃铛不时作响,仆从已经两次来向毕巧林报告,说万事都已齐备,然而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却还没有回来。幸好毕巧林正望着高加索青色的峰峦陷入沉思,似乎全无匆匆上路的意思。我来到他的面前。

"如果您肯再等一会儿的话,"我说,"您将有幸故友重逢"

"啊嗬,是呀!"他急匆匆地答道,"昨天人们跟我说过了:可他人在哪儿呢?"我转向广场,看见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正没命地朝这边奔跑几分钟后他就到了我们跟前;他气喘吁吁;脸上大汗珠子直往下滚;湿漉漉的绺绺灰发,从帽子里扑了出来,紧贴在额头上;两个膝头嗦嗦颤抖他想扑上去,搂住毕巧林的脖子,可是后者十分冷漠,尽管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向他伸出手来。上尉呆若木鸡般地愣了一会儿,但马上就如饥似渴地用两手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显然是憋不出一句话来。

"我多么高兴呀,亲爱的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啊,您过得好吗?"毕巧林说。

"你呢?您呢?"老头儿热泪盈眶,期期艾艾"多少年了呀多少日子了呀您这是去哪儿呀?"

"我去波斯然后再往前走"

"难道这就走吗?得等一下,我的亲人呀!难道马上就你东我西?有多少日子没见面了呀"

"我该动身了,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这就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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