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姆先生首先把沾在斯蒂芬衣服上的刨花掸掉大半,把帽子木手杖递给他,正像个好撒马利亚人那样给以鼓舞,而这也正是斯蒂芬所迫切需要的。他(斯蒂芬)的精神虽还说不上是错乱,但不大稳定。当他表示想喝点儿什么的时候,布卢姆先生考虑到在这个时刻,连洗手用的瓦尔特里水泵都找不到,饮用的水就更说不上了。他猛然想出个应急办法,提出不如到离巴特桥左不过一箭之遥的那家通称“马车夫棚”的店铺去,兴许还能喝上杯牛奶苏打水或矿泉水呢。难就难在怎样走到那里。眼下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然而这又是个义不容辞、刻不容缓的问题。正当他在千方百计琢磨着办法的时候,斯蒂芬连连打着哈欠。他看得出,斯蒂芬的脸色有些苍白。他们两人(尤其是斯蒂芬)都已精疲力竭,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能找到什么代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他认为总会找得到的。他那块略沾肥皂味的手绢尽到掸刨花的责任后,就掉在地上了,他忘记把它拾起来,却用手去揩拭。准备就绪后,他们二人就一道沿着比弗街(或说得更确切些,比弗巷)一直走到蒙哥马利街角那座钉马掌的棚子和散发着强烈臭气的出租马车行那儿,向左转,又在丹·伯金那家店跟前拐弯,走进阿缅斯街。他原来蛮有把握,可不料哪里也看不到等待顾客的车夫的踪影。仅只在北星饭店门外停着一辆四轮马车,那也许是在里面狂欢者雇的。尽管向来不会吹哨,布卢姆先生还是高举双臂,在头上弯成拱形,使劲学着吹上两声口哨,朝那辆马车打招呼,可它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
处境真是狼狈啊。情况摆得很清楚,唯一的办法显然只好若无其事地步行。他们就这么做了。不久,他们来到牟累特食品店和信号所跟前,斜插过去,只得朝着阿缅斯街电车终点站走去。布卢姆先生裤子后面的一个钮扣,套用一句古谚,像所有的钮扣那样终于不中用啦。布卢姆先生尽管处在如此尴尬的境地,由于他透彻地理解事态的本质,就英勇地容忍了这种不便。他们二人都没有什么急事在身,适才雨神一阵造访,如今业已放晴,天朗气清。他们溜溜达达地从那既无乘客又无车夫、空荡荡地等候着的马车旁走过去。这时,恰好一辆都柏林联合电车公司的撒沙车开了回来。于是,年长者就和同伴谈起有关自己刚才真正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的事。他们经过大北部火车站的正面入口,这是驶往贝尔法斯特的起点站。深更半夜的,一切交通自然均都已断绝。他们走过停尸所的后门(即便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这反正也不是具有吸引力的所在,尤其在夜晚),终于来到码头酒店,接着就进了以C区警察局而驰名的货栈街。在从这里走到贝雷斯福德街那目前已熄了灯的高耸的货栈的路上,易卜生兜上斯蒂芬的心头。这所坐落在塔博特街右手第一个拐角处的石匠贝尔德的作坊不知怎地引起了他的联想。这时,充当斯蒂芬的忠实的阿卡帖斯的另一位,怀着由衷的欣喜闻着近在咫尺的詹姆斯·鲁尔克都市面包房的气味,那是我们的日用粮的芬香,确实可口,在公众的日用商品中,它是头等重要、最不可缺少的。面包,生命的必需品,挣你的面包,哦,告诉我花式面包在何方?据说就在这家鲁尔克面包房里。
路上,不但丝毫不曾失去理智、确实比平素还更加无比清醒的布卢姆先生,对他那位沉默寡言的--说得坦率些,酒尚未完全醒的同伴,就夜街之危险告诫了一番。他说,与妓女或服饰漂亮、打扮成绅士的扒手偶尔打一次交道犹可,一旦习以为常,尤其要是嗜酒成癖,成了酒鬼,对斯蒂芬这个年龄的小伙子来说乃是一种致命的陷阱。除非你会点防身的柔术,不然的话,一不留神,已经被仰面朝天摔倒下去的那个家伙也会卑鄙地踢上你一脚。亏得斯蒂芬幸运地失去知觉的当儿,科尼·凯莱赫来到了。这真是上天保佑。倘若不是他在最后这节骨眼儿上出现,到头来斯蒂芬就会成为被抬往救护所的候补者,要么就成为蹲监狱的候补者;第二天落个在法庭上去见托拜厄斯的下场。不,他是个律师,或许得去见老沃尔,要么就是马奥尼。这档子事传出去之后,你就非身败名裂不可。布卢姆先生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说实在的,他由衷地厌恶的那些警察,为了效忠皇上,简直就公然不择手段。布卢姆先生回想起克兰布拉西尔甲区的一两个案子,那帮家伙硬是捏造事实,颠倒黑白。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从来也不在现场;可是城里像彭布罗克街那样太平无事的区域,到处都是法律的维护者。显然他们是被雇来保护上流阶级的。他还谈到用随时能射击的步枪和手枪把士兵武装起来,说一旦市民们不知怎样一来闹起纠纷,这不啻是煽动士兵向市民寻衅。他明智地指出,你这是在荒废光阴,糟践身子,损害人格。这还不算,又挥霍成性,听任花柳界那帮放荡女人大笔大笔地把你的英镑、先令和便士骗到手,然后逃之夭夭。说起来,最危险的一点是你跟什么样的伙伴一道喝得醉醺醺的。就拿这个非常令人困扰的酒精饮料来说吧,他本人总是按时津津有味地喝上一盅精选的陈葡萄酒,既滋补,又能造血,而且还是轻泻剂(尤其对优质勃艮第的灵效,他坚信不疑)。然而他从来也不超过自己规定的酒量,否则确实会惹出无穷的麻烦,就只好干脆听任旁人的善心来摆布了。他用严厉谴责的口吻说,除了一个人而外,斯蒂芬那些酒友统统抛弃了他,无论如何,这是医科同学对他最大的背叛。
“而那家伙是个犹大,”一直保持沉默的斯蒂芬说。
他们扯着诸如此类的话题,抄近路打海关后面走过,并从环行线的陆桥下穿行。这时,岗亭(或类似的所在)前燃着一盆焦炭,把正拖着颇为沉重的脚步走着的他们吸引住了。斯蒂芬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自发地站住了,并瞧着那堆光秃秃的鹅卵石。借着火盆发出的微光,他隐约辩认出幽暗的岗亭里市政府守夜人那更黑的身影。他开始记起以前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或者听说发生过。他绞尽脑汁才忆起这位守夜人就是他父亲旧日的朋友冈穆利。为了避免打个照面,他紧靠铁道陆桥的柱子那边走。
“有人跟你打招呼哪,”布卢姆先生说。
在陆桥的拱顶下悄悄地踱来踱去的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影又招呼了一一声。
“晚安!”
斯蒂芬当然吃了一惊,昏头昏脑地停下脚步,还了礼。布卢姆先生生来对人体贴周到!,又一向认为不应去多管旁人的闲事,所以移步走开了。他虽然丝毫也没感到害怕,却稍微有点儿放心不下,就警惕地停留在那里。尽管这在都柏林区是罕见的,然而还会有缺衣少食的亡命之徒埋伏在荒郊僻野处,把手枪顶在安分守已的路人头部加以威胁。他们可能像泰晤士河堤岸上那些饥饿的穷流浪汉似的到处荡来荡去,对你进行突然袭击,逼你交出钱来,否则就要你的命。把你抢个精光之后,还往你嘴里塞上东西,脖子用绳索勒起,把你丢在那儿,以便警告旁人,他们就逃之夭夭。
当那个打招呼的男子的身影挨近时,斯蒂芬本人虽宿酒未醒,却闻出科利的呼吸发散着馊臭的玉米威士忌酒气味。有些人称此人作约翰·科利勋爵,其家谱如下:他是新近去世的G地区科利警官的长子。那位警官娶了洛什的农场主的闺女,名叫凯瑟琳。布罗菲。他的祖父--新罗斯的帕特里克·迈克尔,科利,娶的是当地一位客栈老板的女儿,也叫凯瑟琳,娘家姓塔尔伯特。尽管并未得到证实,据传她出身于塔尔伯特·德·马拉海德勋爵家。毫无疑问,勋爵的府第确实是座精美的宅邸,很有看头,她的妈妈或伯母或什么亲戚曾有幸在府第的洗衣房里当过差。因此,现在和斯蒂芬打招呼的这位年纪还较轻却放荡不羁的人,就被某些好事之徒戏称作约翰·科利勋爵。
他把斯蒂芬拉到一旁,照例可怜巴巴地诉起苦来。他囊空如洗,无法投宿。朋友们统统遗弃了他。这还不算,他又和利内翰吵了一架。他对斯蒂芬把利内翰痛骂了一通:什么卑鄙该死的蠢货啦,以及其他一连串莫须有的恶言恶语。他失业了,并且央求斯蒂芬告诉他,在这茫茫大地上,到哪儿才能好歹混个事儿做做。不,在那家洗衣房干活的那位母亲的闺女,跟女继承人是干姐妹;要么就是她们两人的母亲跟这一支有些什么关系。这是同一个时期发生的两件事,除非整个情节从头到尾完全出于捏造。反正他简直疲倦极了。
“我并不想向你告帮,”他继续说下去,“但我庄严地发誓,天主晓得我身上一文不名啦。”
“明后天你就能找到饭碗啦,”斯蒂芬告诉他,“去多基的一家男校当上一名代课教师。加勒特·迪希先生。试试看。你可以提我的名字。”
“啊,天哪,”科利回答说,“我可绝不是当教师的材料,老兄。我从来也不是像你们这样的秀才,”他半笑着补充一句,“我在基督教兄弟会的初级班里留过两次级呢。”
“我自己也没地方睡,”斯蒂芬告诉他。
科利立即猜想,斯蒂芬是因为从大街上把一名烂**带进了公寓,才被轰出来的。马尔巴勒街上倒是有一家马洛尼太太经营的尔客栈,可那不过是个六便士一宿的破地方,挤满了不三不四的人。然而麦科纳奇告诉他,在酒店街的黄铜头(听者依稀联想到了修士培根),只消花上一先令就能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夜。他正饿着肚子,却只字未提。
尽管这类事情每隔一夜(或者几乎是如此)就能遇上一次,斯蒂芬还是为之怦然心动。他晓得科利方才那套新近胡乱编造的话照例是不大可信的,然而,正如拉丁诗人所说:“我对不幸遭遇并非一无所知,故深知拯救处于厄运中者。”况且刚巧赶上月中的十六日,他领了薪水,不过这笔款项实际上已花掉不少。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科利一门心思认定斯蒂芬生活富裕,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施舍。其实呢。不管怎样,他把手伸进兜儿里,倒不是想在那儿找到什么吃的,而是打算借给科利一两先令,这样他就可以努把力,挣钱好歹糊上口。但是结果扑了个空!使他懊恼的是,他发觉自己的钱不翼而飞了,只找到几块饼干渣子。这时,他搜索枯肠去回忆究竟是把钱丢失了呢,还是遗忘在哪儿了--因为这种可能也是有的。这一意外事件非但不容乐观,老实说,还真令人懊丧。他试图追想模模糊糊留在记忆中的饼干的事,但已精疲力竭,无从透彻地弄明白。确切他说,到底是谁给他的呢,又是在哪儿给的呢,要么,难道是他买的吗、不管怎样,在另一个兜儿里他倒是找到了--在一片黑暗中,他以为那是几枚便士,却搞错了。
“是几枚半克朗硬币哩,老兄,”科利纠正他说。
果不其然。斯蒂芬借了一枚给他。
“谢谢喽,”科利回答说,“你是一位君子。迟早我会还给你的。跟你在一道的那个人是谁呀,我在卡姆登街的血马酒吧瞧见过他几回,跟贴广告的博伊兰在一起。你替我说个情,让他们雇用我好不好,我想当个广告人,但是办公室里的那个女孩子告诉我,今后三个星期内部已经排满了。老兄。天哪,你得预先登记,老兄,简直让人觉得是为了观赏卡尔·罗莎哩。哪怕能混上个清扫人行横道的活儿做做,我都满不在乎。”
这样,两先令六便士既然到了手,他也就没那么沮丧了。于是他告诉斯蒂芬,在富拉姆船具店当帐房的那个叫作巴格斯·科米斯基的--他说是斯蒂芬的一个熟人,这家伙和奥马拉以及名叫泰伊的小个儿结巴颏子,是内格尔酒吧单间儿里的常客。反正前天晚上他喝得烂醉,撒酒疯来着。警察要带他走,他又抗拒。结果被抓了去,并罚款十先令。
这当儿,布卢姆先生躲在一旁,在离市政府守夜人的岗亭前面那盆炭火不远的一大堆鹅卵石左近踅来踅去。那位守夜人显然是个忠于职守的人,可此刻,既然整个都柏林都已入睡,看来也正自顾自地悄悄打起盹儿来了。他还不时地朝斯蒂芬那个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衣着整洁的谈话对手投以异样的目光,觉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位“贵族”,但又说不清究竟是在哪儿见的。至于是什么时候,那就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布卢姆先生是个头脑冷静的人,观察敏锐,轻易不落人后。从破旧的帽子和浑身上下的衣着邋遢,他看穿了那是个患慢性缺钱症的人。他大概就是揩斯蒂芬的油的家伙之一。说到揩油,此人对左邻右舍无不进行欺诈,越陷越深,可谓更深的深处。说起来,街头的这种流浪汉万一站到法庭的被告席上,不管被判以能用或不能用罚款来代替的徒刑,都还算是很难得的呢。反正在夜间,或者不如说是凌晨,像这样路上拦住人,脸皮也真够厚的了。手段确实让人难以容忍。
两个人分了手,斯蒂芬重新和布卢姆先生结伴。布卢姆先生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立即看出,那个寄生虫凭着一番花言巧语已令斯蒂芬上了当。他--也就是说,斯蒂芬--笑着这么提到适才那番邂逅:
“那家伙可潦倒啦。他要我拜托你去向贴广告的博伊兰说说情,让博伊兰雇用他去当个广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