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作者:詹姆斯·乔伊斯    更新时间:2013-08-27 10:47:10

通向红灯区的马博特街口。路面未铺卵石,骨骼般的电车岔道伸向远方,沿线是像鬼火似的红绿信号灯和危险信号机。一排排简陋的房屋半敞着门。偶有灯火朦朦胧胧地映出彩虹般的扇形光环。一群矮小的男男女女围着停在这里的拉白奥蒂的平底船型冰淇淋车,争争吵吵。他们抓取夹有煤炭色和紫铜色冰淇淋的薄脆饼。这些孩子们边嘬着,边缓缓地散去。平底车高高抬起鸡冠形天鹅头,穿过灯台下的黑暗前进,依稀浮现出蓝白两色。回荡着口哨的相互呼应声。)

呼声

等一等,亲爱的。我跟你一道去。

应答

到马棚后面来。

(一个又聋又哑的白痴鼓着金鱼眼,松弛的嘴巴淌着口水,因患舞踏病浑身发颤,趔趔趄趄地走过。孩子们手拉着手,把他圈在中间。)

孩子们

左撇子!敬礼!

白痴

(举起麻痹的左臂,发出咯咯声)金立!

孩子们

老爷儿哪儿去啦?

白痴

(结结巴巴地)施边儿。

(他们放开了他。他打着趔趄往前走。一个侏儒女子在两道栏杆之间吊根绳子,坐在上面打秋千,口中数着数。一个男子趴在垃圾箱上,用胳膊和帽子掩着脸,移动一下,呻吟,咯吱咯吱地磨牙齿,接着又打起呼噜。台阶上,一个到处掏垃圾的侏儒,蹲下身去,把一袋破布烂骨扛到肩上。一个老妪手执一盏满是油烟的煤油灯站在一旁,将她那最后一只瓶子塞进他的口袋。男子扛起猎物,将鸭舌帽拽歪,一声不响地蹒跚而去。老妪摇晃着灯,也回到自己的窝。一个罗圈腿娃娃手里拿着纸做的羽毛球,蹲在门口,跟在她后面使劲地横爬着,并抓住她的裙子往上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壮工双手握住地窖子前的栅栏,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踱着。拐角处,两个披着短斗篷的夜班巡警,手按着装警棍的皮套,朦朦胧胧中身影显得高大无比。一只盘子打碎了,一个女人尖声嚷叫,接着是娃娃的啼哭声。男人厉声咒骂,嘟嘟囔囔,随后沉默下来。几个人影晃来晃去,忽而潜藏起来,忽而又从破房子里窥伺。一间点燃着嵌在瓶口里的蜡烛的屋中,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正替一个长着瘰疠的娃娃梳理着其乱如麻的头发。从一条巷子里传出西茜·卡弗里那依然很年轻的高亢歌声。)

西茜·卡弗里

我把它给了摩莉,

因为她无忧无虑,

把鸭腿儿给了她,

把鸭腿儿给了她。

(士兵卡尔和士兵康普顿,腋下紧紧夹着短棍,摇摇晃晃地走着,向右转,一起放屁。从巷子里传出男人们的一阵朗笑声。一个悍妇嗄声恶言还击。)

悍妇

天打雷霹的,毛屁股蛋儿。卡文妞儿,加油儿。

西茜·卡弗里

我运气好着呢。卡文、库特黑尔和贝尔士尔贝特。(唱)

我把它给了内莉,

让她戳到肚皮里,

把鸭腿儿给了她,

把鸭腿儿给了她。

(士兵卡尔和士兵康普顿转过身来反唇相讥。他们的军服在灯光映照下鲜艳如血色,凹陷的黑军帽扣在剪得短短的金黄色头发上。斯蒂芬·迪达勒斯和林奇穿过人群,同英国兵擦身而过。)

士兵康普顿

(晃动手指)给牧师让路。

士兵·卡尔

(转过身来招呼)哦,牧师!

西茜·卡弗里

(嗓音越来越高)

她拿到了鸭腿儿。

不知放在哪儿啦,

把鸭腿儿给了她。

(斯蒂芬左手抡着梣木手杖,快活地唱着复活节“将祭文”。林奇陪伴着她,将骑手帽低低地拉到额下,皱起眉头,面上泛着不悦的冷笑。)

斯蒂芬

我瞧见殿堂右手喷出一股水。哈利路亚。

(一个上了年纪的妓院老鸨从门口龇出饥饿的龅牙。)

老鸨

(嗓音嘶哑地低声说)嘘!过来呀,我告诉你。里面有个黄花姑娘哩。嘘!

斯蒂芬

(略提高嗓音)凡是挨近水的人。

老鸨

(在他们背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三一学院的医科学生。输卵管咋啦?尽管长了根**,可一个子儿也不称。

(伊迪·博德曼吸吮着鼻涕,跟伯莎·萨波尔蜷缩在一

起。此刻拉过披肩掩住鼻孔。)

伊迪·博德曼

(骂骂咧咧地)接着,那家伙说:“我瞧见你在弗思富尔广场跟你那个戴睡帽的浪荡汉——铁道涂油工一道鬼混啦。”“你瞧见了又怎么样?”我说。“你这是多管闲事,”我说。“你从来也没见我跟一个有老婆的山地人勾搭过!”我说。瞧她那副德性!一个告密者!顽固得像头骡子!她自己才同时跟两个男人一道溜达呢:火车司机基尔布赖德和一等兵奥利芬特。

斯蒂芬

(得意洋洋地)个个都得到拯救。

(他胡乱木手杖,瓦斯灯的晕轮便抖动起来,那光撒遍世界。一只到处觅食的白色褐斑长毛垂耳狗吼叫着,跟在他后面。林奇踢了它一脚,把它吓跑了。)

林奇

还有呢?

斯蒂芬

(回头望了望)因此,将成为人类共同语言的,乃是手势,而并非音乐或气味。这种传达手段所明确显示的不是通常的意义,而是生命第一原理,结构性的节奏。

林奇

黄色哲学的言语宗教学。梅克伦堡街的形而上学!

斯蒂芬

莎士比亚就受尽了悍妇的折磨,苏格拉底也怕老婆。就连那位绝顶聪明的斯塔基莱特人都被一个荡妇套上嚼子和笼头,骑来骑去。

林奇

哎!

斯蒂芬

不管怎样,谁需要打两次手势来比划面包和瓮呢?在莪默的诗里,这个动作就表示面包和酒瓮。替我拿着手杖。

林奇

让你的黄手杖见鬼去吧。咱们到哪儿去呀?

斯蒂芬

好色的山猫,咱们找无情的美女乔治娜·约翰逊去,走向年少时曾赐与我欢乐的女神。

(斯蒂芬把梣木手杖塞给林奇,缓缓摊开双手,头朝后仰。在距胸部一拃的地方手心向下,十指尖交叉,若即若离。左手举得略高。)

林奇

哪个是面包瓮?简直不中用。究竟是瓮还是海关,你来说明吧。喏,接住你的拐棍儿,走吧。

(他们走过去。汤米·卡弗里爬行到一根瓦斯灯杆跟前,紧紧抱住它,使劲爬上去。接着又从顶上前蹬后踹地哧溜下来。杰基·卡弗里也抱住灯杆要往上爬。一个壮工歪倚着灯杆。双胞胎摸着黑仓皇逃走。工人晃晃悠悠地用食指按住鼻翼的一边,从另一边鼻孔里擤出长长的一条鼻涕。壮工挑着忽明忽暗的号灯,从人丛中脚步蹒跚地踱去。

(河雾宛若一条条的蛇一般徐徐蠕动过来。从阴沟、裂缝、污水坑和粪堆,向四面八方发散出污浊的臭气。南面,在朝海洋流去的河水那边,有红光跳跃着。壮工拨开人群,朝着电车轨道侧线趔趔趄趄地走去。远处,布卢姆出现在铁桥下的彼端,面庞涨得通红,气喘吁吁,正往侧兜里塞面包和巧克力。隔着吉伦理发店的窗户可以瞥见一帧综合照片,映出纳尔逊的潇洒英姿。映在旁边那凹面镜里的是害着相思病、憔悴不堪、阴郁忧伤的布——卢——姆。严峻的格拉顿从正面逼视着他——身为布卢姆的布卢姆。骠悍的威灵顿瞪着双目,吓得他赶紧走过去,然而映在凸面镜里那小猪眼睛肥下巴胖脸蛋儿、快快活活的波尔迪,逗乐的笨蛋,笑嘻嘻的,却丝毫也没让他受惊。

(布卢姆走到安东尼奥·拉白奥蒂的门口时停下脚步。在亮晃晃的弧光灯下淌着汗。他消失了一下,俄而又重新出现,匆匆赶路。)

布卢姆

鱼配土豆,哎,真够呛!

(他消失在正往下撂百叶窗的奥尔豪森猪肉店里。少顷,呼哧呼哧的布——卢——姆,气喘吁吁的波尔迪,又从百叶窗底下钻出来。两只手里各拎着一个包儿。一包是温吞吞的猪脚,另一包是冷羊蹄,上面撒着整粒的胡椒。他喘着气,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然后歪起身子,用一个包儿顶住肋骨,呻吟着。)

布卢姆

小肚子疼得慌。我何必这么跑呢?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慢慢腾腾地朝着点了灯的岔道走去。红灯又跳跃了。)

布卢姆

那是什么?是信号灯吗?是探照灯哩。

(他站在科马克那家店的拐角处,观望着。)

布卢姆

是北极光,还是炼钢厂?啊,当然是消防队喽。不管怎样,是南边。好大一片火焰。说不定是他的房子哩。贝格尔灌木。我们家不要紧。(他愉快地哼唱。)伦敦着火啦,伦敦着火啦!着火啦;着火啦!(他瞥见壮工在塔尔博街另一头拨开人群穿行。)我会跟他失散的。跑!快点儿。不如从这儿穿过去。

(他一个箭步蹿过马路。顽童们喊叫。)

顽童们

当心点儿,大爷!

(两个骑车人,点燃的纸灯晃悠着,丁零零地响着铃,像游泳般地擦身而过。)

铃铛

丁零零,丁零零。

布卢姆

(脚上抽筋,直挺挺的站着)噢!

(他四下里望望,猛地朝前一蹿。穿过朦朦上升的雾,一辆龙头撒沙车谨慎地驶来。它眨巴着巨大的前灯,沉甸甸地朝他压将过来。车顶的触轮嘶嘶地摩擦着电线。驾驶员当当地踩着脚钟。)

警钟

当当布啦吧喀布啦德吧咯布卢。

(制动器猛烈地嘎嘎响。布卢姆举起那只像警察般戴着白手套的手,双腿僵直地跌跌撞撞跳离路轨。长着狮子鼻的电车司机猛地栽到驾驶盘上。他一边滑也似的驶过去,一边从轮锁与销子上面叫喊。)

司机

嘿,你这屎裤子,打算耍帽子把戏吗?

(布卢姆灵巧地跳到边石上,又停下脚步。他伸出一只拿着包包的手,从脸蛋儿上抹掉溅上去的泥点子。)

布卢姆

原来是禁止通行。好险哪,然而这下子疼痛倒是消了,又得重新练练桑道操了。俯卧撑。还得加入交通事故保险才行。天主保佑。(他摸了摸裤兜。)可怜的妈妈的身符。鞋后跟动不动就被轨道卡住,鞋带又容易被车轮勾住。有一天在利奥纳德街的拐角那儿、,警察局的囚车把我一只鞋刮走了。第三回就灵验了。用鞋耍把戏。司机真蛮横。我本该举报他。他们太紧张了,所以弄得神经过敏。今天早晨我瞧马车里那个女人时,跟我捣乱的,兴许就是这个家伙。同一类的美人儿。不管怎么说,他的动作够敏捷的哩。腿脚不灵便了。用打趣的口吻说真心话。在莱德小巷,抽筋抽得好厉害。我大概是食物中毒吧。幸运的征兆。怎么回事呢?那也许是私宰的牛。牲口身上打着烙印。(他闭一会儿眼睛。)头有点儿发晕。每月都闹一次,要么就是另外那档子事的反应。脑袋瓜儿晕晕忽忽的。那种疲倦的感觉。我已经吃不消啦。

噢!

(一个不祥的人影交叉着腿,倚着奥贝恩的墙。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仿佛注射了发黑的水银。那人影从一顶墨西哥阔帽底下,用凶狠的目光盯着他。)

布卢姆

晚上好,怀特小姐。这是什么街呀?

人影

(面无表情地举起胳膊作为信号)口令。马博特街。

布卢姆

哈哈。谢谢。世界语。再见。(他喃喃地说)是那个爱打架的家伙派来的盖尔语联盟的密探。

(他向前迈步。一个肩上扛着麻袋的拾破烂的拦住他的去路。他朝左边走,拾破烂的也朝左拐。)

布卢姆

劳驾。

(他朝右边跳去,拾破烂的也朝右跳。)

布卢姆

劳驾。

(他转了个弯,侧身而行,躲到一旁,悄悄地溜过去往前走。

布卢姆

一直靠右边、右边、右边走。旅行俱乐部在斯蒂普阿塞德竖起了路标,是谁带来这项公共福利的呢?是由于我迷了路,给《爱尔兰骑车人》的读者来信栏写了封信,题目是《在最黑暗的斯蒂普阿塞德》。靠、靠、靠右边走。半夜里捡着破烂和骨头。更像是买卖贼赃哩。杀人凶手首先会到这种地方来,以便洗涤尘世间的罪恶。

(杰基·卡弗里被汤米·卡弗里追逐着奔来,同布卢姆撞个满怀。)

布卢姆

噢!

(吓了一跳,大腿发软,停了下来。汤米和杰基就在那儿,当场失去踪影。布卢姆双手持包,轻拍着怀表袋,装笔记本的裤兜,装皮夹子的裤兜,那本《偷情的快乐》、土豆和香皂。)

布卢姆

可得当心扒手。小偷儿惯耍的花招:撞你一下,顺手就摸走你的包。

(一只能叼回猎物的狼狗,鼻子贴地嗅着,踱了过来。一个仰卧着的人影打了个喷嚏。出现了一个弯腰驼背、留着胡子的人。他身着锡安的长老所穿的那种长袍,头戴有着深红流苏的吸烟帽。玳瑁框眼镜一直耷拉到鼻翼上。鼻歪嘴斜的脸上是一道道黄色毒药的斑痕。)

鲁道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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