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作者:詹姆斯·乔伊斯    更新时间:2013-08-27 09:57:17

杜丝小姐边快活地打磨着平底大酒杯,边颤悠悠地唱了起来:

噢,艾多洛勒斯,东海的女王!

“利德维尔先生今天来过吗?”

利内翰走进来了。利内翰四下里打量着。布卢姆先生走到埃塞克珀桥跟前。是啊,布卢姆先生跨过那塞克斯桥。我得给玛莎写封信。买点信纸。达利烟店。那里的女店员挺殷勤的。布卢姆,老布卢姆。稞麦地开蓝花。

“吃午饭的时候他来过,”杜丝小姐说。

利内翰凑近了些。

“博伊兰先生找我来着吗?”

他问。她回答说:

“肯尼迪小姐,我在楼上的时候博伊兰先生来过吗?”

肯尼迪把第二杯茶端稳了,两眼盯着书页,用小姐式的腔调回答她这句问话:

“没有,他没来过。”

肯尼迪虽听见了,却连抬也不抬一下她那小姐派头的目光,继续读下去。利内翰那圆滚滚的身躯绕着放三明治的钟形玻璃罩走了一圈。

“闷儿!谁在那个角落里哪?”

肯尼迪连睬都不曾睬他一眼,可他还是试着向她献殷勤,提醒她要注意句号。教她光读黑字:圆圆的和弯曲的S。

辚辚,轻快二轮马车辚辚。

金发女侍看着书,连睬都不睬。她不屑一顾。当他凭着记忆用没有抑扬的腔调呆板地背诵浅显的寓言时,她还是不屑一顾:

“一只狐狸遇见了一只鹳。狐狸对鹳说:‘你把嘴伸进我的喉咙,替我拽出一根骨头好不好?,”

他徒然地用单调低沉的声音讲了这么一段。杜丝小姐把脸掉向旁边那杯茶。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他说:

“哎呀!啊唷!”

他向迪达勒斯先生致意,对方朝他点了点头。

“一位著名的儿子向他的著名的父亲问候。”

“你指的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说。

利内翰极其和蔼地摊开了双臂。谁呀?

“能是谁呢?”他问,“你还用得着问吗?是斯蒂芬,青年‘大诗人’呀。”

干渴。

著名的父亲迪达勒斯先生将他那填满干烟叶的烟斗撂在一旁。

“原来如此,”他说,“我一时还没悟过来指的是谁呢。我听说他交的朋友都是精心挑选的。你新近见到过他吗?”

他见过。

“今天我还和他一道痛饮过美酒哩,”利内翰说,“城里的穆尼酒馆和海滨上的穆尼酒馆。凭着在诗歌上的努力,他拿到了一笔钱。”

他朝着褐发女侍那被茶水润湿了的嘴唇--倾听着他说话的嘴唇和眼睛,露出了微笑:

“爱琳””的精英们都洗耳恭听。包括都柏林最有才华的新闻记者兼编辑、堂堂的饱学之士休·麦克休,和那位生在荒芜多雨的西部、以奥马登·伯克这一动听的称呼闻名的少年吟游诗人。”

过了一会儿,迪达勒斯先生举起他那杯兑水威士忌。

“那一定挺逗趣儿的,”他说,“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他饮着酒。眼睛里露出眺望远处哀伤之山的神色。他将玻璃杯撂下了。

他朝大厅的门望去。

“看来你们把钢琴挪动了位置。”

“今天调音师来了,”杜丝小姐回答说,“是为了举办允许吸烟的音乐会而调的音。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出色的钢琴演奏家。”

“真的吗?”

“他弹得好吧,肯尼迪小姐?要知道,真正的古典弹奏法。他还是个盲人呢,怪可怜的。我敢肯定他还不满二十岁。”

“真的吗?”迪达勒斯先生说。

他喝完了酒,缓步走开了。

“我一看他的脸就觉得难过,”杜丝小姐用同情的口吻说。

天打雷霹的,你这**养的杂种!

与她表示的怜悯相配合,餐厅的铃铛叮啷一声响了。秃头帕特到酒吧和餐厅的门口来了。聋子帕特来了,奥蒙德饭店的茶房帕特来了。给吃饭的客人预备的陈啤酒。她不慌不忙地端上了陈啤酒。

利内翰耐心地等待着不耐烦的博伊兰,等待着辚辚地驾着轻快二轮马车而来的那个恶魔般的纨绔子。

掀开盖子,他(谁?)逼视着木框(棺材?)里那斜绷着的三重(钢琴!)钢丝。他(就是曾经放肆地紧握过她的手的那个人)踩着柔音踏板,按了按三个三和弦音键,试一下油毛毡厚度的变化,听一听用毡子裹住的琴槌敲击出的音响效果。

聪明的布卢姆(亨利·弗罗尔)在达利商行买了两张奶油色的仿羔皮纸(一张是备用的),两个信封,边买边回想着自己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工作时的事。你在自己家里不幸福吗?花是为了安慰我,把爱情断送掉的针。花的语言是有含义的。那是一朵雏菊吗?象征着天真无邪。望完弥撒后,跟品行端正的良家少女见面。多谢多谢。聪明的布卢姆望着贴在门上的一张招贴画。一个吸着烟的美人鱼在绮丽的波浪当中扭动着腰肢。吸美人鱼牌香烟吧,吸那无比凉爽的烟吧。头发随波飘荡,害着相思病。为了某个男人。为了拉乌尔。他放眼望去,只见远远地在埃塞克斯桥上,远远地望到一顶花哨的帽子乘着二轮轻快马车。那就是。又碰见了。这是第三回了。巧合。

马车那柔软的胶皮轱辘从桥上辚辚地驰向奥蒙德码头。跟上去。冒一下险。快点儿走。四点钟。如今快到了。走出去吧。

“两便士,先生,”女店员壮起胆子来说。

“啊……我忘记了……对不起……”

“外加四便士。”

四点钟,她。她朝着布卢姆嫣然一笑。布卢、微笑、快、走。再见。难道你以为自己是沙滩上唯一的小石头子儿吗?她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只要是男人。

金发女侍昏昏欲睡,默默地朝着她正读着的书页俯下身去。

从大厅里传来一阵声音,拖得长长的,逐渐消失。这是调音师忘下的音叉,他正拿着敲呢。又响了一声。他把它悬空拿着,这次它发出了颤音。你听见了吗?它发出了颤音,清纯,更加清纯;柔和,更加柔和。那营营声拖得长长的。呼唤声拖得越来越悠长,逐渐消失。

帕特替客人叫的那瓶现拔塞子的酒付了款。在离开之前,秃头而面带困惑表情的他,隔着大酒杯、托盘和现拔塞子的那瓶酒,跟杜丝小姐打起耳喳来。

灿烂的星辰褪了色。……

从里面传来“无声歌”的曲调:

……即将破晓。

一双**的手下,十二个半音像小鸟鸣啭一般做出快活的最高音区的回应。所有的音键都明亮地闪烁着,相互连结,统统像羽管键琴般轰鸣着,呼吁歌喉去唱那被露水打湿了的早晨,唱青春,唱与情人的离别,唱生命和爱的清晨。

露水如珍珠……

利内翰的嘴唇隔着柜台低低地吹着诱人的口哨。

“可是朝这边望望吧,”他说,“你这朵卡斯蒂利亚的玫瑰。”

轻快二轮马车辚辚地驰到人行道的边石那儿停住了。

她站起来,阖上书本。这朵卡斯蒂利亚的玫瑰烦恼而孤寂,睡眼惺松地站了起来。

“她””是自甘堕落呢,还是被迫的呢?”他问她。

她以轻蔑口吻回答:

“别问了,你也就听不到瞎话啦。”

像个大家闺秀,摆出大家闺秀的架势。

布莱泽斯·博伊兰那双款式新颖的棕黄色皮鞋在他大踏步走着的酒吧间地板上橐橐响着。是啊,金发女侍从近处,褐发女侍从远处。利内翰听见了,晓得是他,并向他欢呼:

“瞧,英雄的征服者驾到。”

布卢姆这位不可征服的英雄从马车与窗户之间小心翼翼地穿过去。说不定他还瞧见了我呢。他坐过的座位还有股热气儿呢。他像一只谨慎的黑色公猫似的朝着里奇·古尔丁那只举起来向他打招呼的公文包走去。

而我从卿卿……

“我听说你到这儿来啦,”布莱泽斯·博伊兰说。

他用手碰了一下歪戴着的草帽檐儿,向金发的肯尼迪小姐致意。她朝他笑了笑。可是跟她形同姐妹的那个褐发女侍笑得比她还甜,像是在向他夸耀着自己那更加浓密的头发和那插着玫瑰的酥胸。

潇洒的博伊兰叫了酒。

“你要点儿什么?苦啤酒?请给来一杯苦啤酒。给我野梅红杜松子酒。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有。四点钟,他。都说是四点钟。

考利神父那红润的耳朵垂儿和突出的喉结出现在行政司法长官公署的门口。躲开他吧。赶巧碰上了古尔丁。他在奥蒙德干什么哪?还让马车等着。且慢。

喂,你好。到哪儿去呀?要吃点儿什么吗?我也刚好要。就在这儿吧。哦,奥蒙德?在都柏林说得上是最实惠的。哦,是吗?餐厅。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能够看见他,却别让他看见自己。我陪你一道去。来吧。里奇在前面引路。布卢姆跟在他的公文包后边。这饭菜足可以招待王爷。

杜丝小姐伸出她那裹在缎袖中的胳膊去够一只大肚酒瓶,她那胸脯挺得高高的,几乎快绷裂了。

“噢!噢!”她每往上一挺,利内翰就倒吸一口气,并急促地说,“噢!”

然而她顺顺当当地抓到了猎物,洋洋得意地把它撂在低处。

“你为什么不长高点儿呢?”布莱泽斯·博伊兰问。

这位褐发女侍从瓶子里为他的嘴唇倾倒出浓郁的甜酒,望着它哗哗地往外流(他上衣上那朵花儿,是谁送的呢?),然后用甜得像糖浆般的嗓音说:

“好货色总是小包装的。”

这指的是她本人喽。她灵巧地慢慢倾倒着那糖浆状野梅红杜松子酒。

“祝你走运,”布莱泽斯说。

他掷下一枚大硬币。硬币眶啷一响。

“等着吧,”利内翰说,“直到我……”

“交了好运,”他表示自己的愿望,并举起冒泡的淡色浓啤酒。

“‘权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胜,”他说。

“我下了点儿赌注,”博伊兰边眨眼边喝着酒说,“要知道,不是我本人出的钱。是我的一个朋友心血来潮。”

利内翰继续喝着酒,并且朝自己杯中这倾斜着的啤酒以及杜丝小姐那微启的嘴唇咧嘴笑了笑。她那嘴唇差点儿把刚才颤巍巍地唱过的海洋之歌哼出来。艾多洛勒斯。东海。

时钟在响着。肯尼迪小姐从他们旁边经过(花儿,我纳闷是谁送的?),端走了托盘。时钟喀嗒喀嗒地响着。

杜丝小姐拿起博伊兰的硬币,使劲用它敲了一下现金出纳机。它发出一片眶啷声。时钟喀嗒喀嗒地响着。埃及美女在钱箱里又扒拉又挑拣,嘴里哼唱着,递给了他找头。朝西边望去,喀嗒。为了我。

“几点钟啦?”布莱泽斯·博伊兰问,“四点?”

钟。

利内翰那双小眼睛贪婪地盯住正在哼唱着的她,盯住哼唱着的胸脯,并拽拽布莱泽斯·博伊兰的袖管。

“咱们听听那个拍子吧,”他说。

古尔丁-科利斯-沃德法律事务所的那只公文包领着布卢姆,从那些裸麦地里开着花的桌子之间穿行。他对自己的目的感到兴奋,在秃头帕特侍奉下,随随便便选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好挨得近一点儿。四点钟。难道他忘记了不成?兴许是玩花样。不来了:吊吊胃口。我可做不到。等啊,等啊。帕特,茶房,侍奉着。

褐发女侍那对闪亮的碧眼瞅着布莱泽斯那天蓝色的蝴蝶领结和一双天蓝色的眼睛。

“来吧,”利内翰苦苦相劝,“谁都不在嘛。他还从来没听过呢。”

……紧步凑向弗萝拉的嘴唇。

高高的、高高的音调--最高音部,清晰地响彻着。

褐发女侍杜丝边跟自己那朵忽沉忽浮的玫瑰谈着心,边渴求布莱泽斯·博伊兰的鲜花和眼睛。

“劳驾啦,劳驾啦。”

为了让她说出表示同意的话,他一再央求着。

我离不开卿卿……

“呆会儿再说,”杜丝小姐羞答答地答应道。

“不,马上就来,”利内翰催促着,“敲响那白钟!啥,来吧!谁都不在嘛。”

她瞧了瞧。可得抓紧。从肯小姐所在的地方是听不见的。猛地弯下身去。两张兴奋起来的面庞正凝视着她弯腰。

游离主调的和弦,失去的和弦颤悠悠地重新找到了,接着又失去了,并又找到了震颤的主调。

“来吧!干吧!敲响!c”

她弯下身,捏着裙子下摆一直撩到膝盖以上。磨磨蹭蹭地。弯着腰,迟迟疑疑,以胸有成竹的眼神继续挑逗着他们。

“敲响!”

啪!她突然撤开捏着松紧袜带的手,让它啪的一声缓缓地碰回到她那包在暖和的长袜里、能够发出声响的女人大腿上。

“那口钟!”利内翰极高兴地嚷哔,“老板训练有方。无可挑剔。”

她目空一切地堆出一脸做作的笑容(哭鼻子了!男人不就会这样么!),却朝亮处悄悄溜去,对博伊兰投以柔和的微笑。

“你这个人庸俗透顶,”她边滑也似地走去,边说。

博伊兰以目传神,以目传神。他把厚厚的嘴唇凑在倾着的杯子上,干了那一小杯,吸着杯中最后几滴糖浆般的紫罗兰色浓酒。当她的头从酒吧间里那镀了金字的拱形镜子旁边闪过时,他那双着了迷的眼睛紧紧追随着她;镜中可以望到的盛着姜麦酒、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的玻璃杯,以及一只又尖又长的海螺闪了过去,褐发女侍和更加明亮的褐发女侍一时交相辉映。

是啊,褐发女侍从近处走开了。

……情人啊,再见吧!()

“我走啦,”博伊兰不耐烦他说。

他精神抖擞地推开杯子,一把抓起找给他的零钱。

“等一会儿,”利内翰赶忙把酒喝了恳求说,“我有话告诉你。托姆·罗赤福特……”

“他就欠下地狱啦,”布莱泽斯·博伊兰边说边提起脚就走。

利内翰为了好跟着他走,把酒一饮而尽。

“难道你长犄角了吗?”他说,“等一等。马上我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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