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4)

作者:詹姆斯·乔伊斯    更新时间:2013-08-27 09:41:50

他遛遛达达地从布朗·托马斯开的那爿绸缎铺的橱窗前走过。瀑布般的飘带。中国薄绢。从一只倾斜的雍口里垂下血红色的府绸。红艳艳的血。是胡格诺派教徒带进来的。事业是神圣的。嗒啦。嗒啦。那个合唱可精彩啦。嗒咧,嗒啦。得用雨水来洗。梅耶贝尔。咯啦。嘣嘣嘣。

针插。我老早就催老婆去买一个了。她到处乱插。窗帘上也插了好儿根。

他挽了挽左袖:蜇的痕迹差不多看不见啦。今天就算了吧。得折回去取化妆水。也许等她过生日那天再去买吧。六、七、八,九月八日。差不多还有三个月呢。何况她未必喜欢。女人不肯捡起针来,说是那样就会把爱情断送掉。

闪亮的绸缎,搭在纤细黄铜栏杆上一条条的衬裙,摆成辐射状的扁平长筒丝袜闪闪发光。

回忆过去是徒然的。该当怎样就怎样。把一切都向我讲了吧。

高嗓门。被太阳晒暖了的绸缎。马具叮当响。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家庭和房子,丝织品,银器,多汗的水果,来自雅法的香料。移民垦殖公司。全世界的财富。

一个温馨、丰腴的肉体在他的头脑里安顿下来。他的脑子屈服了,拥抱的芳香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的肉体隐然感到如饥似渴,默默地渴望着热烈的爱。

公爵街。终于到了。必须吃点儿什么。伯顿饭馆。那样就会舒坦一点。

他在剑桥的犄角拐了弯,依然被那种感觉纠缠着。叮当声,马蹄声。馨香的肉体,温暖而丰满。吻遍了通身。默许了。在盛夏的田野里,在被压得缠在一起的篙草丛中,在公寓那嘀嘀嗒嗒漏着雨的门厅里,在沙发或咯吱咯吱响的床上。

“杰克,心肝儿!”

“宝贝!”

“吻我,雷吉!”

“我的乖!”

“宝宝!”

他心里坪坪跳着,推开了伯顿饭馆的门。一股臭气堵塞住他那颤巍巍的呼吸。冲鼻的肉汁,泥浆般的蔬菜。瞧瞧动物们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

人啊,人啊,人啊。

他们有的端坐在酒柜旁的高凳上,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有的坐在桌前,喊着还要添免费面包。狂饮劣酒,往嘴里填着稀溜溜的什么,鼓起眼睛,揩拭沾湿了的口髭。一个面色苍白、有着一张板油般脸色的小伙子,正用餐巾擦他那玻璃酒杯、刀叉和调羹。又是一批新的细菌。有个男人胸前围着沾满酱油痕迹的小孩餐巾,喉咙里呼噜噜地响着,正往食道里灌着汤汁。另一个把嘴里的东西又吐回到盘子上。那是嚼了一半的软骨,嘴里只剩齿龈了,想嚼却没有了牙。放在铁丝格子上炙烤的厚厚的一大片肋肉,囫囵吞下去拉倒。酒鬼那双悲戚的眼睛。他咬下一大口内,又嚼不动了。我也像那副样子吗?用别人看我们的眼睛来瞧瞧自己。肚子饿了的就怒气冲天。牙齿和下巴活动着。别嚼啦!哎呀!一块骨头!在教科书的一首诗里写着:爱尔兰最后一位异教徒国王科麦克就是在博因河以南的期莱镇上噎死的。不晓得他吃的是什么。想必是美味无比的佳希吧。圣帕特里克后来使他扳依基督

“烤牛肉和包心菜。”

“来一盘焖肉。”

男人的气味。啐上了唾沫的锯屑,甜丝丝、温吞吞的纸烟气味,嚼烟的恶臭,洒掉的啤酒,啤酒般的人尿味,发霉的酵母气味。

他快要呕吐了。

在这里,连一口也咽不下去。那个汉子在磨刀叉哪,打算把他面前的东西吃个一干二净。那老家伙在剔牙。一阵轻微的痉挛,肚子填得饱饱的,正在反刍。饭前饭后。饭后的祝祷文。望望这一幅画像,再望望那幅。用浸泡得烂糟糟的面包片蘸肉汁来吃。干脆把盘子都舔个干净算啦,人啊!不要再这样啦!

他紧蹙鼻翼,四下里打量那些坐在凳子上对桌进食的人们。

“给咱来两瓶黑啤酒。”

“来盘罐头腌牛肉配包心菜。”

那家伙挑起满满一刀子包心菜,往嘴里塞,像是靠这来活命似的。-口就吞了下去。我看着都吓一跳。还不如用三只手来吃呢。把肢体一根根地撕裂。这是他的第二天性。他是嘴里叼着一把银刀子生下来的。我认为这话挺俏皮。啊,不。银子就意味着生在阔人家。叼着一把刀子生下来的。可那么一来,隐喻就消失了。

一个腰带系得松松的侍者在唏哩哗啦地收走黏糊糊的盘子。法警长罗克l站在柜台那儿,把他那大杯上冒起的啤酒泡沫吹掉。冒起了一大堆,黄黄地溅在他的靴子周围。一个就餐者直直地竖起刀叉,双肘倚着桌面,正准备吃下一道菜。他隔着摊在面前的那张污迹斑斑的报纸,正朝着食物升降机那边凝望。另一个家伙嘴里塞得满满的,在跟他谈着什么。很谈得来的知音。饭桌上的谈话。“星吃期一,我在芒曼切彻斯特银行鱼遇见了特他。”“咦,是吗,真的呀?”

布卢姆先生迟迟疑疑地把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眼神里表示:

“不在这儿吃啦。别去看他。”

走吧。我就恨这种吃相下作的人。

他朝门口退去。到戴维·伯恩那儿去吃点快餐吧。先填上肚皮,好能走动。早饭吃得挺饱。

“这儿要烤牛肉和土豆泥。”

“再来一品脱黑啤酒。”

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埋头大吃。咕嘟咕嘟。吃下去。咕嘟咕嘟。往嘴里填。

他走出门外,吸到清新一些的空气,就朝格拉夫顿街折回去。要么吃,要么被吃掉。杀!杀!

假定几年以后成立起公共伙房,那会怎么样呢?大家都带上粥钵和饭盒,等人给盛,在街上就把自已那一份吞下去了。这里有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比方说,还有三一学院院长,每一个母亲的儿子。别提你们的院长们和三一学院院长。妇孺,马车夫,神父,牧师,元帅,大主教。来自艾尔斯伯里路,克莱德路,工匠住所,北都柏林联合救济院,市长乘着他那辆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马车,老女王坐着软轿。我的盘子空啦。请你排到我前面来。带上我们市政府的杯子,就跟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的饮用喷泉一样。用你的手绢擦掉细菌。下一个人又用他的来再擦上去一批。奥弗林神父会指出他们大家的愚昧无知。尽管如此,还是会打架的。人人都争头一份儿。孩子们争夺着巴在锅底儿上的那点残渣。得用凤凰公园那样大的一口汤锅才行。用鱼叉叉起腌猪里脊和后腿肉来吃。你会憎恨周围的一切人。她把这叫作市徽饭店的客饭。浓汤、肘子和甜食。永远也无法知晓你咀嚼的究竟是谁的思想。那么,所有这些盘子啦,叉子啦,又由谁来洗呢?到那时候兴许全都靠药片来充饥吧。牙齿就越来越糟了。

素食主义毕竟也有些道理,大地栽培出来的东西总是清香的。当然,大蒜挺臭,像那些意大利摇手风琴师的身上散发出的新鲜葱头、蘑菇和块菌的气味。也给动物带来痛苦。拔掉家禽的羽毛,把下水掏净。牲畜市场上那些不幸的牲口等着屠夫用斧子把它们的头盖骨劈成两半。哞!可怜的、浑身发抖的小牛。咩!打着趔趄的牛惠子。煎白菜牛肉卷。屠夫的桶里装满了颤动着的肺脏。替咱把那爿胸脯肉从钩子上卸下来。啪嗒!刚砍下来的头和鲜血淋漓的骨头。剥了皮、眼睛酷似玻璃珠儿般的羊,钩子勾在腰腿部位,从那堵着血淋淋的纸的鼻子里往锯屑上淌浓鼻涕。鞭打陀螺,让它们旋转个不停。娃娃们,可干万不要把它们胡乱抽碎。

他们给痨病患者开的药方是鲜血。什么时候都需要血。不知不觉之间病情就厉害起来了。趁着它还冒着热气儿,把那浓得像糖一样的血舔个干净。饿鬼们。

啊,我饿了。

他走进戴维·伯恩的店。这是一爿规规矩矩的酒吧。老板不喜欢饶舌。偶尔请你白喝上一盅,但次数少得就像四年一度的闰年。有一回他替我兑现了一张支票。

我吃什么好呢?他掏出怀表。现在让我想想看。啤酒兑柠檬汽水?

“喂,布卢姆,”大鼻子弗林从他惯常坐的角落里说。

“哦,弗林。”

“近来怎么样?”

“好得很……让我想想看。来杯勃良第红葡萄酒和……我想想看。”

架子上摆着沙丁鱼。光是望一望就几乎吃出了味道似的。三明治?在火腿和用它做成的食品上涂点芥末,夹在面包当中。肉罐头。倘若你家里没有李树商标肉罐头呢?那可就美中不足了。、多么愚蠢的广告!他们把这则广告插在讣告下面。这么一来,死者就统统爬上了李子树。迪格纳穆的肉罐头。嗜食人肉者会就着柠檬和大米饭来用餐了。白种人传教师味道太咸了,很像腌猪肉。酋长想必会吃那精华的部分。由于经常使用,肉一定会老吧。他的妻子们全都站成一排,等着看效果。从前有过一位正统、高贵的黑皮肤老国王。他把可敬的麦克特里格尔先生的什么物儿吃掉了还是怎么了。有它才算幸福窝。天晓得是怎么搭配的。把胎膜、发霉的肺脏以及气管剁碎,搅和在一起来冒充。费多大劲也找不到一丝肉。清真食品。不能把肉和牛奶放在一道吃。照现在的说法就是食品卫生。犹太教赎罪日的斋戒是内脏的一次春季大扫除。和平与战争取决于某人的消化力。各种宗教。圣诞节的火鸡和鹅。屠杀无辜。吃啊,喝啊,快活一场。然后济贫院的临时收容所遂告爆满。一个个头上缠着绷带。奶酪把本身以外的一切全消化掉。多螨的奶酪。

“你们有奶酪三明治吗?”

“有的,先生。”

要是有的话,找还想来几颗橄榄。我更喜欢意大利产的。一杯高级勃良第葡萄酒会使我忘掉那档子事。那是润滑汕。一客美味的拌生菜,凉凉的,像是黄瓜。汤姆·克南善于烹调。做得有滋有味。纯的橄榄油。米莉替我在炸肉排旁添上一根嫩嫩的荷兰芹菜,端给我。要一颗西班牙葱头。天主创造了食物,魔鬼制造了厨子。辣子镑蟹。

“太太好吗?”

“蛮好,谢谢……那么,来一客奶酪三明治吧。你们有戈尔贡佐拉奶酪吗?”

“有的,先生。”

大鼻子弗林饮着他那兑水烈酒。

“近来演唱了吗?”

瞧他那张嘴。简直能够往自己的耳朵里吹口哨了。再配上一双扇风耳。音乐。这方面他懂得的跟我的马车夫一般多。不过,还是告诉他的好。没什么害处,免费广告嘛。

“她已经订了合同,本月底就参加一次大规模的巡回演出。你也许己经听说了吧。”

“没听说。哦,挺时髦的。谁是经纪人?”

侍者端上了盘子。

“多少钱?”

“七便士,先生……谢谢您,先生。”

布卢姆先生把他的三明治切成细条。麦克特里格尔先生。比那梦幻般的、奶油状的玩艺儿要好切一些。他那五百个妻子。她们尽情地得到了满足。

“要芥末吗,先生?”

“谢谢。”

他把三明治一条条揭起,抹满黄色的斑斑点点。得到了满足。我想起来了: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经纪人?”他说,“喏,那就像个公司,明白吧。资金大家摊,赚了钱大家分。”

“啊,现在我记起来了,”大鼻子弗林说,他把一只手伸进兜里去挠大腿窝的痒处,“是谁告诉我的来着?布莱泽斯·博伊兰也搀和进去了吧?”

芥末热辣辣地刺激着布卢姆先生的心脏。他抬起双眼,跟那座逼视着的挂钟打了个照面。两点钟。酒吧的钟快了五分钟。时间在流逝。指针在移动。两点钟。还不到。

这当儿他的小腹往上翻,随后又垂下去。越发热烈地渴望着,渴望着。

葡萄酒。

他闻着并啜着那醇和的汁液,硬逼着自己的喉咙一饮而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撂下。

“是的,”他说,“实际上他是发起人。”

没什么可怕的:这家伙没有头脑。

大鼻子弗林吸溜着鼻涕,挠着痒。跳蚤也正在饱餐着哪。

“杰克·穆尼告诉我,他走了红运。迈勒·基奥在那次拳击比赛中又击败了贝洛港营盘的士兵,所以他赌赢了。真的,他还告诉我,他把那小子带到卡洛郡去啦……”

但愿他那鼻涕别溜进他的玻璃杯里去。没有,他又把它吸回去了。

“听我说,比赛之前差不多一个月光景,就让他光嘬鸭蛋,天哪,听候底下的吩咐。用意是让他把酒戒掉,明白吗?哦,天哪,布莱泽斯可是个刁滑的家伙。”

戴维·伯恩从后面的柜台那儿走了过来。他的衬衫袖子打了裥,用餐巾抹着嘴唇,脸色红涨得像鲱鱼似的。微笑使他的鼻眼显得那么饱满。活像是在欧洲防风根上抹了过多的大油。

“他本人来啦,精神饱满,”大鼻子弗林说,“你能告诉我们哪匹马会赢得金杯吗?”

“我跟这不沾边儿,弗林先生,”戴维·伯恩回答说,“我绝不在马身上下赌注。”

“这你算做对啦,”大鼻子弗林说。

布卢姆先生把他那一条条的三明治吃掉。是新鲜干净的面包做的。呛鼻子的芥末和发出脚巴丫子味儿的绿奶酪,吃来既恶心可又过瘾。他嘬了几口红葡萄酒,觉得满爽口。里面并没搀洋苏木染料。喝起来味道越发醇厚,而且能压压寒气。

精致安静的酒吧。柜台使用的木料也挺精致。刨得非常精致。我喜欢它那曲线美。

“我根本不想沾赛马的边儿,”戴维·伯恩说。“就是这些马,害得许许多多人破了产。”

酒商大发横财。他们获得了在店内供应啤酒、葡萄酒和烈性酒的特许证。正面我赢,反面你输。

“你说得有道理,”大鼻子弗林说。“除非你了解内情,不然的话,眼下没有不捣鬼的比赛。利内翰就得到了些内情。今天他把赌注压在‘权杖’上。霍华德·德·沃尔登爵士的坐骑‘馨芳葡萄酒’挺走红,它曾在埃普瑟姆赢过。骑手是莫尔尼·卡农。两周以前,我要是把赌注下在‘圣阿曼’上,原是会以七博一获胜的。”

“是吗?”戴维·伯恩说。

他朝窗户走去,拿起小额收支帐簿翻看。

“这话一点儿不假,”大鼻子弗林吸溜着鼻涕说,“那可是一匹少见的名马。它老爹是‘圣弗鲁斯奎’。罗思柴尔德的这匹小母马曾在一场雷雨当中获胜,它耳朵里塞了棉花。骑师身穿蓝夹克,头戴淡黄色便帽。大个子本·多拉德和他那‘约翰·奥冈特’统统见鬼去吧!唉,是他拦住我,劝我别把赌注押在‘圣阿曼’上的。”

他无可奈何地喝着杯子里的酒,并且用手指顺着酒杯的槽花往下摸。

“唉,”他叹了口气说。

布卢姆先生站在那儿大吃大嚼,一面低头望着他叹气。笨脑瓜大鼻子。我要不要告诉他利内翰那匹马的事?他己经知道啦。不如让他忘掉。跑去会输掉更多钱的。傻瓜和他的钱。鼻涕又往下人淌了。他吻女的时候,鼻子准是冰凉的。兴许她们还高兴呢。女人喜欢针刺般的胡子。狗的鼻子冰凉。市徽饭店里,赖尔登老太太正带着她那条饥肠辘辘的斯凯更狗。摩莉把它放在腿上抚摩着。啊,好大的狗,汪汪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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