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隐仁要考遗才,头两日便耽心思,恐身体受不得苦,买了卫生丸养了,丸许多丸药,盛了许多大土膏并考具收拾两日。这日五更天起来,仍坐矫至学院前下轿,考遗才的人已挤在一处,一时头门开了,听得人说这学台考监生搜检甚严,片纸只字均不许带,隐仁这倒不怕,所怕无工夫吃烟,一面又想起前日船上素金妹妹说话来,心中便有些懊悔,说烟是吃不得的,吃了便是废物。正在呆想,听得二门口已开点,一时又听见叫魏某,隐仁知道是自己名字便抢步前来接卷,口内连声答应有,一边书吏且不交卷说将监照呈验,隐仁随即呈上,学台不言语,书吏指道:“恐是假的。”隐仁道:“是一百零八两京铜捐。”书吏又想了号数不错,方才交卷。一面使他至搜检处搜检,隐仁任他搜检过,然后看卷面,是西文场“伤”字第九号,隐仁自携了考具,气喘得了不得,随将丸药拼命咽嚼,满口苦水。
欲要吃烟,卸不能开盘,只得立了烧烟,风又大,灯焰闪烁不定,烟不能进斗,隐仁着急,看见别人皆是吞泡,不得已亦吞了两个却不能过瘾,正在无法,听得廊外叫看题目,隐仁一看监生题是“以粟易之”,自己暗笑,原来此题是笑捐监生的。却将做文章丢开一边,要瘾过瘾要紧,左思右想,只得吞膏,却忘记带茶壶,又无热茶过口,心中难过万分。过了一时,眼中火冒,鼻内烟生,吞得多了,舌上便觉起了壳一般,勉强打起精神做了一短篇,足足有三百二十字。末及炒完,策题已到,看系问钱塘江至鳖子门以外七百里,其中风涛沙线若何?此处系浙江海口与定海舟山一律紧要,将来防海若何整顿?题目有七八行。皆以洋务发问。隐仁见了呆了半晌说:“罢了,为何遇见如此晦气题目。”一面又恨烟膏未曾吞惯,无可奈何,拼死又吞两口,不管三七廿一,便将策题看来看去,特些梦话说在上面,已觉人来不得,两足如踏棉花一般,身体渐渐发起热来。只得带草连真将策誊好,又有五言六韵试帖一首,其时早已放过二牌,堂上高声催叫缴卷子,隐仁急得屁该尿流,早已不能动弹,烟瘾又不能过足。无奈何抄了一首歪诗,抄好读读,实在心上自己过不去,因堂上催卷子甚急,只得交了。收拾考具出至廊下,浑身似汗,自知身体虚弱恐要脱瘾,急急挨到二门口,见人尿满地,臭气难闻,有许多人在尿地中摆开盘过瘾。隐仁说:“妙极!”也顾不得尿不尿亦将考篮内烟盘摆开,用书卷遮着风正要烧烟,不料一失手,一大缸大土膏翻得干干净净并将烟缸打破。隐仁着急,只得用指头刮起用鼻一闻,大半皆作尿臭,于是隐仁全身倒在尿中即烧了一口,正如饿鬼抢斋,不辨香臭。
到第二口觉得全是尿气不能入口,便登时作恶心。先俞不觉如此之难过,如今更难过万分了。正在寸步难移,又放三牌,只得挨声喘气挤出门来。家人接着,见其面色早换了一个人,家人吃一惊,不敢问,扶上轿一直回寓。
隐仁半晌不能言语,至三更时分方能说话,家人早将烟打了十数口预备,先前已从鼻吹了十数口。隐仁得了烟气,故得无恙。今见了烟,只勉强吃了两口,自觉受不住,“够了,不如养养罢。“家人又将带来人参煎了五分与隐仁服了,然后服侍他睡下。次日不能起卧,至夜心中方觉明白,自己悔恨好好一个人为何要吃烟,几乎送了性命,将来正场一连九日,如何吃得这般辛苦,不如不过正场为是。第三日先生来要看文章,隐仁道:“几乎送了性命,再不要说起文章。”先生不信,问及家人,始知隐仁是真话,不便再说只得说:“养数日便好,不得的。”先生不便多坐,不一时辞去。
过了数日乃是八月初五,隐仁已病愈,思想考遗才苦楚,不如不下场。又想难得遇见乡试,功名要紧,登时考遗才苦丢在九霄云外了,便说:“收拾考篮。”家人个个为者爷捏把汗,不敢违拗,只得为他装了米,捆了炭,结束了小被褥并号帘号帏,隐仁自己检点书籍,并点了几样考食。于这初八日天未明时即乘轿进场。谁知轿不能拾入栅内即歇下,轿外许多人来抢考具,说代相公背考具的。原来册内送考入不能进去,所有背考具之人均系穿号衣,是大水师派来的。隐仁见了穿号衣的彼此争夺考具已看得呆了。好容易挣到点名台底将考具坐在身下。
不一时点名接卷,再将考具提及,重有千斤,隐仁又未曾吃过这苫,又好容易将考具提到二门内,人多拥挤不开,篮内什物便挤破倒了一地,踏得粉碎。幸前回与先生同船的郑芝芯看见,代他收拾,并唤了一个青衣甲手代背考具送入号中。隐仁便说:“人来不得。”遂开灯过瘾,号军说:“相公,等我与相公挂起号帘,铺起被褥再过瘾末迟。”隐仁说:“等不及。”郑芝芯知是隐仁受不起这般苦,代他难过。一面交代考具,一面说:“我要寻孔先生去了。”原来孔先生是第十次下场,苦是吃惯了的,先生在场寻朋觅友独来独往,晓得隐仁在这号中,进来望望。刚至号中便遇见郑芝芯,芝芯告诉他隐仁考具挤翻,人几乎跃死,先生亦不在心。二人复至隐仁号口,正见隐仁两眼翻白,不能起坐。二人只得说:“隐仁兄,有屈了。”芝芯道:“想阁下在家从未吃这般苦楚,我想这个八股是是害人的。“先生不喜欢听倒兴话,便说:“胡讲,哪有文章能害人的。你看我,如何进来,何尝跌死。芝芯兄,请到我号里去坐坐,让隐仁兄息息力。夜里好有精神做文章,后日再来拜读佳作。”隐仁不能起身,只说:“得罪。”于是先生拉了芝芯回到自己号中。芝芯道:“隐仁不该下场,我虽中了一个副榜,其实亦吃不起苦,将来决不再进这场来。”先生道:“你今科要中了。何必再来。”芝芯道:“不是这般说,我朝重在时文,读书人即由此做官。仔细想想,时文中全无实用,白白耽误了许多英雄豪杰。如你我一般,若将这做文章心思材力用以谋利,我想早已发财了。且四书五经所说治国平天下之事均系陈年已往不能依之事,即如一部《周礼》,一部《春秋》何尝是依得来的,宋朝王安石依了《周礼》行事,便误尽苍生,又有人仿春秋车战,遂致一败涂地。依我看,十三经尚且无用,何况时文。今中国人人尽力于时文,读了时文便迂腐,既迂腐不但治国平天下不能,即谋一家之衣食犹且朗不保暮。”先生不待说完便说:“话是不错的。且看此回中不中再说。”正说间,号军来说号官要来封号门,芝芯即辞先生,匆匆而去,要听中与不中,且听下回分解。
从此史堂店中生意年年发财,家中日旺一日,无论大小事情,无一不顺适。即一应用人,亦无一个不护主。如恶奴周配高、吕惟扬、施败计、高周、恶妇夏妈、蔡妈等人,无不改过自新,一心护主。悦来即于是年四月初八日,尤氏于九月初二日,秋容于十月十二日,各生一子。尤氏所生之子名天佑,童氏所生之子名国珍。果然如城隍奏表,一一出仕。
尤氏、玉坛同居到老,虽各有儿子在外做官,写信回来迎养,尤氏、玉坛俱不肯去。惟有史堂到六十二岁才肯歇店,携施氏、童氏各赴儿子任所受享。尤氏、玉坛同着秋容、悦来在家取乐,倍胜于前。
天佑在湖北武昌府任上丁了父艰,起服时复告终养在籍。国珍在江西大度县任上告终养后,未及十年即丁了母艰。其时天佑在家终养母亲,国珍在家终养父亲,两人在家兼管家务,暇则课子课孙,家私日旺。
光阴如箭,日月似梭,至是尤氏已一百十岁,玉坛已九十九岁矣,而精神丰采直似三十余岁之人。于是天佑、国珍择八月十四大吉之日,为尤氏、玉坛庆寿。其时子孙绕膝,官府临门,钟声沸腾,颂声盈耳,一连闹了三日。
至十六日二更后,甫经收拾,忽闻仙乐缥缈,自远而近。天佑、国珍等推窗一望,但见窗中彩云数朵,照耀下方,明如白昼。中有仙舆数辆,前有勇士五六人,后有四个女子,执着长幡,渐渐逼近。天佑等正在骇异间,便有四个勇士执着金爪追来,但除尤氏、玉坛、秋容、悦来四人外,一齐驱出大厅之外,然后执幡女子引着一个仙女徐徐而进。尤氏等一看,不是别个,就是南华女史显形而至。尤氏等不胜欢喜,俱道阔别。玉坛、秋容见着女史尤为亲近。
女史道:“我自上年别后,蒙玉帝拨入婺宿宫听差,无故不能下降,所以不能回来与你们相叙。今蒙婺宿娘娘差我下来渡你们到蓬莱仙岛去当差,考功论职,注册候选。刚刚碰到这里的差使,所以来的。你们的乘舆我都备来了。”
随将差票送与四人开看。票计开:
为渡善登仙归班,考功论职事:于嘉靖三十四年正月初八日,奉玉旨抄粘江宁城隍司奏摺一纸,并饬本宫即将善女尤环环、助善之士邱树业渡入蓬莱仙宫,注册听用,十年后考功论职。所有侍妾秋容、悦来两人仍许随带注入副册,一体听用,十年后论功任职等因,到宫为此合行抄粘江宁城隍司奏摺一本票,仰南华女史持票前去,协同该处土地,即唤尤环环、邱树业、秋容、悦来四名到案,以凭验明,发交蓬莱宫注册试用去役,毋得迟延,致干未便,毋违速速。
尤氏等一见城隍司的奏摺,方知六十余年的好运气全赖神灵保佑。但一时就要脱凡,未免有些惊惶、顾恋之意。
尤氏、玉坛共向女史道:“我们四人同在一处,颇觉有趣。况儿孙满堂,纷华靡丽,那忍舍去?”
悦来道:“这个总要求大仙从中周全一二,再与我们在世间同叙数十年才好呢。”
女史笑道:“你们休得糊涂,难道上天为你们行善而反渡你们到不好之处么?你们以为此刻之乐就算满心足意的么?那知仙家之乐胜于你现在之乐,有天渊之隔呢。至于儿女之欢,阴阳一理,仙凡无异。即如刘纲夫妇双双得道,同入仙班,至今仍为夫妇,未尝杂间。况惜玉怜香等事,仙家亦有不免之时。如吕纯阳三戏牡丹可证。若说投不下堂前的富贵,膝下的儿孙,仙家自有幻术,欲见即见,欲近即近,何愁睽隔?即我亦容易与你们相见,你们放心便了,快些沐浴梳妆,毋庸调脂弄粉。”
尤氏等被女史几句点化之言觉得胸中茅塞顿开,转愁为喜。便各自去梳洗、更衣,分床独睡。霎时间灵魂脱壳。女史命执幡女子一个一个引上了肩舆,一片仙乐喧闻,簇拥而去云。所有天佑等在大厅外探听,惊惶之状,以及知道仙家渡去,兼开丧茔葬,子孙后来等事,他年续记可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