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01

作者:(奥)弗兰兹·卡夫卡    更新时间:2013-07-26 13:27:30

奥尔珈看到K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气,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不由得对他笑了起来,接着又把他拉到火炉旁边那张高背长椅那儿,能有这样的机会跟他在一起促膝谈心,她似乎感到由衷的快活,但这是一种不带丝毫嫉妒的心满意足的快活。正因为她没有丝毫嫉妒,因此对K也没有任何企求,这对K来说都是无害的,所以他很高兴地望着她那对蓝眼睛,这对眼睛既不媚人,也不吓唬人,而是质朴,坦率。似乎弗丽达和老板娘的警告,并没有使他对那些事情抱更多的怀疑,而是变得更善于观察和鉴别了。奥尔珈说刚才他称道阿玛丽亚的心眼儿好,她感到很惊奇,这时,他跟她一起笑了出来,因为阿玛丽亚尽管在各方面有不少好的品质,可是心眼好却说不上。于是K解释说,他这句赞语实在是指奥尔珈说的,只是因为阿玛丽亚那么专横,她不仅把别人在她面前说的话都扯到自己身上去,而且还要迫使别人不论说什么都把她包括进去。"这可是真的,"奥尔珈说,她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这比你想的还真实。阿玛丽亚年纪比我小,也比巴纳巴斯小,可是她的话,是决定我们一家是祸是福的至高无上的命令,当然,我们一家不管是祸是福,她担负的责任也比任何人都重。"K心里想,这是夸大其词,例如阿玛丽亚刚刚说过,她从来不关心她哥哥的事情,他的事情奥尔珈倒都知道。"教我怎么说清楚呢?"奥尔珈说。"阿玛丽亚说不关心巴纳巴斯,也不关心我,她除了两个老人以外实在谁也不关心,她只是日日夜夜照料老人;刚才她又去问他们需要什么,上厨房去给他们煮吃的东西了。为了他们,她连自己身子不舒服也不顾了。因为从晌午起她就觉得不舒服,一直躺在这张高背长椅上。可是虽然她不关心我们,我们仍旧依靠她,就好像她是我们的大姐姐似的,要是她对我们的事情提出什么劝告的话,我们一定会接受,只是她从不肯这样做罢了,她跟我们很不相同。你见识过很多人,又是从外乡来的,你是否也认为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给我的印象似乎是个很不快活的人,"K说,"照你说,你们都尊重阿玛丽亚,可是就说巴纳巴斯吧,阿玛丽亚明明不赞成他当城堡的使者,甚至还讥讽他,他还是接受了这个差事,这又怎么能说你们尊重她的劝告呢?""要是他还能干别的活儿,他马上会辞掉这个差事的,因为他自己并不满意这份差事。""他不是一个熟练的皮鞋匠吗?"K问道。"当然,他是一个熟练的鞋匠,"奥尔珈说,"他在空闲的时候,就常给勃伦斯威克干活,而且只要他喜欢,他可以找到日夜忙不完的活儿,还可以挣到不少的钱。""唔,"K说,"那他可以在使者和鞋匠中间选择一个啊。""选择一个?"奥尔珈吃惊地问。"你以为他当城堡使者是为了钱吗?""他可能是为了钱,"K说,"你不是说他自己也并不满意这份差事吗?""他是不满意,可那是为了其他种种原因,"奥尔珈说,"不过这是给城堡当差呀,不论怎样,这总算是城堡里的差事,至少人家会这么想。""啊!"K说。"难道你对这一点也有怀疑吗?""暧,"奥尔珈说,"我并不真的怀疑,巴纳巴斯确实是到城堡的那些机关里去的,侍从也把他当作自己人接待,他也可以远远地见到各种官员,也会把相当重要的信件委托他传送,甚至还叫他传递口信,这种情况毕竟是很多的,因此,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小伙子已经有这样的成就,我们应该感到骄傲。"K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已经不再想到回家了。"他自己也有制服吗?"他问道。"你是说那件外套吧?"奥尔珈说。"他没有制服,那件外套是早在他当使者以前阿玛丽亚给他做的。可是你现在倒是触到痛处了。他早就应该有一套不是制服,因为城堡里制服不多部里发的衣服,他们也答应过发给他一套的,但是城堡办这一类事总是拖拖拉拉的,最糟的是你永远不知道拖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这可以理解为这件事情正在考虑之中,但也可以理解为这件事还没有进行,比方说,巴纳巴斯还在试用阶段,从总的看来,也可以理解为整个事情已经确定了,那就是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已经撤销了这个诺言,巴纳巴斯得不到那套衣服了。你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要过了很久才能弄清楚。我们这儿有这样一句话,也许你已经听人说过了,那就是:官方的决定就像大姑娘一样羞答答。""这倒是一句很确切的评语,"K说,他把这句话看得比奥尔珈还认真,"一句很确切的评语,官方的决定,可能还有其他一些特点也是跟大姑娘相似的。""也许是吧,"奥尔珈说,"可是就这套官方的衣服来说,这是巴纳巴斯一个最大的苦恼,既然我们大家都同甘共苦,所以也是我的最大的苦恼。我们都问自己为什么他得不到官方的衣服,可是都说不出一个道理来。整个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例如,官员们显然不穿官方发的衣服,就我们这儿所知道的以及根据巴纳巴斯告诉我们的来说,官员们来往都穿便服,当然是很讲究的便服。唔,你见过克拉姆。巴纳巴斯自然不是一个官员,连最低一级的也算不上,他也决不至于僭越地梦想当一个官员。可是听巴纳巴斯说,高级侍从也不穿官方的衣服,当然,人们从来没有在村子里看见过他们,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自我安慰,可这种自慰是靠不住的,难道巴纳巴斯也可以算是高级侍从吗?他不是;任凭你怎样偏袒他,你也没法说他是,单凭他常常在村子里,甚至还住在乡下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不是高级侍从了,因为高级侍从甚至比一些官员都难以接近,也许他们是不大接见人的,也许他们比许多官员的级别还要高,这是有证据的,因为他们活儿干得很少,巴纳巴斯常说,望着这些在回廊上缓步走着的身材高大、身分高贵的人可真了不起,巴纳巴斯总是远远地躲开他们。唔,他可能是一个低级侍从,可是,这些人总有一套官方发的衣服,至少在他们下乡来的时候总穿着官方的衣服,精确地说,那并不是正式制服,这种衣服有许多不同的式样,可是不管怎么样,人们一看他们的衣服就知道他们是城堡里来的侍从,你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就看见过一些这样的侍从。这种衣服最突出的一点是剪裁得特别合身,一个庄稼汉或者手艺匠是没法穿的。唔,这样的衣服他们就没有发给巴纳巴斯,这不仅仅是可耻或者丢脸的事情这一点你还是能够想得开的,而且是因为事实上每逢我们情绪沮丧的时刻我和巴纳巴斯就常常有这种时刻,我们就会怀疑一切。这时我们就禁不住要问,巴纳巴斯真的是在干城堡的差使吗?不错,他是出入办公室的,但这果真是城堡的办公室吗?如果城堡里果真有办公室,那么容许巴纳巴斯进去的,是不是那些办公室呢?

"有一些房间他能进去,但那只是整个机关的一部分,因为有一道道壁垒挡着,壁垒后面还有更多的房间。他们又并不是真的不准他通过那道壁垒,只是在碰见上司时,他们就会喝退他,这样他也就不知道怎样才能通过这些壁垒了。再说,在那儿人人都被人监视着,至少我们是这样想的。而且,如果没有什么任务要他去执行而冒冒失失闯进去,那么,即使他闯了进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不应该想像这些壁垒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巴纳巴斯总是给我这样的印象。甚至在那些容许他进去的房间门口也有壁垒,因此你就可以知道有些壁垒他是可以通过的,这些壁垒跟那些他没有通过的是一模一样的,由此看来,一个人似乎不该去猜测在那最终的层层壁垒后面的办公室跟他已经见过的不同。我们只是在心情沮丧的时刻才会这样猜测。但是我们的怀疑并没有到此为止,我们无法约束我们的怀疑。巴纳巴斯见过官员,巴纳巴斯传递过信件。但是那些官员是谁,那些信件又是什么?现在,他说,他指定给克拉姆送信,克拉姆亲自向他作指示。唔,这可能是一个莫大的恩宠,连高级侍从都没有得到这样的恩宠,简直教人无法相信,简直吓人。你只要想一想,直接派给克拉姆,而且跟他面对面地说话!可是,情况果真是这样吗?呢,假设真的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巴纳巴斯要怀疑人们说他就是克拉姆的那位官员,到底是不是真的克拉姆呢?""奥尔珈,"K说,"你准是在开玩笑了;你对克拉姆的面貌怎么也怀疑起来了呢,谁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就连我也看见过他。""当然不是开玩笑!K,"奥尔珈说,"我这一点儿也不是开玩笑,我说的完全是正经话。我把这一切告诉你,并不单是为了要在感情上宽慰我自己而增加你的负担,这是因为你既然问起巴纳巴斯,阿玛丽亚就叫我把他的事情告诉你,也是因为我觉得,让你多了解一些情况,也许对你是有用处的。我这样做同时是为巴纳巴斯着想,这样你就不会在他的身上寄托太多的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的痛苦,而你的失望,也会使他痛苦。他很**,比如,昨天晚上他就因为你对他不满而一夜没有睡着。他特别注意你说的那句话,你说你有了他那样一个使者前途就不妙。他就是为了这句话一夜没有睡着。我相信你不知道他有多么难受,因为城堡的使者必须严格控制自己。他简直没有一刻轻松的时候,甚至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在你自己看来,你并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苛求,因为你对使者的职权有你自己的一贯看法,你是根据这种看法提出要求的。但是在城堡里,他们对使者的职权却有不同的规定,跟你的看法是无法取得一致的,即使说巴纳巴斯应该全心全意地做好这份工作吧不幸,似乎他也常常想这样做的。人们会承认这一点,也不会提出任何异议,要不是存在着巴纳巴斯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信使这个问题的话,当然,不管怎样,当着你的面,他可不能对这个问题表示任何怀疑,要是这样,那就不啻是损害他自己的存在,严重地触犯他深信自己一直在俗守的法律,他的这种怀疑甚至对我也不是直截爽快地说出来的,我得甜言蜜语哄他,骗他,爱抚他,他才有所流露,而且还不承认他的怀疑真是怀疑。他有些像阿玛丽亚的性格。我敢说他准是没有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哪怕我是他惟一的知己。可是我们俩常常谈起克拉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你知道弗丽达不喜欢我,她从来就不让我瞧他一眼,可是尽管这样,他的模样在村子里大家都是很熟悉的,有些人看见过他,人人都听到过他,从见过的几次印象和一些传闻以及各种歪曲的因素,构成了一幅基本上是真实的克拉姆的形象。可这也不过只是基本上真实罢了。至于细节,大家就莫衷一是了,也许同克拉姆的真面目还不怎么像。因为人家说,他到村子里来的时候是一副样子,离开村子的时候又是一副样子;他喝过啤酒以后跟喝啤酒以前不一样,他醒着的时候跟睡着的时候也不一样,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又跟他对人们说话的时候不一样,而且这一点教人最无法理解当他在城堡里的时候,他几乎又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在村子里,人们对他的描述也都大不相同,大家对他的长短、大小、举止风度和胡子式样都各有各的说法;幸而其中有一点却是大家一致的,就是他始终穿着同一套衣服,一套有着长长的燕尾的黑色晨礼服。各种不同的说法当然不是什么魔术的变幻,这是很容易解释的;这取决于当时观察者的心情如何,取决于他激动的程度如何,取决于他在谒见克拉姆时所抱的希望或失望的种种不同的程度如何,况且,一般说来,他见到克拉姆的时间也不过一两秒钟而已。我告诉你的这一切,正是巴纳巴斯常常告诉我的,总的说来,对一个与此并无切身利害关系的人来说,这种解释也就很充分了。可是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够的;巴纳巴斯对着他说话的那个人是否真的是克拉姆,这对巴纳巴斯可是件生死攸关的事。""对我也是如此。"K说,他们在高背长椅上彼此挨得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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