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04

作者:(奥)弗兰兹·卡夫卡    更新时间:2013-07-26 13:25:11

所以,他现在表示愿意接受他的第二个命令,就像他愿意上客栈去一样,首先把屋子收拾整齐,好让女教师和孩子们回来上课。可是得赶快收抬好,因为K接着还得去拿午饭,教师已经饿极了。K向他保证一切都照办不误;K便急忙动手把稻草垫子搬走,把运动器械放回原处,在弗丽达洗刷讲台的时候,并把屋子打扫干净。教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们的于劲似乎平息了教师的怒气,他只叫他们注意堆在柴门外生火炉用的木柴当然,他不容许K再上披屋里去拿柴了,说罢便回到他的教室去了,临走时还吓唬着说他很快就要回来检查他们的工作。

弗而达默默地于了几分钟活儿以后,便问K为什么他现在对教师这样俯首帖耳。她问这句话的口气是同情的和迫切的,但是K正在想弗丽达当初的诺言,她本来答应要保护他,不让教师支配他和侮辱他,但是结果她并没有做到,因此,他只是简短地回答说,他既然当了一个看门人,他就得于看门人的工作。接着他们默默无语了,后来还是这短短的交谈引起了K的注意,原来弗丽达一直在埋头想心事特别是在他跟汉斯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他便一面直率地问她有什么不乐意的事,一面把门外的木柴搬进屋子里来。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到K的身上,回答说,她也说不上到底是在想什么,她只是在想那个客栈老板娘和她说的那许多很有道理的话。在K逼问之下,她踌躇了几次才说下去,但是她没有停止工作抬起头来看并不是她专心工作,因为工作并没有进展,只是借此可以不必望着K讲话罢了。于是她告诉他说,在他跟汉斯谈话的时候,开头她原是静静地听着的,可是接着她就给他说的某几句话吓住了,于是开始搞清楚他这些话的意思,从那以后她就不断地从他的话里证实了老板娘一度给她提出的警告,而这种警告她本来是一直不相信的。K听了这种吞吞吐吐的话已经生气了,再听到她那副哭鼻子抹眼泪的抱怨声调,非但没有感动,反而更冒火了最气人的是因为老板娘又插手到他的事务中来了,尽管只是一种回忆,而迄今为止就她本人来说也没有赢得什么胜利,他便把怀里抱着的木柴猛地往地上一扔,在木柴上面坐了下来,用严肃的口气要求她把全部事实都说出来。"不止一次,"弗丽达又开始说道,"是的,打从开头起,老板娘就撺掇我怀疑你,她倒不是说你撒谎骗人,相反,她说你坦率得像孩子,可是你的个性跟我们截然不同,她说,甚至在你说得很坦白的时候,我们还是很难相信你;要是我们不听取人家的忠告,我们就得通过惨痛的经验才能学会怎样相信你。甚至像她这么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也几乎上了你的当。可是她在桥头客栈跟你作了最后一次谈话以后我只是重复她的原话,她才清醒过来,看出了你的阴谋诡计,她说,从此以后,不管你怎样竭力想把你的本意掩盖起来,你也骗不过她了。但是你并没有掩盖什么,这一点她是一再声明的,后来她接着说:今后但凡碰到第一个有利机会,就得试着仔细地听他说些什么,不要泛泛地听,而是要仔细又仔细地听。她说的就是这些,谈到我本人,她说是你自己告诉她的:你搞上了我她用的就是这样的字眼,只是因为你正巧碰上了我,因为我没有真正拒绝你,因为你完全错误地以为酒吧间的女招待原是任何客人可以随意伸手猎取的对象。老板娘还在赫伦霍夫旅馆里打听到,那天晚上你出于某种原因要在那儿过夜,这样,也只有通过我才能达到目的,否则你就没有别的办法。这一切就使你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我的情人,然而要使这一下成为更严肃的事情却还需要一些别的什么。这就是克拉姆。老板娘没说她知道你要从克拉姆那儿得到什么,她只是一再说你在认识我以前就一心想接近克拉姆,认识以后也同样如此。所不同的只是在认识我以前,你没有一线希望,而现在你既稳妥又迅速地在我身上取得了接近克拉姆的可靠手段,连你自己也处于有利的地位了。今天你说你在认识我以前,好像在五里雾中瞎闯,我听了这话多么吃惊不过这还是没有充分根据的表面上的吃惊而已。这些话简直跟老板娘说的完全一样,她也说你只是在认识我以后,才认清了你的目标。这是因为你认为你从我的身上获得了克拉姆的情妇,你就拥有了一个只有用高昂代价才能赎取的人质了。你的奋斗目标就是用这个人质去跟克拉姆打交道。在你的眼睛里,我是无足轻重的东西,而这笔代价却是你的一切。所以,凡是与我有关的,你都准备作出任何让步,而对这笔代价,却寸步不让。所以,我失去了赫伦霍夫旅馆的职业,对你来说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我离开桥头客栈也无所谓,我在这个学校里于着这种繁重的活儿,在你看来,同样也是无所谓的事。你对我没有一点温存,连跟我在一起的时间也几乎没有,你把我交给两个助手,你从来也没有起过妒忌的念头,在你看来,我惟一的价值就是我一度是克拉姆的情妇,你在无意中拼命教我别忘记克拉姆,这样,一旦决定的时刻到来,我就无法抗拒了;可是同时你跟老板娘大吵大闹,你认为她是惟一能把咱们两个分开的人,这就是你要跟她吵翻的原因,这样你就得跟我一起离开桥头客栈了;但是就我来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属于你的,这一点你是毫不怀疑的。你把自己同克拉姆的会见当作了一桩买卖,一场现金交易。你估计一切可能性;假使你能达到目的,你就准备什么都于;如果克拉姆要我,你就准备把我献给他,如果他要你缠住我,你就缠住我;如果他要你扔掉我,你也就会扔掉我,你自己也准备好扮演一种角色的;要是对你有利的话,你会声明你是爱我的,你会用强调你的渺小来对抗他的满不在乎,然后再用你是他的后继者这一事实去羞辱他,或者随时准备把你听我说过的我对他的爱情的表白告诉他,央求他重新跟我相好,当然,须得按照你的条件;假使得不到任何答复,那你就于脆用你K和妻子的名义跑去求他答复。老板娘最后还说,一旦你发现你在每一件事情上在你的傲慢、你的希望、你对克拉姆和他同我的关系的看法上都打错了主意,那么,我的炼狱生活也就开始了,因为到那个时候,我才头一遭真正变成了你非依靠不可的惟一资产,然而已经证明是一份毫无价值的资产了,你当然也会视若敝屣,因为你对我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一种所有权的感情罢了。"

K嘴唇闭得紧紧地凝神谛听着,连坐着的那堆木柴已经滚散也没有发觉,他几乎坐在地板上了,后来他终于站了起来,坐到讲台上去,握住了弗丽达的手,她无力地想把手抽回去,他说:"你说的这些话,我始终分不清这是老板娘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全都是老板娘的意思,"弗丽达说,"我听她的话,只因为我尊敬她,然而这次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听,还是生平第一遭呢。她说的这些话在我听来显得非常可笑,跟咱们两个人之间的实际情况差得多远。我觉得实际情况正好跟她所说的相反。我想起咱们第一夜在一起以后的那个阴郁的早晨。你跪在我的身边,你的神气好像一切都完了。从那以后,尽管我竭尽所能地干着,然而真的好像我不是在帮助你,而是在妨碍你。为了我的缘故,老板娘才变成了你的敌人,一个强有力的敌人,甚至到现在你还是把她估计得过低了;为了我的缘故,你才心事重重,你才要争取职位,你才会在村长的面前陷于不利的处境,你才会在教师的面前俯首帖耳,你才会落在那两个助手的手里,但是,最糟的是,也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也许就此失去了会见克拉姆的机会。你至今还在想方设法要接近克拉姆,这不过是企图争取他谅解的无力挣扎罢了。所以我自己思忖,老板娘当然比我懂事得多,她只是想用她的劝告来提醒我,免得我自己后悔莫及。这是一种出于善意然而是多余的企图。我对你的爱情使我经受得住一切考验,到头来也会给你以鼓舞的力量,假使不在这个村子里,也会在别的地方;它已经证明了它的威力,它已经把你从巴纳巴斯的家庭里拯救了出来。""这是你当时的看法,那么,"K说,"从那时候起,你的爱情变了没有呢?""我不知道,"弗丽达回答道,垂下眼睛看了一下K的手,K的两只手仍旧握着她的手,"也许什么都没有变;现在你跟我挨得这么近,这么安详地问我,我就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事实上……"她把手从K的手里抽回来,挺直了身子跟他面对面地坐着,默默地啜泣着,却并没有掩着脸;她满面泪痕地望着他,好像她并不是在为自己而哭,因此不用掩饰,而是为K的忘恩负义而哭,如果他看到她的眼泪而痛苦,那是他罪有应得,"可是,事实上,自从我听了你跟这个孩子的谈话以后,一切就全都变啦。你开始打听他们家里的事情的时候,你那副神气是多么天真呀,问这问那的!在我看来,就跟你那天晚上走进酒吧间的那副又冒昧又坦率的神气一模一样,你是想用这种孩子气的热情来引起我的注意。当时你的情形就像那个样子,我但愿老板娘当时也在场,让她听听你说的话,咱们就可以知道她是否还要坚持自己的看法了。可是,突然之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注意到你是抱着一种诡秘的意图在跟他说话的。你用充满了同情的话语赢得了他的信任要赢得他的信任可真不容易,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你的目的,你的目的我也开始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你的目的就是要那个女人。听了你那些显然是很热心的打听她的话,我能够一目了然地看到你的肺腑,你只是在打算你自己的事情。甚至还没有赢得她,你就在欺骗她了。从你说的那些话,我不但认清了我的过去,而且看到了我的将来,就好像老板娘坐在我的旁边给我解释着这一切,我却还要用全身的力气把她撵走一样,但是我又明明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不过,真正要被出卖的不是我,真正在被出卖的也不是我,而是那个陌生女人。后来我恢复了镇定,我问汉斯他将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说他想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于是,我知道他已经完全受了你的影响,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这儿被你利用,跟我那时在酒吧间里被你利用,这两者之间又有多大区别呢?"

"所有这一切,"K说,他已经恢复了镇静,平心静气地听着她说话。"你说的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有道理的,也不是虚妄的,不过只是一种偏见罢了。这些全是老板娘的想法,我的敌人的想法,尽管你以为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这么一想,我就宽心了。可是这些话颇能发人深思,人们能从老板娘那儿学到很多东西。她本人没有给我说这些话,虽说她在别的方面并不顾惜我的感情;很明显,她把这件武器放到你的手里,希望你对准我的弱点或者要害之处袭击。如果说我欺骗你,那么她也同样是在欺骗你。可是,弗丽达,你不妨想一想,即使全都像老板娘所说的那样,她的那个假设总是可耻的,那就是说你并不爱我。这样,只有这样,才好像我真是为了想从中渔利而且施用了阴谋诡计把你骗上手的。这么说来,连那天晚上我跟奥尔珈手挽手地在你面前出现,也可以说是我为了博得你的爱怜而有意安排的了,老板娘历数我的罪状可偏偏忘记了这一条。不过,要是事实并不是像她说的那么坏,那天晚上并不是你给一只狡猾的凶兽逮住了,而只是你爱上了我,正像我爱上了你一样,我们情不自禁地互相爱上了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弗丽达,请你告诉我,事情又将如何呢?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我为自己打算,那也是为了你,这里没有什么区别,只有敌人才能从中看出什么区别来。事情就是这样,甚至我跟汉斯的谈话也是这样。况且,在你谴责我跟汉斯的谈话中,你已经神经过敏得把事情夸张到了惊人的地步,因为如果汉斯的意图跟我的并不一致,那也决不能说我和他的意图就处于对立的地位,而且你我之间的分歧也不会在汉斯的身上消失,如果你相信这一点,那你就大大地误解了这个小心谨慎的小家伙了,即使我们之间的矛盾因为汉斯而得到了解决,我想,那也不会有谁因此而更倒霉。"

"看清一个人的脾性有多么困难啊,K,"弗而达叹了一口气说。"我自然并不怀疑你,要是我真从老板娘那儿学会这种本领的话,那我宁愿把它扔掉,跪下来恳求你宽恕我,就像我平素那样,请相信我,哪怕我说着这些教人厌恶的事情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可是到底你还是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你一会儿来了,一会儿又去了,我不知道你往哪儿去,也不知道你打哪儿来。刚才汉斯敲门的时候,你又喊出了巴纳巴斯的名字来。我不懂为什么那个可恨的名字,你却喊得那么亲热,但愿我的名字也能有一次让你喊得那么亲热就好了。要是你不信任我,那教我怎么能不起疑心呢?这样就把我完全交给老板娘了,你的行动似乎证明她说对了。不是样样事情,我不是说样样事情你都证明她说对了,你把两个助手打发走,不就是为了我的缘故吗?啊,我是多么渴望能从你的言行找到一点一滴给我安慰的东西,即使因此忍受痛苦我也心甘情愿,如果你能知道我这份苦心就好了。""我只说这一遍了,弗丽达,"K说,"我没有一丁点儿的事情瞒着你。你看老板娘是多么恨我,她又是怎样千方百计地想把你从我身边拉走,她用的是多么卑鄙的手段,而你,弗丽达,对她又是多么俯首帖耳,多么俯首帖耳啊!现在告诉我,我有哪方面的事情瞒着你呢?你知道我要见克拉姆,你又帮不了我的忙,因此,我只好靠自己去努力了,这你也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成功。这一切枉费心机的企图也许已经把我自己屈辱得够受的了,难道我还要把这些都告诉你,这样来加倍屈辱自己吗?那天在克拉姆的雪橇的车门前白白地守了整整一个下午,冻得浑身发抖,这难道也要我来自吹自擂吗?正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再去想这些事情,我才匆匆地跑回到你身边来,可是迎接我的却又是你给我的这许多谴责。你说巴纳巴斯吗?不错,我是在等他。他是克拉姆的使者,可不是我让他当克拉姆的使者的。""又是巴纳巴斯!"弗丽达叫了起来。"我不相信他是一个好使者。""也许你说得对,"K说,"可是他们给我派来的只有他这么一个使者。""这对你更不利,"弗丽达说,"这一切更有理由说明为什么你应该提防他。""不幸,直到今天,他还没有给我任何需要提防他的理由,"K笑着说。"他很少来,带来的信息也是无关紧要的;只是因为那是从克拉姆那儿来的,才有一些价值罢了。""可是你听我说,"弗丽达说,"这是因为现在就连克拉姆也不是你的目标了,也许就是这一点使我心里最不安了;你原先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惦记着克拉姆,这已经够糟了,可是现在你好像连克拉姆也不想见了,那就更糟了,这一点连老板娘也没有预见到。据老板娘说,有一天当你终于发现你寄托在克拉姆身上的希望落空了,你的幸福,一种靠不住的然而是非常真实的幸福,也就完结了。可现在你连那一天也不再等待了,一个小孩子突然出现了,你就为了他的母亲开始跟他周旋,仿佛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在作斗争似的。""我跟汉斯的谈话,你理解得完全正确,"K说,"真是这样。可是你过去的全部生活难道都忘掉了吗(当然,老板娘除外,她的过去的生活是不愿意忘掉的),难道你忘记了一个人应该努力往上爬,特别是在他处于底层的时候?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利用一切可能给他带来希望的机会吗?我到这儿的第一天,偶尔闯到了雷斯曼家里,就在他家里,这个女人亲口告诉我说她是从城堡里来的。向她请教或者甚至向她求助,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假使老板娘只知道接近克拉姆的重重障碍,那么,这个女人可能就知道通向克拉姆的道路,因为她自己就是打那条路上来到这儿的。""到克拉姆那儿去的道路?"弗丽达问道。"当然,到克拉姆那儿去,不到他那儿去,还上哪儿去呢?"K说。接着,他跳了起来:"可现在正是我去拿午饭的时候了。"弗丽达怀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渴望,迫切地央求他留下来,仿佛只有他跟她呆在一起,才能证实他所说的一切安慰她的话。但是K想到了那位教师,他指了指那扇随时都会霹雳一声打开的房门,并答应她马上就回来,告诉她连炉子也不用生,他自己会回来料理的。最后弗丽达默默地让步了。当K踩着积雪出门时这条路上的积雪早该铲除了,真奇怪,工作进行得多慢!他看见一个助手这会儿还筋疲力尽地抓住了栏杆不放。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上哪儿去了呢?这么说,他至少已经挫败了其中一个人的耐心了。这留下来的一个却还是满腔热诚,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他一看见K就更活跃了,比以前更狂热地向K伸出了两只手臂,翻着眼睛。"他倒是固执得惊人,"K暗自思忖着,可是他不禁又想,"要是他再这样扶下去,他要冻死在栏杆旁的。"但是表面上他没有向助手作任何表示,只是威胁地向他扬了扬拳头,不让他挨近一步;助手也就真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弗丽达为了要在生火以前让房间里通一下风(这是她答应K的),这时正巧打开了窗子。助手的注意力立刻从K的身上转移到那边去了,仿佛禁不住吸引似地往窗子那边爬去。弗丽达的脸上露出了可怜助手的神色,又对K投来了无益的求情的目光,她犹豫地把一只手伸到窗外,不知道是在招呼他呢,还是叫他走开,助手却并不因此而打消向她走近来的决心。于是,弗丽达急忙关上了外面的一道窗子,但是她仍旧在窗子后面站着,把手搁在窗沿上,侧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一直含着笑容。难道她不知道,她这样站着只会吸引助手而不会赶走他吗?但是K不再掉头去望了,他想,他最好还是速去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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