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炽热暖人的阳光从伯克利路疾速地扑来。这位金发随风飘拂的少女足登细长的凉鞋,沿着越来越明亮的人行道跑来,朝我跑来了。
门厅地板上放着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他弯下腰去捡起。玛莉恩·布卢姆太太。他那兴冲冲的心情立即颓丧下来。笔力遒劲:玛莉恩太太。
“波尔迪!”
他走进卧室,眯缝着眼睛,穿过温煦、黄色的微光,朝她那睡乱了的头走去。
“信是写给谁的?”
他瞧了瞧。穆林加尔。米莉。
“一封是米莉给我的信,”他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张给你的明信片。另一封是写给你的信。”
他把明信片和信放在斜纹布面床单上,靠近她膝头弯曲的地方。
“你愿意我把百叶窗拉上去吗?”
当他轻轻地将百叶窗拽上半截的时候,他那只盯着后面的眼睛瞥见她瞟了一眼那封信,并把它塞到枕下。
“这样就行了吧?”他转过身来问。
她用手托腮,正读着明信片。
“她收到包裹啦,”她说。
她把明信片撂在一边,身子慢慢地蜷缩回原处,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他伫候着。
“快点儿沏茶吧,”她说,“我渴极啦。”
“水烧开啦,”他说。
可是为了清理椅子,他耽搁了片刻,将她那条纹衬裙和穿脏了胡乱丢着的亚麻衬衣一古脑儿抱起来,塞到床脚。
当他走下通往厨房的阶梯时,她喊道:
“波尔迪!”
“什么事?”
“烫一烫茶壶。”
水确实烧开了,壶里正冒着一缕状似羽毛的热气。他烫了烫茶壶,涮了一遍,放进满满四调羹茶叶,斜提着开水壶往里灌。沏好了,他就把开水壶挪开,将锅平放在煤火上,望着那团黄油滑溜并融化。当他打开那包腰子时,猫儿贪馋地朝他喵喵叫起来。要是肉食喂多了,它就不逮耗子啦。哦,猫儿不肯吃猪肉。给点儿清真食品吧。来。他把沾着血迹的纸丢给它,并且将腰子放进嗞嗞啦啦响着的黄油汁里。还得加上点儿胡椒粉。他让盛在有缺口的蛋杯里的胡椒粉从他的指缝间绕着圈儿撒了下来。
然后他撕开信封,浏览了一眼那页信。谢谢。崭新的无檐软帽。科格伦先生。赴奥维尔湖野餐。年轻学生。布莱泽斯·博伊兰的《海滨的姑娘们》。
红茶泡出味儿来了。他微笑着把自己的搪须杯斟满。那个有着王冠图案仿造德比的瓷器还是傻妞儿米莉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哩,当时她才五岁。不对,是四岁。我给了她一串人造琥珀项链,她给弄坏了。还曾替她往信箱里放些折叠起来的棕色纸片。他笑嘻嘻地倒着茶。
哦,米莉·布卢姆,你是我的乖,
从早到晚,你是我的明镜,
凯西·基奥虽有驴和菜地,
我宁肯要你,哪怕一文不名。
可怜的老教授古德温。老境狼狈不堪。尽管如此,他不失为一个彬彬有礼的老头儿。当摩莉从舞台上退场时,他总是照老规矩向她鞠个躬。他的大礼帽里藏着一面小镜子。那天晚上,米莉把它拿到客厅里来了。噢,瞧瞧我在古德温教授的帽子里找到了什么!我们全都笑了。甚至那时候她就情窦初开了。可真是个活泼的小乖乖啊。
他把叉子戳进腰子啪的一声将它翻了个个儿。然后把茶壶摆在托盘上。当他端起来的时候,隆起来的盘底凹了下去。都齐了吗?抹上黄油的面包四片,白糖,调羹,她的奶油。齐啦。他用大拇指勾住茶壶柄,把托盘端上楼去。
他用膝盖顶开门,端着托盘进去,将它撂在床头的椅子上。
“瞧你这蘑菇劲儿!”她说。
她用一只胳膊肘支在枕头上,敏捷地坐起来时,震得黄铜环叮零噹啷响,他安详地俯视着她那丰满的身躯和睡衣里面像母山羊**那样隆起的一对绵软柔和的**房之间的缝隙。她那仰卧着的身上发散出的热气同她斟着的茶水的清香汇合在一起。
凹陷的枕头底下露出一小截撕破了的信封。他边往外走,边停下脚来抻了抻被子。
“信是谁写来的?”他问。
笔力道劲。玛莉恩。
“哦,是博伊兰。他要把节目单带来。”
“你唱什么?”
“和J·C·多伊尔合唱《手拉着手》,”她说,“还有《古老甜蜜的情歌》。”
她那丰腴的嘴唇边啜茶边绽出笑容。那种香水到了第二天就留下一股有点酸臭的气味,就像是馊了的花露水似的。
“打开一点窗户好不好?”
她边把一片面包叠起来塞到嘴里,边问:
“葬礼几点钟开始?”
“我想是十一点钟吧,”他回答说,“我没看报纸。”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从床上拎起她那脏内裤的一条腿。不对吗?接着是一只歪歪拧拧地套在长袜上的灰色袜带。袜底皱皱巴巴,磨得发亮。
“不对,要那本书。”
另一只长袜。她的衬裙。
“准是掉下去啦,”她说。
他到处摸索。我要,又不愿意。不知道她能不能把那个字咬清楚,我要。书不在床上,想必是滑落了。他弯下身撩起床沿的挂布。书果然掉下去了。摊开来靠在布满回纹的尿盆肚上。
“给我看看,”她说,“我做了个记号。有个词儿我想问问你。”
她从捧在手里的杯中呷了一大口茶,麻利地用毛毯揩拭了一下指尖,开始用发夹顺着文字划拉,终于找到了那个词儿。
“遇见了他什么?”他问。
“在这儿哪,”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他弯下身去,读着她那修得漂漂亮亮的大拇指甲旁边的字。
“MetempsyChosis?”
“是啊,他呆在家里哪,能遇见什么人呢?”
“Metempsychosis,”他皱着眉头说,“这是个希腊字眼儿,从希腊文来的,意思就是灵魂的转生。”
“哦,别转文啦!”她说,“用普普通通的字眼告诉我!”
他微笑着,朝她那神色调皮的眼睛斜瞟了一眼。这双眼睛和当年一样年轻。就是在海豚仓猜哑剧字谜后那第一个夜晚。他翻着弄脏了的纸页。《马戏团的红演员鲁碧》。哦,插图。手执赶车鞭子的凶悍的意大利人。赤条条地呆在地板上的想必是红演员鲁碧喽。好心借与的床单。怪物马菲停了下来,随着一声诅咒,将他的猎物架猛扔出去。内幕残忍透了。给动物灌兴奋剂。亨格勒马戏团的高空吊。简直不能正眼看它。观众张大了嘴呆望着。你要是摔断了颈骨,我们会笑破了肚皮。一家子一家子的,都干这一行。从小就狠狠地训练,于是他们转生了。我们死后继续生存。我们的灵魂。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迪格纳穆的灵魂……
“你看完了吗?”他问。
“是的,”她说,“一点儿也不黄。她是不是一直在爱着那头一个男人?”
“从来没读过。你想要换一本吗?”
“嗯。另借一本保罗·德·科克的书来吧。他这个名字挺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