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2)

作者:(法)让·雅克·卢梭    更新时间:2013-08-26 11:47:05

现在是应该结束我们的游历的时候了。让我们把约翰爵士带回给露西小姐,也就是说,把爱弥儿带回给苏菲。他将给她带回去一颗跟从前同样温柔的心,而且还会给她带回去一个比从前更加聪慧的头脑;由于他研究了各种政府的弊害,研究了各国人民的美好的德行,因此他回国的时候,还将给他的祖国带回他从这些研究中所取得的教益。我还做了特别的安排,使他在每一个国家中受到一些有才德的人以古人殷勤好客的方式款待他;将来,我也不反对他同那些人书信来往,增进交情。再说,同遥远的国家的人士通信,也是一件很有意义和非常有趣的事情,是防止产生民族偏见的一个好办法。因为在我们的生活中时时刻刻都将遇到民族偏见的袭击,所以迟早会使我们受到它们不良的影响。要消除这种影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同我们所尊敬的人进行诚恳的交往,因为他们既没有我们的民族偏见,而且还反对他们的民族偏见,所以能够使我们获得以一种偏见去抵制另一种偏见的方法,从而使我们不受两种偏见的影响。这跟住在我们国家的外国人或者跟住在他们国家的外国人交往是完全不同的。首先,一个外国人对他侨居的国家总是有顾虑的,他不敢真实地表达他对那个国家的想法,或者,当他还住在那个国家的时候,他对那个国家是不能不只说好话的。要等到他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国家,他才能打消顾虑,对那个国家作出公正的评价。我倒是喜欢同那些曾经到过我们国家的外国人谈一谈他们对我们的看法,不过,我要等到他们已经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国家,我才去问他们。

用去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游历了欧洲的几个大国和许多小国之后,学会了两三种主要的语言,并且在那些国家中亲眼看到了自然风光、政治制度、艺术和人物方面的真正的奇异的景象之后,爱弥儿感到很不耐烦了,并且告诉我说我们游历的期限已经到了。于是我告诉他说:“啊!我的朋友,你是知道我们这次游历的主要目的的;你已经看见和研究了许多的东西,你研究的结果怎样呢?你打算怎样办呢?”要么,我所用的方法是不对的,要么他会这样回答我:

“我打算怎样办?我要按照你对我的教养做人,除了大自然和法律的束缚以外,就不再给自己带上任何枷锁。我愈是对人们在社会中所做的事情加以研究,我愈是认为:由于他们都想各自独立,他们反而成了奴隶,而且还不能达到用自由去保证自由的目的。他们为了不受各种事物的洪流的冲击,便想了种种办法使他们有所依附;此后,当他们想走动一步都不可能走动的时候,他们才惊奇地发现他们对一切都要依赖了。我认为,要想使自己得到自由,是用不着特别地做什么事的,只要你不愿意失去你的自由就行了。我的老师,是你教导了我要服从需要的法则,从而使我获得自由的。不论在什么时候得不到我所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毫无困难地忍受;由于我不违反需要的法则,所以用不着依附什么东西也可以维持我的存在。在我们游历的过程中,我曾经想过: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可以找到一小块地方让我绝对地自由自主地过我的生活;然而,在人世间,我们在什么地方才可以不受人们的贪欲的影响呢?经过仔细的研究以后,我发现我这个愿望的本身就是矛盾的;因为,即使我无须依赖任何一样东西,但我至少要依靠我所居住的土地;正如森林女神的生命要依靠树木一样,我的生命也是要依靠这块土地的;我发现'统治’和'自由'是两个意义正好相反的辞,我只有不做我自己的主人,我才能做一间茅屋的主人。

‘我的愿望吗?我的愿望是: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

“我知道我们是为了怎样处理我的财产而进行这一番研究的。你已经确有依据地论述了我为什么不能够同时保持我的财富和我的自由;不过,当你希望我既要有自由而又不要有所依赖的时候,你岂不是在希望我取得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吗?因为,我只有回头去依赖自然,否则我就不能够摆脱我对人的依赖。我怎样处理我的父母遗留给我的财产呢?我首先要从不依赖财产做起,我要摆脱一切使我同财产发生关系的因素;如果他们把财产遗留给我,我就让它保持它原来那个样子;如果他们不给我,我反而能不受财产的牵制。我决不会为了保存我的财产而操心,我要坚定地按我的本分行事。不论我是穷是富,我都要保持我的自由。我不只是在这样的国家和这样的地方才过自由的生活,我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这样。就我来说,我是把一切偏见的束缚都打破了的,我只知道服从需要的法则。我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开始学习怎样忍受这个法则的束缚,我将继续受它的束缚直到死亡。因为我已经是成年的人了,在做奴隶的时候,除了奴隶的枷锁以外,我尚且能忍受这个法则的束缚,在自由的时候我哪里会反而不能忍受呢?

“我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怎样的地位,那有什么关系?我究竟居住在什么地方,那有什么关系?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我就认为我是在我的弟兄的家;如果没有人,我就认为我是在我自己的家。只要我能够保持独立和富裕,我就有生活的手段,我就能够活下去。如果我的财富要奴役我,我就毫不惋惜地抛弃它;只要我有做工的手,我就能够生活。当我的手不能做工了,别人供养我,我就活下去;别人抛弃我,我就死掉好了;即使别人不抛弃我,我也是愿意死的,因为死亡并不是贫穷造成的一种痛苦,而是一个自然的法则。不管死亡在什么时候到来,我都不把它看在眼里,在它的面前,我决不作偷生的打算;然而在我活着的时候,它也是永远不能够妨碍我的生活的。

“我的父亲,我今后就是要这样做的。如果我不产生什么欲念的话,在成人以后,我就能够象上帝那样独立地生活,因为,我既然是满足于我现在的地位,我便用不着同命运作斗争。充其量我也只有一条锁链,而且也只有这一条锁链我才永远要受它的束缚,并且以受到它的束缚而感到光荣。现在,你把苏菲给我,我就可以自由了。”

“亲爱的爱弥儿,我很高兴地从你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成年人所说的话,很高兴地从你的话中了解到你心中的思想。在你这样的年纪能够这样不存一点私心,我是很喜欢的。在你有了子女的时候,这种不为自己打算的精神会减少,但是在那个时候,你的为人会完全合乎一个慈父和智者的标准的。在你未游历以前,我已经知道这一番游历将产生什么结果了,我已经知道你在严密地观察了我们的种种社会制度以后,是不会对它们寄予它们不配受到的信任的。要想在法律的保护之下寻求自由,那是徒劳的。法律!哪里有法律?哪里的法律是受到尊重的?你到处都看到,大家正是借法律的名义追逐个人的利益和欲念。然而,自然的和秩序的永恒的法则是存在着的。对睿智的人来说,它们就是成文的法律;它们通过良心和理智而深深地刻画在人们的心里;要想自由,就必须服从这些法则;只有做坏事的人才会变成奴隶,因为他在做坏事的时候,总是违背了他自己的心的。不管在什么形式的政府之下,都是没有自由的,自由是存在于自由的人的心里的,他走到哪里就把自由带到哪里。一个坏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受到束缚的。即使在日内瓦,坏人也是奴隶;而自由的人,即使在巴黎也能享受他的自由。

“如果我向你谈到公民的义务的话,你也许会问我哪里有祖国,也许会认为这个问题将把我难倒。你的想法错了,亲爱的爱弥儿,因为,一个人即使没有祖国,至少也有一个居住的地方。一个人总是要在一个政府和法律的幻影之下才能安宁地生活。只要个人的利益也象全体的意志那样保护了他,只要社会的暴力保障了他不受个人的暴力的侵犯,只要他所目睹的恶事教育了他要爱善,只要我们社会制度的本身使他看到和憎恨其中不公平的事情,那么,即使社会契约没有受到人们的尊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啊,爱弥儿!哪一个人没有受过他居住的地方的一点恩惠呢?不管他所居住的是怎样一个地方,他都是因为有了它才能获得人类最珍贵的东西:行为中的美德和对美德的爱。如果是生长在森林里,他当然是可以生活得更快乐和更自由的,但是,由于他在听任他的天性的发展过程中,他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进行斗争,因此,他虽然可以成为一个好人,但不能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他决不可能象他现在这样克服他的欲念而成为有美德的人。单单是秩序的表象就已经使他能够对秩序有所认识,对它表示喜爱了。公众的福利尽管被他人用来作为行为的借口,但对于他却是真正的行为的动机。他已经学会了怎样同自己进行斗争,怎样战胜自己,怎样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个人的利益。所以,不能说他从法律中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因为法律使他即使同坏人在一起也有为人正直的勇气。不能说法律没有使他能够自由,因为法律教育了他怎样克制自己。

“所以,不能说‘我在什么地方住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关系到你是不是能够尽你所有的义务,其中之一就是热爱你的出生地的义务。当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的同胞保护过你,而你长大成人以后,你也应该热爱他们。应该生活在他们当中,或者,你至少也应该生活在尽可能对他们有帮助的地方,以便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可以找到你。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即一个人生活在国外也许比在国内对他的同胞更有用处。在这种情况下,他便应当唯一无二地听从他的热情的驱使,毫无怨言地忍受亡命国外的痛苦;亡命国外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是他的义务之一。不过你,可爱的爱弥儿,还没有什么原因一定要你作出这样重大的牺牲,你还没有担负向人类阐述真理的艰巨使命,你应当到他们中间去同他们一起生活,在同他们亲密的交往中培养友情,为他们行好事,做他们的模范;对他们来说,你的榜样比我们所有一切的书籍都更有用处,他们亲眼看到你所做的好行为,将比我们所说的一切空话更能感动他们的心。

“可是,我并不因此就硬要你到大城市中去住;反之,善良的人应该为别人树立的榜样之一就是过居家的田园生活,因为这是人类最朴实的生活,是良心没有败坏的人的最宁静、最自然和最有乐趣的生活。我的年轻的朋友,在一个国家里,只要你用不着跑到深山旷野就能得到安宁,这样的国家就是很美好的!但是,这样的国家在哪里呢?一个善良的人在城市中是很难满足他的向往的,因为在城市中他的一切心血都要用来对付奸人和骗子。有些人欢迎那些百无一能的人到城市中去,而这些人到城市去的目的也只是在于追求财富,所以结果是必然会使那个国家遭到毁灭的;反之,我们倒是应该以城市的人口去增加乡村的人口。所有那些从大城市隐居到乡村的人之所以对国家有用,恰恰就是在于他们离开了城市,因为城市的种种弊病都是人口太多造成的。如果他们能够把活泼泼的生活,把文化和对自然的爱带到穷乡僻壤去,他们对国家就更有用处了。当我一想到这种情景的时候,我心里便感到十分的欢喜:爱弥儿和苏菲在朴素的环境中为他们周围的人做了许多好事,使乡间的生活趋于活跃,使可怜的村民重新燃起他们已经熄灭的热情。我在想象中看到了那里的人丁兴旺,田野富饶,大地上盖满了绿茵茵的作物;干活的人多,收获的东西多,大家做起活来好象是在办喜事,在这一对可爱的夫妇的周围响起了乡民们欢乐和祝福的声音,因为是他们俩使乡间又重新充满了活泼的生气。有些人把黄金似的年岁看作一场春梦。是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的心和他的爱好遭到了败坏,他如花似锦的年华就会象春梦似地消磨过去的。有些人并不是真正悔恨他们这样消磨他们的岁月,因为他们只能口头上说一些后悔的空话。要恢复已经消磨的年华,应该怎样办呢?唯一的,但也是不可能实践的办法是:你要爱它。

“看来,在苏菲居住的地方的周围已经出现了这种恢复新生的景象,你只须同他们一起去完成由她的可敬的父母开始的工作就行了。不过,亲爱的爱弥儿,如果人们要你去承担艰巨的义务的话,你就不要因为过着那样甜蜜的生活而不愿意承担!你要记住:罗马人是先做耕田的农民,然后担任执政的。如果国王或国家要你去为你的祖国服务,你就要抛弃一切去接受人们分派给你的职务,完成公民的光荣的使命。如果你觉得你担任的职务很繁重,你可以采取这样一个既诚实而又可靠的办法去摆脱它,这个办法是:很忠实地执行你的任务,以致别人再也不愿意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不过,你不要害怕这样的任务会落到你的头上,因为只要这个世纪的人还存在,他们是不会要你这样的人去为国家服务的。”

我很想描写一下爱弥儿回到苏菲身边的情形,描写一下他们的爱情的结局,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描写一下他们夫妇之爱的开始!他们的这种爱是建筑在终生相敬的基础上的,是建筑在不随美丽的容颜消失而消失的道德上的,是建筑在性情相投的条件上的;而性情相投可以使他们友爱相处,使他们到了老年还能过着初婚那样的甜蜜的时光。不过,所有这些细节叙述起来也许是很有趣的,然而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规定着我自己即使要叙述有趣味的细节,也必须要它们在我看来有用处,我才叙述它们。在快要完成我的使命的时候,我会不会违背这个规定呢?不,我也象我手中的这一枝笔一样,已经感到很累了。拿这样一种需要穷年累月地花费时间的工作来说,我的力量太弱,本来是不能够承担的,要不是已经进行到了现在这种程度的话,我也许会放手不做的。为了不至于使它落个半途而废,现在是应该把它最后完成的时候了。

我终于看到爱弥儿最甜蜜的日子和我最快乐的日子到来了,我终于看到我的一番心血取得成就了,现在,我已经开始领略到这种成就的乐趣了。这一对可敬的夫妇是牢不可破地结合在一起了,他们的口说出了,而且他们的心也证实了他们的誓言是一点也不虚假的:他们结成了一对夫妻。当他们从教堂中走回他们的家的时候,他们让人们领着他们走回去;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不知道他们周围的人在做什么。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糊里糊涂地回答人家的问题,他们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见了。啊!乐得心醉神迷啦!唉,这正是人类的弱点!幸福的感觉冲昏了这个人的头脑,他还不够坚强,还受不住这种快乐的感情的迷醉。

很少有人知道在举行婚礼那一天应该用怎样的语气向新婚的夫妇说话才算适宜。有些人死气沉沉地板着面孔讲,而有些人则随随便便把话说得十分的轻浮,在我看来,这两者都同样是不适当的。我宁可让这一对年轻人的心自己去体会他们的乐趣,自己去感到激动和感到陶醉,也不愿意人们纠缠不休地去分散他们的心,用空洞的好话使他们感到烦恼,或者,用一些粗俗的笑话使他们感到难堪,尽管这些笑话在另外一种时候说来可以使他们感到很有趣,但在举行婚礼那一天来说就会使他们感到不愉快了。

我发现爱弥儿和苏菲带着快乐的倦容,对人家向他们所说的话根本就不用心去听。我,我既然主张他们每天都要享受他们的生活,会不会让他们把这样珍贵的一天浪费掉呢?不,我希望他们领略这一天的滋味,体会这一天的乐趣,尽情地享受这一天的美。我把他们从乱哄哄的人群中拉开,带他们到另外一边去散步,我向他们谈他们自己的事情,使他们的头脑恢复清醒。我不只是希望他们的耳朵听,我最希望的是他们的心要听我向他们所讲的话;我当然知道在这一天唯一能够引起他们的兴趣的话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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