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那个香港之夜,那个香港之午(一)

作者:吴正    更新时间:2013-08-21 13:32:46

  兆正向香港那头拨出一个电话去的时候,纯粹是被一个带预感性的冲动所驱使的。

  那时候,他几乎已经走离市区了,灯光密集的大上海已逐渐在他的身后织网成一片光海,朝着夜空升腾起一缕缕橙黄色的烟雾,宛若另一类炊烟。离他最近的那座气势轩昂的巧克力色的建筑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此刻正灯光通明。大门进口处的喷水池中激射而上的乳白色的水柱仍隐约可见,而强光灯从水柱的边缘往上射去,透过一面面正迎着夜风招展的各国彩旗,再射向未可知的茫茫的夜空。整个大酒店就像是一座站立在大上海最前沿阵地上的光明的哨所。

  这是兆正站在立交桥上向后回望时的一幅景色。立交桥在内环线的外侧,他望见一条条亮着雪白灯光的车龙就从他不远处的环线公路上缓缓流动而过。而他的脚下却是另一番景象:出租车,十轮货卡和穿梭于其间的摩托两用车互争车道,竞擦而过,它们穷凶极恶的号鸣声在立交桥下方的空旷区域交响成一股强烈的噪音,直冲上桥面来,刺痛了他的耳膜。桥上的行人稀稀疏疏,人们都是一副匆忙赶路的模样,有一对年青的情侣,互相依偎,在橙黄色的路灯光中,不停地接吻而过。在这嚣腾肮脏的立交桥面上,像这样前瞻后顾,踯躅徘徊,时而停步时而凭栏远眺的留恋者只有他一个人。

  其实,兆正只是又一次身不由己地陷入到自己的职业习惯——深深的沉思之中去了。这么多条道路,纵横交错互占空间各据层面,且都从不同的方向上来又通往不同的方向去;彼此即使平行或叠交而过,也都无法真正沟通。这种城市的现代化规划与理念难道不是对于某种人生概念的精彩诠释吗?兆正从立交桥的一条扶梯上走下来,扶梯相当宽阔,劣质粗糙的地砖已开始呈现一种这里脱落那里爆裂的局面,不锈钢的圆把手上布满了泥尘锈迹和雨的斑点,操外地口音的小贩在扶梯的尽头叫卖,幽暗的路灯光下,花花绿绿的货品摆满了一地。

  他就那么一路走下来,走下来融入到另一条生命的轨道中去。

  现在,他在一条市郊的公路上一路向西继续行进。如今,连郊区的公路都已经消失了“郊味”:没有庄稼和田野,反而是绿色的草皮一路铺种过去。有六层高的工房群,亮着杂色的灯光,其间,也会有一两幢的高层,鹤立鸡群,兀自矗立,俯视着这一大片宽阔的城郊结合领地。兆正发现不远处的人行道边站立着一座半开放式的电话亭,金属的电话挂匣和电话线缆在暖色光的路灯的照射下发出幽暗的反光。他突然就意识到了今晚上,他带着它一路从淮海路走到徐家汇,再从徐家汇来到这里的那个莫名的焦虑是什么了。他向电话亭走过去,顺便看了看腕表,快十一点了,精确地说,现在的时间应该是十点五十八分。他在电话亭前站定了,无头无绪地想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地,他的心中充满了一个强烈的预感,他觉得,他必定能再一次顺利地达到他希望达到的目。

  兆正随一个作家艺术家代表团出访欧洲是在十多年之前的事了。回程时,他们路经香港,这是他第一次出国,也是他第一次踏足香港。

  那时候,香港还没有回归,中环的好几幢巨厦的顶端之上都飘扬着米字旗。香港警察都一个个的穿着深蓝的呢制服,佩带锃亮、精神饱满地穿梭在繁华大街上的湍急的人流间。而那时节的上海文坛却正沉浸在三十年代的租界和孤岛文艺时期的复古潮里,这是由张爱玲的小说再度流行于沪上而引发的一种文艺思潮,虚虚实实,飘飘忽忽,梦幻一般美妙地作祟着沪上各式各派的文人群落。兆正向往能来香岛一游的目的也无非是希望能感染一下那种在上海已经消失了有半个多世纪的殖民地氛围。也剩下不几年了,他想,再说,张爱玲的小说本来就是以沪港两地的场景变换来为她的故事和人物提供基本的背景布局的。

  但兆正感觉不到什么。除了香港拔向蓝天的摩天大厦群和狭窄街道间的车辆与人流给他造成的强大的挤迫感之外,他全然找不到那种弥漫在三、四十年代上海租界区的怡然自得潇洒浪漫的情怀。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只是记忆在回望时的一种文学变形,谁又能担保说,从另一个世纪后的明天回望时,香港的今天也不会被描写成了另一个模样?

  但他却想起了“他”来——每逢他在类似主题上作种种漫游式的想像时,“他”便会不期而至。他打从心眼里佩服“他”,在这种挤迫的精神环境之中写诗?而且写如此飘逸空灵精粹的诗,兆正觉得“他”比自己了不起得多。

  他们一行人入住位于港岛湾仔区的一家中资酒店。酒店的建筑物的顶部醒目地高飘着一面五星红旗。一踏进酒店,大家都说到家了,亲切与惯旧的感觉同时升起。但兆正对这种感觉的判断很特别:惯旧之本身就是一种亲切感,而亲切与惯旧在一种特定的氛围的上下文中的转换非但是可逆而且几乎是等值的,其中包含有一种堕性以及麻木。

  他向柜台后的一位能操生硬普通话的女孩子走去,摸出了一张纸片来向她询问一个地址。兆正觉得她望了他一眼,眼神之中略略显出了一点儿惊诧。她随即便说,这在铜锣湾半山,你可以从这里搭的士,盘绕这山道上去。兆正记住了这些话,而那张纸片在他手中汗津津的捏了好久,手塞在裤袋里,像是捏住了一团藏在了黑暗中的秘密。

  后来,他们那队人马上街去,三、两个走在前面,四、五个拖拉在后边。每个人的手中都拎一只长方形的拉链皮包,晃荡晃荡的,内装现金以及证件。这也是他们那队人在欧洲任何一个城市上街时的阵势,那会儿,还带个翻译,现在翻译不需要了,然而在那个年代,出国还是有规定的:一切行动必须是集体。兆正跟着大家一同走,心中别别扭扭的。后来,有人要去金店给老婆买首饰,一队人马便一下子都涌进了静悄悄的店里,对于一只吊嘴或一条手链喧喧腾腾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和意见,接着就有人取出计数机来,几颗脑袋攒成一堆将计数机按个不停。晚饭通常是再远也都要赶回宾馆去吃那顿免费餐的。晚餐后就有人提出反正时间还早,再可以出去“溜达溜达”的建议,还笑着打趣说,顺便也可以“体念体念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嘛,因为据说,湾仔一带恰好是港岛的著名红灯区的集中地。

  其实,这忐忑不安的一群人是根本无法“体念”到什么生活的。当来到那一扇扇眨闪着彩光珠灯的夜总会的门前,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目光也没来得及在那一张张印有女人的白臀、丰乳与红唇的海报之上聚焦,就见有一个满脸涂得猩红,露出两枝雪臂与肉腿的女人迎上了前来,说:“先生请进来玩玩啦……”于是,大家都吓得有点发愣,先是一个人向后倒让了几步,接着,便是一队人的集体逃亡。再后来,作为弥补,大家一致投票决定在湾仔的一家小影戏院看一场午夜场的**。但兆正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对于这一切,他只感到厌倦、虚伪、可笑、无聊以及不耐烦。他已顾不得什么纪律不纪律了,反正已经到了香港,这片中国政府素来就称作为是我们自己的领土上了,行动也应该有些相对的自由度了。他在戏院门口唤了辆的士,独自离队,一路上铜锣湾的半山而去。

  他很有点儿冒险,事先他连电话都没去一个。就如这一次在通往莘庄去的郊区的夜路上,这么晚了,他站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拨一个国际长途出去,他绝不可能肯定来接电话的一定是谁。

  但每次总是她,是雨萍。

  那个香港的夜晚,有点儿像个梦,童年的梦,中年的梦,离散聚合的梦,失而复得的梦。我们常在梦境中有一丝后悔一丝歉疚一丝盼待一丝企望一丝说不清是什么的什么,梦一醒,便一切烟散了——就是这么样的一个梦。

  载兆正的的士停下时,他见到一扇巨大的金属铸雕的大门,他钻出车厢来。有几盏强光灯从铸铁门的上方眩目地照射下来,透过铁门稀疏的栏缝,他能一直望到停车坪的尽头,那里有一大片镶着钻石一般闪烁的星星的夜空。夜空之下静静燃烧着的是一幅港九市区璀璨的夜景图,黝黑的海面,黝黑的天空和黝黑雄健的远山的背脊,他知道,这座大厦位于山坡上的一个很高的位置。

  一个穿制服的管理员从大厦的铁门里头走出来,问他找谁?兆正说,他找我。对方马上就堆起了笑来,将他引进门去。他经过一片停车场,一个大厅,一架电梯,然后便站在了一条宽阔的走廊中。他只记得那里摆有两张古典沙发,一盏吊灯和几幅油画什么的。然后,一扇雕花的榉木大门便打开了,雨萍站在门口。

  这一切,兆正都只见过一次,朦朦胧胧依依稀稀的,有一种明显的梦境感。他一直想能再回去,真实而清醒地重经一次,但他就从此再没有去过香港。

  雨萍站在大门口,呆住了。(她后来告诉兆正:你猜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什么?我的第一感觉是我们又回到了我们在老家的那会儿了。是夏夜,在那堆听鬼故事的人群间,你来了,你用手指戳一戳我的腰间,说:“嘿!——”)仍然是那张圆而白的娃娃脸蛋,只是两眼角开始有明显的细皱纹放射开来。她穿一套极其普通的小花点布质睡衣,已经很晚了,她说,她没想到还会有客人来……但他说,没关系,没关系——什么没关系?没关系什么?没什么关系?兆正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有些结结巴巴言不达意的样子,但他控制不了自己。他东张张西望望,随后便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了一座奢豪的大客厅里,与客厅相连接的是一片宽阔的大露台。

  他在她的指导下,先除去了皮鞋,换上拖鞋;再把拎在手上的皮鞋搁放到放置在进门玄关处的一只鞋柜上。鞋柜上已经摆有好多对男女皮鞋了,有一双紫色的高跟鞋,模样很纤细。兆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双女鞋的内里,白色鞋肚里的烫金字体已有些退损,这是脚后跟的摩擦部位。再过去也是一对女便鞋,软软的丝绒鞋面上镶着珠边。再过去,是一对圆头圆脑,式样别致的翻毛皮的男鞋。过了多少年之后,当上海市场上也有这类进口货卖了的时候,他才知道,这对叫“克拉克”的皮鞋是一种英国的名厂产品,尽管式样保守,但质量特佳,一般穿上十年八年是不会过时和破烂的。兆正选择在这双鞋的边上放下了他自己的那一双。

  那天我不在家,我去了上海。这些都是在他见到了雨萍之后才得知的。事就有那么凑巧?当他来到的时候,他是作好了我与雨萍都会在家的一切思想与语言上的准备的,一个是他的老同学,一个是他的表妹,分开近二十年了,他又是第一次来香港,探望他们一下非但合理而且合情。但我不在家,他不知道该感到轻松点呢,还是更添了些不自在?

  雨萍告诉他说,自从上海的市场政策开放后,我就去了那儿寻找发展的机会。起初是几个月回上海一次,后来是隔月都去,到了现在索性是呆在上海的时间多过了在香港的。所以,她说,所谓事有凑巧应该解释成为:假如你事先不作任何通知突然就来到时,发现我恰好在家。他便笑了,并立刻在她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孤独和凄寂的阴影,但随即消失。雨萍的两截从睡衣宽大的袖口之中伸展出来的白而圆的手臂已开始了有一点儿皮肉松怠的意思。兆正记起了那一年在上海东区的那条旧街上,窗外已经是一幅叶落飘飘的秋景了,在他家前楼的那盏悠晃悠晃的黄灯光之下,那两枝手臂当时还很年青、很细瘦,动作也很敏捷。它们正协助他的母亲一块为他忙碌,为他打点着前往崇明农场所需的行装:缝补被套、塞入棉花毯,为一双双纱袜缝制厚厚的布托底。后来,当他每月都有一次回家来休假兼探亲时也有过不少次能见回到那两枝手臂的机会,它们正与母亲一起准备晚饭,它们舞动得很欢乐。再以后,再以后它们便开始从他的记忆之中淡漠了,消失了,直到现在,它们变成了眼前这两枝。

  那一晚,他俩就在我家的那座大露台上面对面地坐了很久。也是那一张藤茶几和那两把藤制靠椅,也是菲律宾女佣沏来的一壶香浓沁肺腑的“铁观音”茶。露台上有点凉意,270度转屏式的港九夜景就在他俩的脚下铺展开来,让兆正感觉奢华得都有点儿不像是人间的景色了。那晚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有点不真实,隐隐约约地总有一种像是隔了层网纱的感觉。兆正只是很理性地明白了:我不在家,我去了上海。上海?是的,上海。我俩互调了一个生存位置。于是,在他眼前便出现了那幢位于上海复兴路与淮海路之间的一条横街上的一幢六层公寓的外貌:深酱红色的泰山面砖中间间隔着几条奶白色的瓷面砖。几级弧圆型的花岗岩台阶之上是一扇老式笨重的铸花铁门。在四层的转角位上有一座环弯的大露台,在家的日子,他老爱一个人坐或站在那里,从那里他能望见躺在晌午阳光中的复兴中路。赭红色洋房的尖顶一排溜地展开去,公交车褐色和白色的车顶在浓绿的树冠丛中隐现而过。那景像与眼下这幅港九夜景的鸟瞰图完全不同。那时的上海高层还没像现在那么多,尤其在他居住的那个区域。等到从他家的露台上也能望见彻夜不熄霓虹灯光的淮海路的时候,那已是在过了另一个十年之后的事了。

  近半夜了,他就这样半梦半醒地与雨萍同坐在这个露台上。他觉得他有一种类似于好莱坞科幻片中的叫做“鬼眼”的灵异感。他总能透视到些什么:有一个人在他住的那幢公寓的那扇铸铁门前停下了,然后推门进去。他“见”到他沿着宽大圆滑的磨石扶梯,看着门号,一层一户地摸上去。最后,人影停在了他家的那扇深棕色的柚木大门跟前。有一盏乳白色的走廊顶灯始终亮着,有一片柔和的光线投射在梯扶的把手与石级上。那时,他家搬去那公寓刚不久,这是他自童年起就梦寐以求的居住环境,每天,他都生活在一种欣喜若狂的心境中。因此,他便对那儿的环境上的一切细节都熟背能详,记忆十分准确;唯那个上楼去的人影是他的想象力添加上去的。

  他应该知道这个人影是谁。人影是在他听说我去了上海,并且老喜欢留在那里后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其实,那时还嫌早了些。这一切以后都发生了,发生在几年后。事实的经过当然与他“见”到的会有一些细部位上的出入,但大致也就如此。

  更奇特的是:在兆正透视眼的视野里,竟然还出现了那幅放大了的相片,就是搁放在他们卧室梳妆台上的那一幅,相片上的兆正和湛玉都灿笑在一只石舫跟前。他从来就是个心灵感应学说的十足信仰者,但他解释不了,那幅相片的浮现表示了些什么?

  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态倒是挺平静的,没有焦虑,没有猜疑,也没有那种非得到什么和绝不能失去点什么的执着感。他只是浑浑沌沌的,像是被人催了眠一样。他不知道那晚他在那方露台上坐了有多久以及后来是怎样离开了那里和离开了雨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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