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湛玉和那份月历牌

作者:吴正    更新时间:2013-08-21 13:18:57

  已经记不得是哪位作家在哪篇作品中的一段话了:其实,每个女人,尤其是漂亮、聪明、能干和出众的女人的内心从来都是不肯安守本份的。湛玉想,她有可能就是那一类女人?

  湛玉的怒气是在兆正离开时轻轻带上了大门的一刻之间突然消散的。她也说不出个原因来,她只知道,她每次宣泄怒气都需要有一个相对明确的目标,一旦目标消失,怒气也便立即烟散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那团无名怒气从何而来?这些年来,她老觉得自己的胸中日积月存着一大堆一大堆的怨愤,旧的未消,新的又来。她对周围的什么都看不惯:社会上的,单位里的,同事间的;还有,还有就是他。这种怨愤堆积着,腐烂着,发酵着,而她的那股无名怒气其实就是从这堆怨愤之上不断散发出来的一种腐败气味。

  尤其是对他。是的,对他。但,他的什么?他的哪里?他的怎么样?她觉得她无法很清晰地界定出一些内容来。

  兆正是个极不易被人了解的人,但偏偏,她又对他太了解了。这,难道就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他,懦弱,内向,**,忧忧戚戚,还时不时有意无意地隐藏了一些心理的暗面。从前,她就喜欢他的这种个性;她认为,这种性格上诗化了的阴柔正是他才华显露的另一个切面,同时,也是他隐秘人格的魅力所在。她想起了十多年之前的一个个周末之夜来。他俩对坐在装饰有棕色护墙板和磨砂壁灯罩的咖啡馆里,他为她念出一段小说,或抑扬顿挫地轻轻朗诵一首诗歌,这都是他写的,而且通常还是些未曾面世的新作。她感染无比地望着他,望着他在幽暗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眸子,想:一位少女的她曾心仪万般的青年时代的大作家大艺术家不就在她咫尺之外的眼前坐着?而且,他还是她的另一半啊!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在这嚣腾杂乱的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知道有这么一个他存在着的人只有她,他只属于她!她感动得连眼眶都有些湿润起来了。

  后来,他俩回家去,互相依偎着地从夜凉如水的街道上走过,回到了自家的那间温馨的斗室里。一下子,她便将她的那份压抑着的激情尽泄而出了。他俩在那张双人床上放肆地翻腾着扭曲着叫唤着,只有那套默默地旁观着的亚光柚木面的房间家俱才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很久很久,他们才平复下来,一切重新归于宁静,日子如常,直到下一个周末的再度来临。如此周而复始。

  但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她惘然地站在客厅中,觉得这之后的十多年来的生活就像是一团乱麻,搅绕在她的心中,抽一根断一截。

  她下意识地计算着兆正下楼去的时间,然后打开落地敞门走到露台上去。从露台上,她能望到公寓大门的进口处,几级弧弯型的台阶之上有一扇油漆斑剥的笨重的橡木大门。她见到一个邻居的画家匆匆回家来,手中握着一卷报纸。画家推开木门进入了公寓之后好一会儿才见兆正从大门间走出来。他在台阶上站定了,他紧了紧自己的那件外套,又朝天空望了望,然后才慢步走下台阶去。

  她细细地观察着他,从一个俯瞰的角度。她之所以能如此从容而中性观察他的原因是因为她明白他并不知道她正在观察他。她见他在路边又站定了,他左右环顾着,最后拉上了外套的拉链,朝着一个方向转离而去——这是通往淮海路去的方向。

  应该,这是她离开露台回屋里来的时候了,但她的双脚就像是被钉桩在了地上似的,不想移动。她的目光一直随着他的背影追赶了上去。她望着他那略略稀秃了发缕的头顶和半截尼龙外套的身影在梧桐叶丛间忽隐忽现,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她感觉她的心中空洞洞的像被掏去了点什么,而街两边的青铜路灯恰好在此时开始放射出煜煜的光芒来。

  她终于从露台上回到屋里来了。而此刻,屋里又恢复了平时的生气,小保姆和女儿都从房里出来,拖椅的拖椅,开电视的开电视,像是夏日午后的一场阵头雨,骤聚骤散,乌云开始退去时,明晃晃的日头又重新照耀大地了。但她的心情与他人的就完全不同,这个差别就像她是个在外边遭雨淋湿淋透了衣衫刚归家之人,而他人则是暴雨时躲在家中,现在雨停了,一个个地又推窗开门出来准备一享这美丽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了。

  她感觉,这个世界有点像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味道。

  她站在露台的门口久久地环视着这个家:盥洗间的门依然半开着,那块紫斑从乳白色的门框上奋力擦去之后留下了一滩比周围的白色更白色了的不规则图案;毛巾已经拉开拉直拉挺,应该说,已完全合符了她心目中的那种所谓挂毛巾的标准了。此刻,它正静静地垂挂在毛巾架上,从门缝里望进去,能瞥见它的半截侧面。而坐厕的塑垫圈早已掀起,一切都已如她所愿了。她的目光再从盥洗间里退出来,沿着过道的墙壁一路溜滑过去,它们溜滑进了厨房里:水斗的不锈钢台盘上还搁着那只脸盆,一块墨绿色的粗海绵擦巾就搭在盆边上。她问自己,她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呀?还有,她到底想证明点什么?想得到点什么?她发觉自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小保姆望着她,问:今晚先生不回来吃饭啦?这是她准备晚饭的时候了,她理应问清楚。但听她的口气,她倒仿佛已经肯定就是那么回事了,湛玉的心里不由得又窜冒起一股无名的怒气来。但她压制住了,不好声不好气地“嗯”了声。女儿秀秀作乖些,她问她母亲的时候,音调是低沉的,眼睛也没有直接去望母亲。她仍是朝着电视机的光屏望着,只不过,她已预先将电视机的音量校到了最小。她说,哪,爸今晚上又不回来睡觉了吗?湛玉说,她也不知道——事实上,她真也不知道。

  但湛玉的目光仍没停止游动,它们又从厨房里退出来,来到了饭厅里,它们扫到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月份的挂历牌,便随即垂落了下来。这是一份很普通的月份牌,占据那个墙面位置已经好多年了,总是旧的去了又换上了新的,年年如此。而长久以来,月份牌显示日期的功能似乎更多地让位给了充当一本记事簿的,湛玉将好些日子都用不同的颜色笔圈勾出来,再在它们的隙缝间填进了很多密密匝匝的文字,提醒说自己在哪一天该做什么和不要忘记什么。近来,湛玉老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尤其在当她面对这份月历牌和月历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时,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向着正在看电视的女儿说道,走,秀秀,今晚我们不在家吃饭了,我们吃麦当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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