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死去了的灵魂(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2:43

当娟娟在雨中挣扎的时候,崔海嬴正靠在红绸面的被子上,在翻着一本《红旗》杂志。

这几年,崔海嬴有个习惯,《红旗》的每篇文章他都是必读的,而且不止一遍地读。什么池恒、初澜、江天这些名字,他是很熟的。但是,坐在办公桌前读和靠在床上读时不一样——坐着读时,他主要是寻找一些新的词句,吸取一些新的精神,为他开会,讲话,写总结用;而躺着读的时候呢,则是认真地思考一些问题,分析判断着风向与气候。

现在就是属于这样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看书上的字,却望着天花板。刚刚读完了最近一期的《红旗》,他感到,总的来说,形势没有变,调子还是跟过去一样的,但是在提法上,似乎有些差别。他内心深处,感到了一丝隐忧,仿佛时局不稳定,终究要变化似的。他又想到那天泥瓦匠的报告:梁子他们在工地上议论救济款丢失和水泥问题,看来群众对自己的意见和怀疑很大。张梁这小子软硬不吃,一个劲地要和自己顶,现在,他又在群众中造舆论了。他究竟要干什么呢?看来是看中了自己手里的权力。张梁年纪轻,没有辫子,可以以文化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新干部的面目出来,与自己争地盘。同时,崔福昌也可以通过张梁的手来夺权,这样,如果让张梁羽翼丰满,自己在虎山的统治就要动摇。所以,对于这个半路里杀出来的程咬金,万万轻视不得啊。为了稳妥起见,崔海嬴已让泥瓦匠赶快将最后一部分水泥出脱掉。但是他觉得,这还只是消极的办法,积极的办法是如何先发制人,给张梁以致命的一击。当然,形势对自己还是有利的,只要大局不变……

想着想着,他渐渐地眼皮发重,手里的书“啪”地落到了地上,也没听见。他晕晕乎乎的,好像上了一辆红旗牌轿车,车门一关,吱地开了。轿车出了虎山,过了县城,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行驶,可他还嫌开得太慢,连声催促司机:“快、快……”

“崔书记!”忽然车门开了,女秘书站在门口娇滴滴地喊道。

崔海嬴一惊,梦醒了。睁开眼,女秘书变成了娟娟。

娟娟站在他面前。半月不见,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头发很乱,脸色苍白,丰腴的下颏尖了许多,眼皮肿得厉害,目光却是逼人的。

“你怎么来了?”崔海嬴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指梳理着一边倒的头发,用捉摸不透的目光,打量着娟娟。

娟娟垂下发肿的眼皮,竭力避开他的目光,低了头,断断续续地说:“我体检时,发现……就这样,大学,大学上不成了!”

“唔?”崔海嬴微微一皱眉头。

娟娟讲开了头,胆子也大了。她鼓足勇气,提高声音,继续说道:“我现在只有找你,你要给我想办法!”

崔海嬴不吭声,仍皱着眉头打量着娟娟。

娟娟的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娟娟的痛苦,打开了崔海嬴的思路——置张梁于死地的办法,有了。他满不在乎地又朝娟娟打量了一番,轻描淡写地说:“这事好办,你只要说他,是张梁,不就得了。”

“啊,你!这哪能行!”娟娟一下子气得结巴起来。羞愤交加,一时间,伶俐的口舌笨拙起来,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回答。尽管她与小梁决裂了,闹翻了;尽管过去她跟小梁很接近,但是她跟小梁的关系,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她怎能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怎么,心疼了?还有感情啊?”崔海嬴嘲讽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住娟娟。

“不,不,我决不干!”可怜的娟娟,气得浑身发抖。

“为什么?”崔海嬴紧追不放松。

“那不是事实!”

崔海嬴改换了一种语气,和缓地说道:“别死心眼啦,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凭良心就能搞政治啦?你不搞他,他可要搞你啊,政治就是不择手段,政治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嘛。把张梁搞下去了,虎山大队还不是全听我的?明年你要上大学,还不是我一句话!”

崔海嬴的话再也引不起娟娟的共鸣了。她已经领教过他的阴谋与手段了。此刻充满在娟娟心头的,是对崔海嬴的极度仇视与愤恨。她气得脸色煞白。

“又不叫你出头露面,只要你写份材料,交给我就行了。”崔海嬴继续好言相劝,说着又向娟娟瞟了一眼,“不要有顾虑,你还怕什么?……越这样,越能说明问题嘛。”

现在,娟娟真正地明白了,崔海嬴是要拿她当做武器,去搞掉小梁、老支书。娟娟再也忍耐不住了,愤恨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为了抗议,为了自卫,她大声地说:“这不是人干的,我不干!”

“你不干?”崔海嬴头一仰,放声笑起来,“你不这么干,你想怎么办?想揭发我?你难道不懂,这不是单方面的事?你不想想,人家会相信你的揭发?到头来,身败名裂的是你,不是我——虎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笑声叫娟娟毛骨悚然,从头到脚,她的全身凉透了。是啊,他手里有权,他可以不承认,他还可以想出花招来倒打一耙,他……娟娟木然了。

突然,崔海嬴又换了副面孔柔声道:“听我的话,保险不吃亏。只要你给组织上写一份材料,别的,我都给你安排好。此事只在内部处理,不让你出头露面,不让群众知道,你放心好了。行不行?啊?”

多么阴险毒辣的一个恶棍啊!一霎间,娟娟仿佛失去了思索的勇气和能力。

崔海嬴认为娟娟离开点头已经不远了。他走上前,老练地伸出瘦长的胳膊,猛地搂住了娟娟。

好像一把猪毛塞进了胸腔,娟娟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奔流的血液产生出一股反抗的能量,她使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憋出了一句话:“畜生!”她横下一条心,用脚踢,用手推,拼命挣扎。

崔海嬴没有料到娟娟的反抗,但是,他的两条瘦长的胳膊依然死死地拑住了她,把她推到门后,然后用背脊一靠,大门砰地关上了。

也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喊声,是公社的干部来找崔海嬴谈工作了。崔海嬴一松手,娟娟夺门而出。

雨住了,西下的夕阳终于冲破了一层层灰黑色的云块,把虎山的顶峰染得鲜红。田野里的蛙声相继响了,一座座黄泥茅屋的顶上,隐约飘起了炊烟,竹篱笆上爬着扁豆和豇豆叶蔓,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下,显得活泼可爱,生意盎然。

快活奶奶站在门口唤鸡。她发现了耷拉着脑袋从她面前匆匆而过的娟娟,抬起昏花的眼睛,奇怪地问:“姑娘,你不是上大学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娟娟装作没听见,赶紧逃掉了。

现在,她到哪里去呢?她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徘徊。

村子里很静,因为村里的大部分劳力都在山洼里苦战。

娟娟踌躇地朝前走着,不一会儿,来到了横贯全村的大路上。她站在路口,环视着她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八年的熟悉的村庄。

就在这路口上,有一个荷塘。她记起在夏天,塘里开满粉色的荷花。现在,荷花还没有,但荷花箭高高挺立,肥硕的叶子盖满了塘面。她的小屋子就在路南,刚来时,她每天端着脸盆,从石级上下去,洗她换下来的衣服,上了年纪的社员说:“城里人是水鸭子,爱水。”年轻人比较客观,说:“城里人爱干净!”有一次快活奶奶竟拉着她的手说:“难怪你这么白,原来是洗的呀!”

那时她哑然失笑了,她的爱干净是出名的。但是现在,这恍惚出现的往事,却给了她的神经以极大的刺激。她慢慢低下头,向自己的身上打量:我干净吗?我……

她有点头晕,又慢慢地抬起眼睛,注视着大路南北的一排排泥墙茅房,是啊,虎山还很穷,老支书和小梁正流着汗为它改变面貌……慢慢地,娟娟又回过头去,她的目光停留在崔海嬴家的一排瓦屋上。

娟娟奇怪,为什么自己无数次地进出那里,为什么要听从瓦房主人的摆布?为什么直到这红瓦房,张开血盆大口,要把她一口吞掉的时候,她才清醒?

可怜的娟娟,她清醒了,她也绝望了。她知道崔海嬴不会给她一丝一毫生的希望了。崔海嬴指给她的,是一条绝路,本来就是一条绝路嘛。难道还要继续走下去,为了屈辱的人生吗?

年轻的二十四岁的娟娟,开始考虑起生与死来了。在中学念书的时候,她曾在作文本上写过:“活着,就不能默默无闻,要做一个对人民有用的人。”但是,在这里,在八年的生活中,她做了些什么呢?她在这里努力奋斗,她播下了矛盾与痛苦,收获了灾祸和屈辱,埋葬了思想和灵魂。

既然灵魂已经死去,那么,肉体生命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等待她的,只是崔海嬴野兽般的血盆大口,那么,何不立即去寻求一种永久的解脱?

娟娟的脑际,出现了涧湾滚滚的洪流。她转身沿着大路往西走去。

晚风送来一阵甜香。

这是洋槐花甜蜜的香气,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洋槐树花,唤起了她一个亲切温暖的回忆。

娟娟来到虎山的第一年,看见槐树开花,觉着稀罕,她拾起落在地上的花瓣,贪婪地放在鼻子底下嗅着,也就在这个地方,老支书走过来,笑眯眯地说:“今晌午到我家来,大娘给你做没吃过的好东西。”

娟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小梁说:“去嘛,我也去!”于是,两人一起来到老支书家里,大娘端上一大碗油煎饼一样的东西,老支书举筷指着:“吃吧,吃吧。”

娟娟夹起一筷送进嘴里,顿时,一股甜丝丝的清香扑鼻而来,她犹豫地问:“这是什么?”

老支书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笑起来,得意地说:“这是槐树花做的,看咱们虎山,好不好?”

“好!”小梁由衷地点点头,大口吃起来……

“好!”这声音,此时此刻,如此清晰地在娟娟耳边响起。她抬起发涩的眼皮,向暮色开始笼罩的虎山望去。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隐约可见,她猜想小梁和他的同志们,正在半山腰竹茅搭起的棚寮里在跟洪水带来的困难苦苦搏斗!……她现在承认,小梁与崔海嬴的斗争,是正义的,甚至在水泥和救济款的问题上,他的怀疑也是有理的。虎山是有好的人,也有美的地方,但这好的和美的,都离她太远了。过去,她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现在,等她清醒地睁大眼睛时,已经晚了,崔海嬴毁灭了她,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是属于她的了。她不能想象,自己怎能忍受小梁纯真的目光和老支书慈祥的眼神……

在夜幕的遮掩下,娟娟又顺着大路走向荷塘,接着就从荷塘旁的路埂上走过去,回到她住了八年的小土屋跟前,从手提包里取出钥匙,拧开了简陋的挂在门上的锁。

锅台上的油灯里,还有些油,她把它点亮了。

屋子里很乱,留下了主人匆忙离开时的痕迹。墙角结满了蛛网,地上散着几张废纸,因为铺盖卷起来了,木架床上搭着的秫秸,难看地裸露着。一面积满灰尘的小圆镜,倒在箱子盖上。

娟娟在屋里整理她的书信和笔记本。她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叠在床上,这里有她八年生活的记录。她决心要把这一切,也无影无踪地抛到涧湾的洪流里去,然后再让那永不停息的波涛,托着她到一个永远安宁的地方去。

所以,她不再哭了。她的眼睛没有神采,也没有一丝隐隐的潮润的泪光。

突然,她发现门背后的地上有一封信,捡起来,只见上面赫然醒目地写着她的名字,大概是她不在的时候,哪个带信的孩子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一看那熟悉的幼稚的字体,娟娟的心里又是一冷。怎么这信不是妈妈而是她的小弟写来的?小弟才念四年级,妈妈怎么啦?她赶快撕开信封,拿着信读起来。


姐姐:

我第一回给你写信,因为妈妈也被抓起来隔离审查了。听妈妈学校里的麻皮说(麻皮是抓妈妈的坏人!),妈妈是因为带同学给周总理献白花才被抓的。我去找妈妈,他们不让见,把我赶出来,我跌坏了腿……小梁大哥哥把我接到他家里。我现在住在张伯伯家,我很好,但是很想念爸爸、妈妈。

姐姐,小梁大哥哥真好。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只有他还来关心我们。小梁大哥哥为了你考大学的事,还到爸爸单位去了一次……姐姐,你回来吧,回来带我到医院去治腿,治好了腿我要去找爸爸、妈妈,我还要跟你到农村去……


读着小弟的信,娟娟枯竭的眼里,又涌出了热泪。慈祥亲爱的爸爸、妈妈啊,我没脸见你们了;可怜的小弟啊,姐姐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姐姐对不起你;小梁啊,我错了,错怪你了!

“妈妈呀!”娟娟凄楚地叫了一声,猛然扑到桌上,出声地抽泣起来。“啪”的一声,突然一个精致的红皮日记本被她撞落到地上。她捡起本子,看见了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

这是小梁的照片,在照片的背面,题着她写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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