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辛酸的眼泪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2:08

泥泞的路,没有尽头。

娟娟的一只脚从黏软的黄泥里拔出来,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了进去。她穿的中筒雨鞋,已成了两个大泥坨,坠得她必须付出很大的力气,才能迈出艰难的一步。

这是从虎山通往县城的唯一的路。因为下了一夜的暴雨,路被冲成了这个样子。

在天晴的时候,这是一条美丽可爱的路。

两边的洋槐树,如同绿色的长堤。五六月间,树上坠着雪白的花朵。这些花朵散发出来的芳香,把空气搅得甜丝丝的。

如果你不愿老老实实地走大道,那么,跳过路边的小水沟,走青纱帐里的小路也行。小路和大道是一样延伸的。小路上长着青青的草,还有开着蓝白小素花的野菜。当你轻快的脚步踩上去的时候,草丛里的小动物吃惊了,它们接连不断地向路边的水沟里跳去,你不时可以看到溅起的水花。这是一条富有生命的路啊。

半个多月前,娟娟从虎山出来的时候,这条路,向她展示了一切动人之处。尽管她的身上,还留着崔海嬴给她的伤害和侮辱;尽管她的心里,还怀着深深的歉疚和悔恨。但是,天气是多么晴朗,阳光是何等明媚,大学登记表就在她黑色的手提包里——她终于摆脱了人面兽崔海嬴!

大道,铺着洋槐花白色落英的大道,时而在绿色的青纱帐里穿行,时而在低缓的小山坡上起伏。涧湾叮咚的流水,宛如美妙的歌声;火车呜呜的吼叫,仿佛它强劲的叹息。

田野里,高粱正在拔节,早玉米已开始吐须,风过处,乌青茁壮的叶子一齐响动,向人们显示它的骄傲和力量。早开的烟花,也被青苍肥硕的叶子托出来,那粉红艳丽的颜色,就像一个娇憨的女孩子白净的脸蛋上涂抹的胭脂。

娟娟好像一只从饿鹰的利爪下逃出来的小鸟,来不及擦一擦伤口的污血,顾不得理一理抖乱的羽毛,就挣扎着扑扇起翅膀,奋力向远处飞翔。她踩着这条欢乐的路,生命的路,无比贪婪地扑向她心中的美好的王国……

她在涧湾休息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上飞跑的云朵,一团一团地掩过太阳。于是那金色的阳光,便跳跃着,从丘陵的尽头,铺展过来,一直照到涧底汩汩的溪流。这是大地母亲的乳浆,晶莹透明,永远也流不尽。很长时间,娟娟的心不能安定。她坐在树下,听着青纱帐“刷刷”的声响,想到她如何在闷热的八月里刨高粱,拿小锄砸掉根上的泥坨,又用镰刀削下火红的穗子。她又想到她怎样在严酷的寒冬去兴修水利,和民工们滚在一个窝棚里,抬不完的土,爬不尽的坡,找最大的碗盛中午的杂面馍馍……她低头望着脚边苍翠的小草,又把思绪引到未来的学校,未来的家庭。她要把自己在生活的道路上遇到的这一切记录下来,将来在茶余饭后,讲给她的儿女后代听。她想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想那个可怕的夜,也没有想和梁子的决裂。这一切都永远永远地把它埋葬在记忆的坟墓里吧!

湾底清澈的水面,映出娟娟苗条的身影,她窥视自己的形象,忽然记起古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句来。娟娟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啊,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她今年二十四岁,青春正在……然而,古人的诗句在岁月的流逝中经受了时间的考验,现实生活的道路却并不那样平坦。

到了县城。开头,一切都还顺利。她的大队评语写得很好,招生的老师对她伶俐的口齿很满意。但还没进行政审,在体检的时候,就发现了问题,按这里的土政策,她被取消了报考资格……当宣布体检合格的名单时,她那遭受凌辱已经虚弱的身体,已经完全支持不住了。她像一棵小草受到雷电轰击,立即晕倒了。后来,她在青年同伴们的照顾下醒过来了,然而那因为清醒而感觉到的深深的痛苦,却更使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敢抬起头来,用往日那种大胆自信的目光,看周围的每一个人,因为,因为她自惭形秽;她不敢低下头去,让辛酸的泪水,痛快地从眼眶里涌出,因为,因为周围有人在啊!甚至到深夜,她蒙头在被子里饮泣的时候,同室的伙伴关切地询问,她也只能支吾地说,是做了个恶梦……

在喧闹的县城里,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她怕见到县招生办和教育局的领导,他们用一种隐含着神秘的目光瞧着她;她怕见到一起被推荐来的知青,她怕看见他们那饱含着兴奋与幸福的精神焕发的脸。她悄悄地逃离了,在天还没亮透的时候。她没有对任何人说,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她走在路上,但不知道要到哪儿去。

家里有疼她、爱她的父母,但爸爸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妈妈也很长时间不来信了,她没有勇气回到他们的身旁。她辜负了他们的爱抚和期望。她既不能减轻爸爸妈妈的精神压力,难道还要往他们还没痊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末吗?她不能,不能啊,她有家不能归!

县城里有许多她要好的同学,她在他们面前一向是十分要强的,他们对她也很关心、很热情,一见了面就要向她问这问那——她忍受不了那种热情。

虎山有好心的老支书,还有小梁、小李子等一大批仍然在关心着她的同志和战友,但她有什么面目去见老支书、去见小梁呢?还有小李子那嫉恶如仇、清白分明的嘴,她会说出些怎样难听的话来呢?不,她不能再去虎山,不能再见那里的一切,那低矮的茅房,那清澈的水塘……

她宁愿在这泥泞的路上,无谓地消耗着自己的体力,漫无目的地徘徊。

她奇怪为什么一只脚刚刚拔出泥坑,另一只脚又更深地陷了进去。难道生活的道路对于她,就是这样的无情吗?

突然,她的雨鞋被黏住了,黏湿的黄泥像有吸力似的,怎么也拔不出来。猛一使劲,脚挣脱了鞋,穿着透明的卡普隆袜子的脚,踩在冰凉的泥水里。她没有弯腰去拾鞋,却一伸手,抱住了路旁一棵洋槐树的树干。她把身子靠在清凉粗糙的树干上,抬起噙满泪花的眼睛。

天空,像块灰颜色的湿布,沉重地搭在远近的丘陵之上,这些丘陵如同凝固不动的浪头,重重叠叠,一直连向天际。

她哭了。她哭出了声音。她在心里大声责问:起伏的丘陵呀,绿色的青纱帐呀,我的路在哪里呢?生活为什么这样的不公道呢?

是她不适应时代的潮流吗?不,她否认。她是在努力适应呀。她不是响应号召,参加了文化大革命,和从小抚养她长大的慈爱的爸爸划清了界限,打起背包参加了下乡上山的行列,来到了这个小山沟里了吗?在这里,她不是积极地靠拢组织,要求进步,按党支部书记崔海嬴的指示,批判了走资派,批判了老支书吗?这样不折不扣地按上面的精神办,难道不是顺着时代的潮流走的吗?为了那张招生登记表,她受了那么大的侮辱,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啊!她流汗、流泪,她的生命像烛光,毫无顾惜地燃烧着,为的是寻找一块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是,她得到的是什么?好像那燃尽的烛泪,她的心冷成了灰。

怪谁呢?怪自己,怪崔海嬴?

崔海嬴不是给了她一条生路吗?但是,这条生路,忽然变成了绝路,或者本来就是绝路……

“绝路,绝路……”她喃喃自语,又低下头来,凝视那泥泞弯曲的路,怎样随着缓缓起伏的峰峦,消失在灰色苍茫的天尽头——这是通往虎山大队的路。突然,无情的现实有如利斧,劈开了她记忆的坟墓:那黑暗可怖的夜,那甜酒里掺着的安眠药,那伪装的病容,虚假的情话……啊,崔海嬴,这条毒蛇,这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可是,本来是狼,为什么要披着人皮呢?!

娟娟啊娟娟,尽管你是个有见地有胆识的姑娘,然而你毕竟是个刚刚跨进社会,走上人生道路的少女,你哪能马上就认识到社会上的情弯理曲,你哪能一眼就看透人世间的妖魔鬼怪,哪能一帆风顺地去识别生活中的风云变幻……一张招生登记表吞噬了你少女的贞洁,青春的热情,然而,害你的又岂止是这一张表格?

现在,她认识到了人生的严酷与残忍,但是她也失去了正视它的勇气!她恨自己,恨自己的幼稚和无知;她恨崔海嬴,恨崔海嬴的虚伪与残暴,恨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雨又下起来了,先是黄豆大的几滴,落在她的腮帮上,接着是千万条雨柱,鞭挞着她的身体。

前面就是涧湾了,也就是她去县城的时候,顾盼流连,心思神往的地方。以前,她路过这儿的时候,如果不愿上桥,便脱了鞋袜,走下去,蹚着水,溅起一串串珍珠般的水花。现在,一阵沉闷的轰响声传来,她往前一看,吃惊了,涧湾不见了,她的面前,是一条汹涌宽阔的河。泡沫和草团,打着旋,从浑黄的河水上掠过,又是山洪暴发了。

滚滚洪流,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淹没了架在涧湾之上的高高的桥,吞掉了沉在涧湾底下的又光又圆的鹅卵石,卷来了山里的枯草和烂木,在丘陵起伏的地带里咆哮着向前奔涌。

洪流切断了这条泥泞的路,要往前走,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念头,她突然穿好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这里,原先是块高坡,那条长长的石板桥就架在坡下,现在,它已变得跟河床一样平了,这上面的桥,也看不见了。

她朝那滚滚的波涛望了一眼,突然抬起腿,毫不犹豫地朝湍急的水流里走去,好像在平地上走路一样。

她失去了生的勇气,产生了离开人世的念头。

“姑娘——”一个响亮的喊声突然响起。她一愣,收住了脚步,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毫不相识的老农民,撑着一顶红色的油纸伞,赤着脚向她跑来;一边跑一边摇着胳膊,嘴里不住地喊着什么,风雨中,她不能听清,但懂得那意思是危险,不能下去。

娟娟犹豫了,愣愣地站着,两只脚无聊地互相蹭着,擦着沾在那上面的泥水。

那人走近了,他一把拽住娟娟,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命了!这水,有一人多深呐。”

“我要过去!”娟娟固执地说。

“你跟我来。”那人说着,来回巡视了一番,然后看准了地点,伸出一只脚来,在急流滚滚的水里探着,探着,探了好半天,他突然将雨伞一收,挟在胳肢窝下,向娟娟招手道:“过来!”

娟娟走过去,那人向她伸出手,并命令道:“把背包解下来。”

娟娟摇了摇头说:“我背得动。”

那人却严厉地说:“不行,到了中间,你就站不稳了。”

娟娟顺从地解下背包,那人拿在手里掂了掂,问:“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娟娟摇摇头,那人一扬手,背包被扔到了对岸。然后对娟娟道:“像我一样,把身体转过来。”

现在,娟娟的手被握在他粗糙的长满硬茧的手里,两人并排着,侧身面对急流,小心地挪动了脚步。

奇怪得很,脚踩在坚硬的地上,而水,只没到脚脖子。娟娟左顾右盼,想不出这是什么奇迹。

“当心!”那人发出了警告,“这桥只有两步宽啊!”

娟娟明白了,原来这人带着她在探索急流下面的桥。这桥她知道,架在涧湾两边的高坡上,是简陋的石板桥,确实只有两步宽。娟娟从心底佩服这个胆大好心的农民,只见他全神贯注地摸索着水下的桥,然后稳稳地踩下去。娟娟紧随着他,侧身横跨着步子。

脚下的水渐渐深起来,没过小腿肚,没过膝盖了,水的冲力也大了,娟娟有点踉跄,弯了腰,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水。

那人感觉到她有点紧张,便鼓励道:“别怕,不要光看你脚下那一点点的水面,抬起头来往前看,只要站稳了就行。”

娟娟听他的话,试着站直了身子,抬头一看,突然觉得视野开阔了,天地变大了。她只觉得身前是水,身后是水,水连着天,天连着水,这一条突然出现的宽阔汹涌的河里,到处跳跃着白浪!

那人认真地指点着河心说:“掉下去就没命了。不过,”他又憨厚地笑了,“我会水,你掉下去我也能把你救起来,就是你得吃点苦头了。”

娟娟感动起来,从这个忠厚善良的农民身上,她又觉察到了人生的温暖和希望,好像在漫漫的黑夜里,看到了渔火的光亮;又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遇见了岛屿……

上了岸,娟娟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但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那人也不在乎,好像帮助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人走出很远了,娟娟这才想起,要问一问他的姓名、住址。但是,风急、雨大,她的喊声很快被淹没了。她只见一顶红色的油纸伞,在茫茫的雨雾里晃动着,渐渐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娟娟的心头升起——在滔滔滚滚的洪流中,人是渺小的,但生命却是可贵的。她不能就此了结。顽强的意志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决定不向命运之神屈服,她要奋力从泥潭中拔出来,渡过这一难关。她想,生活既然这样不公允地对待了她,她为什么不搏斗呢?不!她要在这不公允的地方挣扎一番,她要去找那个她极端厌恶极端仇恨的崔海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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