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长在心上的种子(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2:40:29

被窝里很暖和。小宝一睁开眼,马上就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过去,每当他生日的前一夜,爷爷总是悄悄地在他的枕头底下塞一件漂亮的礼物:有时是一本全新的小人书,有时是一盒美丽的蜡笔。小宝一摸到爷爷的礼物,总是乐得光着脚丫子就往地上跳,高兴地给这个看,给那个瞧。这时候,爷爷就眯起眼睛笑了,黑黑的瞳人里闪出两朵极细小的、温柔的火花;奶奶也会走过去,摸着他的头说:“傻小子,这是爷爷对你的一片心意,长大了,可别把你爷爷当做老废物,撵到大门外头去啊!”瞧奶奶说的,小宝可不高兴了,可是大人们都听得开心地笑起来。

想到这里,小宝骨碌一个翻身,趴在床上,伸出两条胳膊探在枕头底下,摸呀摸,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摸到,正在纳闷,他的手突然触到枕边的一个书包。这是他平时上学用的,今天是星期天,小宝把它挂在床东的墙壁上,怎么到床上来了?他朝里面摸了摸,里面没有课本,却装了一个小小的布口袋,布口袋硬邦邦的,不知装的是啥。

“爷爷的礼物!”小宝兴奋地想道,马上坐了起来,急急打开书包,想看个究竟。

这时,一只粗糙、多皱的大手按住了他。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苍老慈祥的脸,是爷爷!

“好孩子,别打开来看了。今天,你背着它上学去。”爷爷有些喘息地说。

“星期天呀。”小宝奇怪地说,以为爷爷搞糊涂了。

“唉……我知道。星期天你也去。”爷爷叹了口气,坚定地说。

小宝实在被弄糊涂了,拿着书包问:“爷爷,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稻种。”

“稻种?”小宝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爷爷。爷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全不见往常那种乐呵呵的表情。在小宝的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有唉声叹气过,就是在大会批斗他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没有灰心过。他常常说:“要经得起组织的考验和审查,我的心里是亮堂的,我的心是向着党的。”可今天怎么啦?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小宝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每次看到爷爷被拉去批斗时一样,小宝的一颗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多问,很快地穿好衣服,下床了。

吃早饭的时候,老支书自己吃得很少,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孙子。小宝被他望得住了嘴。爷爷马上举起筷子:“吃啊,吃啊,吃饱点。”说着,就又掰一块红面饼子塞到他手里。小宝就又埋下头吃饭,一直吃得肚子发胀,才抹抹嘴,放下了筷子。这时爷爷包了两块红面饼,放进他的书包里,又亲手把书包挂到小宝的肩上,说:“听爷爷的话,今天不到天黑,别来家。”

小宝摸了摸书包里的稻种,仰起脸问:“爷爷,为什么呢?”

爷爷抚摸着小宝的脑袋,一时沉默了下来。昨天晚上,他听到风声,说崔海嬴要来抄家。抄家他是不怕的,家里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被他们抄去的。只有这包稻种——那天给梁子看的这包宝贝种子,是他的一番心血啊,万一被他们弄去糟蹋了,今年就落不成秧了。可是,这一切怎么告诉小宝呢?他想了想,把小宝拉到怀里,轻轻地,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好孩子,替爷爷把这包稻种保存好,这是爷爷交给你的任务。”小宝不再问下去,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爷爷却一伸手拉住了他:“别慌,我让奶奶给你煮两个鸡蛋带去。”

一听说煮鸡蛋,小宝一边咽唾沫,一边连连摆着手说:“不要、不要、不要!”因为他知道,前些日子大队搞展览,把家家户户的鸡蛋都收去了。这几个蛋,是奶奶千方百计藏下来,留给爷爷犯病时冲来喝的。可是,小宝的话还没说完,奶奶已经打屋里出来,手里托着两个热呼呼的熟鸡蛋。爷爷把鸡蛋塞在小宝的口袋里,替小宝开了门,叮嘱他拣僻静的小路向村外去。

外面风很大,土墙上斗大的标语“打倒走资派崔福昌”,被风吹得瑟瑟抖动。小宝瞅瞅四周没有人,就一蹦一跳走上去,把那标语撕下一截来。再往前走,只见厕所的土围子外面,也赫然醒目地贴着把爷爷的名字倒写的大标语,他一路走,一路撕。前天,梁子从城里回来,就带着村里的壮劳力上山熬硝去了,所以现在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记得两年前,村子里也是这样糊满了爷爷的大标语。那时标语上写的是:“崔福昌是虎山大队破坏批林批孔的罪魁祸首!”“搞复辟倒退的人绝没有好下场!”“彻底批判唯生产力论!”那时,小宝一天到晚怀里像揣着个小兔子,心里头别别直跳,说不出有多么难受。白天,同学们指指点点地议论他,到了晚上,他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出神地想:我的爷爷、亲爷爷、好爷爷,怎么会变成坏人了?

有一天早晨,小宝背着书包上学去,走到路西头的时候,看见自己的爷爷和葫芦爷爷正在说话。葫芦爷爷肩上挎着个笆斗在自家屋前的自留地上撒种,爷爷走过去,伸手从笆斗里抄起一把种子,细细端详了一番说:“老哥,这不是旱稻种吗?现在大队规定不种了,你怎么还种哇?”

“哈哈哈,老支书!”葫芦爷爷咧开缺齿的嘴巴笑了,“他们说你复辟倒退可冤枉了,依我看,你种那水稻,还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新……新鲜事儿哩。我种这旱稻,才是复辟倒退。可我不是干部,不怕他们给我扣大帽子!老东西有老东西的好处嘛!”

爷爷听了这番话,也默默地微笑起来,点着头,认真地说:“唔,老哥,你的话有道理,这旱稻,虽然产量低,但能适合咱们这个地区的特点。是有不少优点,是有不少优点哇!”

爷爷的声调,一句比一句高,好像忽然得到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启发。可是葫芦爷爷的兴趣不在这个上,他望着爷爷,深沉地说:“是啰,人心是把秤,讲你这样坏,我可从来没服过。”说着,从笆斗里抓出几粒稻谷,放在手掌心,望着说:“解放以来,你辛辛苦苦地为群众操劳,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你就像这种旱稻一样,经得起贫瘠和干旱。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要种它一些。”

葫芦爷爷说完,庄重地把这几粒稻谷丢进笆斗,许久没说话。爷爷把头低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爷爷指着笆斗说:“老哥,这稻种你有富余吗?我想要点。”

“有,有,”葫芦爷爷直点头,颤巍巍地伸出大手,一把一把将稻种捧给爷爷。爷爷走的时候,两只衣袋变得鼓鼓囊囊的,就像春节里,小宝那装满炒豆的新制服的口袋一样。

那天晚上,小宝回到家里,见爷爷正戴着老花镜,眯缝着眼睛,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缝制着一个一个的小塑料口袋。这些小口袋已经堆满了一桌子。奶奶在一边拾掇东西,一边唠叨。爷爷着急地护着这些口袋,说:“别动别动,这些东西是我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将来搞水稻杂交,要派用场。”

奶奶听罢,气呼呼地说:“亏你还有心思搞杂交,那班子人,天天在变着法子整你,还不够你对付?”

爷爷不以为然地把头一摆:“毛主席说的,必须把粮食抓紧,必须把棉花抓紧。这两条是咱们干社会主义农业的根本。俺是gcd员,什么时候也不能躺倒不干呀!山区无霜期短,又经常缺水,因此水稻的产量一直不高。俺想把这旱稻和水稻进行杂交,培育出一种能早熟耐旱的新品种来。”

“只怕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了解你这份心。”奶奶仍旧愤愤地说。

“我的心,每个普通gcd员的心,毛主席都了解。”爷爷坚定地说,这刀切斧砍的声音震动了小宝的心。他对爷爷的猜疑像冰水一样融化了。他扑到爷爷的怀里,多少天来,第一次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爷爷!”

“孩子,咋啦?”爷爷抚摸着小宝的脑袋,亲切地说。

“爷爷,爷爷!”小宝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地往爷爷的怀里钻。

“孩子,谁欺侮你啦?”爷爷扳起他的脸问。

“没……没有。”小宝摇摇头,感到爷爷亲切的面容,在眼前模糊了。

爷爷用粗糙坚硬的手指抹掉了他脸颊上的泪珠,说:“来,帮爷爷一起干!”

小宝一抬头,见爷爷像往常一样眯着眼睛笑了,黑黑的瞳人里有两朵极小的火花,充满着热情与希望……

打那以后,小宝成了爷爷忠实的小助手。祖孙俩不怕烈日晒,不怕蚊子咬,稻叶划破了小宝的嫩皮肤,晨露沾湿了爷爷的衣裳,两个人整整搞了三天的人工杂交授粉,到了秋天,在这半分地的试验田里打到了四十斤稻谷。今年春天,播下了第二代的杂交品种。因为秧田面积的限制,还剩下了五斤种子没有播。可是,祖孙俩精心培育的第二代新品种的水稻秧苗,却让这一场洪水冲毁了。小宝知道,现在书包里装的这些稻种,就是还剩下的那五斤。

现在,该上哪儿去呢?

天阴得很重,天空像一床厚厚的灰色的被子,盖在大地和丘陵的上面。出了村,小宝越发感到孤单,他不敢去找他的小伙伴玩,要度过这一天的时间,可真是难捱呀!

小宝孤寂地走进路旁一个小草庵。草庵是夏天时一个看瓜的老汉住的,现在里面只有一些陈年的干草。草庵里风要比外面的小些。小宝坐在干草上,把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望着庵外那一片白花花的碱地,记起那儿本是瓜园,每年这个时候,甜瓜已经从茂密的叶蔓里露出那金色的、胀鼓鼓的肚皮,香味在空中流溢,那么馋人和浓烈。每回从这儿过,看瓜的老汉总是张罗着要摘瓜给他吃,可是小宝怕爷爷知道,从来都是咽着唾沫走开去的。小宝又记起,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曾是兴修水利的战场。在去年的寒冬腊月,这儿红旗招展,好像过年一样热闹。有一次他跟着奶奶来给大人送茶水,他硬要提一只大壶,险些摔了一跤……

就这样小宝坐了很久,不知道有几点钟了。他感到身上有点冷,肚子也饿了,便掏出鸡蛋和红面饼子来吃,吃完了鸡蛋和红面饼,他很想找谁玩玩,但是不敢回村去。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往草庵过来。

小宝吓了一大跳,赶紧取下书包,往角落里一塞,抓了几把干草盖上,然后一屁股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小石头,装着在玩抓子儿。

小宝感到有人进来了,但他头也不抬,继续玩他的抓子儿。

“哟,小宝在这儿呀!”这是老马头吃惊的声音,他正大把大把地把地下的草搜拢来,准备抱回家去,慌里慌张的,直干了一半,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个人,但见是小宝,也就胆壮了。他直起腰,惊奇而又有点同情地说:“你怎么还在这儿玩呀?你家里都闹翻天啦!”

“怎么闹翻天啦?”小宝问,有些眼泪汪汪的样子。

“不得了啊,崔书记他们把你家的橱柜都砸开啦,把锅碗瓢盆都扔啰,说你爷爷偷了救济款……”说到这儿,老马头也觉得崔海嬴他们搞得太过火了,谁不知道老支书是好人哪,怎么会干那种事?他不便往下说,便叹了口气道:“唉,你还不快回家看看去。”

小宝听了老马头的话,顿时忘了一切,背起书包就往外跑。他跑啊跑,从河边高高的堤坝跑下去,穿过空旷荒凉、长着野草的山坡,钻进一片密密的小竹林。从小竹林出来,就是他家的后门口。

突然,小宝站住了,他想到了他的职责。想到他的任务是保护爷爷的稻种,于是低下头来,使劲用牙齿咬着下唇,默默地转身走掉了……

小宝又回到了草庵。草已经被老马头抱光了,只好坐在地上。坐了一会,他突然想,崔海嬴他们这么坏,要是写一封信告诉毛主席,毛主席知道了一定会派人来收拾他们的。想到这里,他就在书包里翻腾起来,不一会,翻出了一个旧的练习本和一支圆珠笔。他很高兴,把膝盖当做桌子,在练习本上写了起来。写啊写,写了满满的两张纸,然后从他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毛钱来。这一毛钱还用红纸包着,是去年他生日时奶奶给他的礼物。小宝拿了这一毛钱,到大队的小店里买了一个信封和一张邮票。他在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北京,毛主席收。他把信封口糊得严严实实,贴上邮票,扔到绿色的邮箱里。

寄走了信,小宝又激动,又兴奋。他决定暂时先不告诉爷爷,让爷爷意外地高兴一番。这时,天也擦黑了,小宝便背着书包走回家,把一包稻种,完整无缺地交给了爷爷。爷爷十分感激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望着他说:“今天是你生日,可爷爷连上趟街的工夫也没有,啥也没有给你买。”

奶奶叹口气道:“唉,别说这个了。依我说呀,咱们家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任怎么抄俺也不怕!可就是为这包稻种,让孩子一整天在外挨饿、受累,我心里不忍,我看还是……”

奶奶的话没说完,爷爷突然向她瞪了一眼,严厉地说:“这你可别问!”

“好,好,俺不问。你的事,俺问也不问了。”奶奶说着,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棉兜肚,递给爷爷道:“快拿去换上,俺又替你新絮了棉花。”

爷爷一手拿着棉兜肚,一手拎着稻种,走进他的西间小屋里去了。

小宝很累,吃过晚饭就睡了。睡梦中,他被一阵吵嚷声惊醒,睁开眼,见爷爷又被崔海嬴等一帮人带走了。奶奶摸摸索索地下了床,找出一包药来,放在小宝的手里,着急地说:“快,快给你爷爷送去,你爷爷正在闹胃疼。”

小宝抓起药,顾不得多说,赶紧穿起衣裳就往外跑。外面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小宝一心想着爷爷,也忘了害怕。他一口气跑到社房,打老远就听见社房边上的一间小屋里传出嚷嚷的人声。

“你这个他妈的老东西,告咱的御状。你想复辟?你想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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