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一届毕业的?”崔海嬴在娟娟对面坐下,关切地问。
“六八届初中。”
“哦,那我比你高三届。”
“你是六八届高中?”娟娟吃惊地扬起了眉毛,打量着这个在各方面都显得比自己成熟得多的团支部书记。正说着,崔海嬴两岁的小男孩蹒跚地跑了进来,张着两只小手要爸爸。崔海嬴有点不耐烦,挥着手说:“去、去,外头找你妈去。”可孩子不理会,他就一把将孩子抱了出去,回转来,对娟娟苦笑笑:“看,有了家庭的拖累,可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在学校的时候,我大小还是个县中学造反派的头头,发个命令谁敢不听?现在,只能对儿子行使权力了,哈哈!”
崔海嬴自嘲的笑声,听起来很令人伤感。好心的娟娟,在一时间忘掉了自己的烦恼和身份,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一冲动,竟同情地问:“你为什么也像一般的农村青年那样早婚呢?”话一出口,马上就后悔了,但崔海嬴并不在乎,他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说:“我这个人嘛,就是同情心比较重。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又非常无能,母亲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她老人家想早早的抱孙子,加上家里又没人照顾,就逼着我答应了。现在……当然,我这辈子就算完啦。不过,我倒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担心的是你,你不应当在这儿埋没下去。”
一番话说得娟娟几乎感动得落泪。她颤着嘴唇,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崔海嬴稳稳地坐着,伸手拿过娟娟手里的《红与黑》,一边翻着,一边说:“司汤达说过,一个人只要强烈地、坚持不懈地追求,他就能达到目的。”
“可是,像于连那样的自我奋斗,在我们国家里,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唔,对的,对的,是行不通。社会制度不一样,奋斗的途径不一样,当然就行不通啦。不过,目的,可是一样的呢。”
“一样的目的?”娟娟听了,心里一惊,她没有想到,一个大队的团支部书记,会有这样的观点。崔海嬴发现了她惊讶的目光,自觉有点失言,但他并不在乎,仍坦然自若地微笑着,那目光似乎在说:“看,只有对你这样的知音,我才说心里话呀。”娟娟感到心里一阵温暖,她不由得吐出了在心里埋藏已久的话:“如果有机会,我想上大学。”
“上大学?”崔海嬴皱皱眉,随口问道:“哦,你想学什么科?”
“什么科?”娟娟暗自苦笑,是啊,在中学的时候,她为自己作过许多打算,她想学外语,也想学文学,但是现在,她觉得哪怕叫她去学那在学校时几乎不及格的体育,她也有办法让自己变成优等生。她不假思索地说:“什么科都一样啊。”
“哈哈,饥不择食了。”崔海嬴开怀大笑起来。这洪亮的笑声叫娟娟有点惶恐,她望着他,低低地说:“你有办法,给我帮帮忙么!”
“办法?唔,唔,是啊,你有这个愿望,我一定替你帮忙。唉,可惜权不在咱的手里。大队的事,得老支书说了算。”
“你不是老支书的接班人么?”娟娟天真地问。
“接班人。”崔海嬴打鼻子眼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啪”地关掉书,站起来,神情显得有点激动。他反剪双手,在屋里踱了个来回,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挨近娟娟,换了一种教训的口气说:“你呀,太年轻、太嫩了,缺乏社会经验。当然,如果下来招生名额的话,我是可以为你向老支书提提的,但是,老支书那个死心眼你不是不知道,一提这种事,好像就显得你不安心农村了。就是我说,人家也保不准会讲闲话呢。”
娟娟无言可对,她第一次觉得,崔海嬴是多么有水平,多么通人情,要是他当大队书记,该有多好!
“别泄气啊!”崔海嬴笑了,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显出一副很有气度的样子,“所以,一个人要学会生活,学会做人,学会斗争的艺术。比如,你认准了前面的一个目标,照直走达不到,你就绕几步嘛。你很聪明,又有才华,但我觉得你缺少一种精神,一种刻苦的精神,一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忍让、牺牲的精神……当然,也可能我对你并不了解,也可能你是出身在大城市的关系。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好好读读《红与黑》,于连的奋斗精神,对我们应当有所启发,中央首长推荐这本书,总是有一定道理的。”
接着,崔海嬴又谈了许多。他谈上大学所必须打通的各个关节,谈大田劳动虽然艰苦,但如何在必要的时候去“拼”一下……从崔海嬴家出来的时候,娟娟觉得天高了,地宽了,花花草草在向她点头,一条光辉的道路在她的面前展现。
从此以后,田野里又响起了娟娟美妙动听的歌声,村子里又有了娟娟生动悦耳的笑声,讲用会上有娟娟激昂的发言,批判会上有娟娟慷慨的陈词……“信念”所产生的力量,使她的性格增添了坚强与深沉的成分。她确实聪明,也有能力,她跟着崔海嬴出出进进,竭尽全力完成他所吩咐的一切事情。不久,她出席了县、专各级的积代会,她的社会工作多起来了,于是在大田劳动最难捱的时候,崔海嬴可以从从容容地把她叫出来,两人呆在社房的会计室里,悠闲地聊上半天的“工作”。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娟娟把读完了的《红与黑》还给崔海嬴。桃花正盛,仰着粉红美丽的笑脸,远处犁田的号子,咿咿呀呀地拖着悠长尾音。崔海嬴接过书,用目光问娟娟:“怎么样?”
娟娟深深地一点头,目光闪闪地问:“听说,今年春季招生?”
崔海嬴微笑了:“这,你就放心吧。”
话说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娟娟带着满意的心情离开崔海嬴。许多金色的小蜜蜂在菜花间飞舞,她想着大学,想着那个已经在大学里的年轻英俊的人,要是她的理想实现了,不知道应该怎样来感激崔海嬴。
在那些日子里,娟娟的感觉变得格外的敏锐,仿佛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伸出了触角。清早,她担着水去栽山芋,姑娘们嘻嘻哈哈地打趣:“娟娟,今年的春芋头,你还吃得上吗?”娟娟明白这是暗示她要离开这里了,虽然脸上淡淡的,心里却是一阵甜丝丝的骚动。歇晌的时候,老支书含着烟管,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她觉得那目光,仿佛也大有深意。到了大队讨论名单的那天晚上,她站在自己的屋子前面,远远望着那从弥漫的夜气里透出来的社房的灯光,心里想象着自己的名字怎样被提上去,又可能会遭到怎样的反对……第二天,她早早的下了地,仍希望能听到一些善意的玩笑。她走在人群里,大家对她很亲热,很客气,但是,谁也没有再开那样的玩笑。娟娟预感到气氛不对,放了工就去寻崔海嬴。崔海嬴不慌不忙地在脸盆里洗手、洗脸,向娟娟投来深奥莫测的目光。他问:“你的理想就是上大学?”
“嗯,我的理想。”娟娟皱着眉,焦躁地扭过头。院子里,老母猪在呱唧呱唧地吃食。
“其实,这只是一种手段,不是什么理想。”崔海嬴微笑着纠正她的话。娟娟也只好淡淡地一笑。崔海嬴不再顺着往下说,他话锋一转,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他所读过的书来。他从于连谈到了拿破仑,从拿破仑又谈到了希特勒。他说希特勒小时候家里很穷,也没上过什么大学,但是希特勒有惊人的意志力,读过许多书。不管怎样,他成了显赫一时的人物,这是不容否认的历史。他又问娟娟,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是大学毕业生?娟娟不吭声。他十分通达地说:“如果说,上大学是一种手段,那么,它就不是唯一的手段,你不应该把它看得至高无上。要知道,事情往往是欲速则不达。”
听了这番话,娟娟的心“格登”一下,她知道这回恐怕是无望的了,但一时心上又热烘烘的。她承认崔海嬴的道理是深刻的,她知道自古以来草莽里出过许多英雄,眼前的崔海嬴,看来就是一个人物。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活道路……不,她还是要上大学。她抬起头,用恳切的大眼睛望着崔海嬴。崔海嬴摇摇头:“老支书不同意,我也没办法。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费了好大劲,为你争取到一个位置——大队会计,你看怎样?先干上一段再说吧。”
到高粱红了的时候,人们流着汗、弓着腰,在蒸笼般的地里把秫秸一棵一棵刨出来,娟娟却坐在有玻璃窗的、全大队最阔气的房子里,噼噼啪啪地拨拉算盘,把每个人该摊的粮食计算出来。她细心、敏捷,从来不出差错,别人要算几天的账目,她半天就能弄妥,余下的时间,可以看看书,想想自己的事情。体力上的消耗减轻以后,脑子就更加**了。她有时觉得,崔海嬴并不那么支持她上大学,要不,为什么给她安排这样一个难以脱身的职务呢?第二年是秋季招生,崔海嬴仍借口工作需要,老支书不放,又将她留下了。她的忧虑时时在增长,她担心自己的年龄一天天大起来,入学的机会也会随之一天天减少了。
到了一九七四年初夏,她回去探亲,家里没住几天,就带着崔海嬴要她捎带的大包小包,匆忙赶回来了。崔海嬴一口应承了娟娟,今年无论如何让她走。当然,在临走以前,工作是必须做得格外出色的。
过了没几天,崔海嬴要娟娟整理一份老支书的材料。
对于写文章像写信一样容易的娟娟,这回却在会计室里枯坐了一个下午,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晚上,她点起了自己的煤油灯,又在桌上铺开了雪白的纸。煤油灯的火芯,像一把极小而精致的扇子,轻轻地闪动着,扇出光亮来,事情的始末,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娟娟的眼前。
前些日子,公社号召多种山芋,这样,把大队原来试种的水稻的面积给挤掉了。老支书为了不影响公社规定的山芋种植面积,起早摸黑,赤脚露腿,在寒冷的早春天气里开垦出了一片谷底的冷浸田,并在田边上开沟筑渠引水,累得他胃气痛病发作了,每天捂着心口还干。最后,他终于把稻种播下去了。现在稻种刚播,崔海嬴却要她写材料,把老支书说成是在搞复辟倒退,破坏批林批孔。娟娟不知这二者如何才能联系起来,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第一次带着完不成任务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去寻崔海嬴。崔海嬴淡然一笑:“你这个人呀,怎么搞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来,我给你列个提纲。”说着,抓起笔,刷刷地写了几条,扔给娟娟,“行了吧,就照这意思写,大体上不离这框框就行了。”
娟娟接过纸,看了一眼,仍心情不安地说:“这么写,不是昧……哦,要是核实起来怎么办?大家都知道的呢。”
崔海嬴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你写,你写就是了,上面需要的就是这个。这是政治,你懂吗?”
娟娟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她想到了“走”,想到了那个令人向往的大学,她只好无言地收起了纸,很快写好了满满的几张,交给了崔海嬴。一连好几天,她不敢正眼望一望老支书。到了晚上,用素色的花被蒙住脑袋,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轻轻地抽泣起来,羞愧与悔恨的泪水,濡湿了被角。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在骗人。骗自己,骗别人,也骗了小梁。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演员,在人生的舞台上作起假、演起戏来。这样做,她本是不愿意的。但是,当她清早起床的时候,她的每一根神经,又都紧张起来,她又精力充沛地去干她必须要干的一切了,不管内心深处是如何想的。因为,她惹不起崔海嬴呀。仿佛一个沙漠中的旅行者,已经见到依稀的绿洲了,哪怕前面有虎狼,她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她写呀写,崔海嬴要她写的材料没个完。从早到晚,娟娟躲在会计室的小房间里写,脸捂白了,下颏变尖了,吃饭的时候,筷子拨拉着碗里的山芋干,更觉得难以下咽。她每天希望黑夜赶快降临,在夜的幕布下,可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光……
不久,报告批了下来,老支书受到了公社的点名批判,并被降职为大队的副支书;崔海嬴担任了党支部书记。到了第二年冬季,队里开始讨论环山渠道的线路。崔海嬴和老支书争论得很激烈。娟娟兴味索然。一天,她有事要找崔海嬴,进了他家院子,见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酒肉的香气,娟娟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崔海嬴呵呵的笑声传了出来:“瓦匠,这回可就看你的啦!”
“放心,放心!”瓦匠连声回答。
“咚”的一声,大概是拳头敲在桌子上,随即“哗啦”一声,仿佛酒杯也被碰翻了,紧接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送进娟娟的耳帘:“我叫你这回连锅端!”
这声音是疯狂而带着野性的,但这确确实实是崔海嬴的声音!娟娟几乎不能相信。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一颗心也通通直跳,她想赶快退出院子,但不小心把门弄响了。
“谁?”崔海嬴吆喝着跑了出来,瞪着一双喝得血红的眼睛。
“是我。”娟娟轻声回答,低了头,连眼睛也不敢抬,便匆匆地说完了自己的事,赶紧走了。一路上,那拳头撞击桌子的声音和那双喝得血红的眼睛,老是在脑子里缠着她,使她的心境不得片刻的安宁。凭她的直觉感到,崔海嬴和泥瓦匠刚才商量的事儿,可能与修环山渠道有关。聪明的娟娟把事情联系起来一想,越想越感到毛骨悚然,仿佛预感到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一样。
娟娟的预感并非是唯心的猜测,它很快变成了现实。刚修好的大坝,在五月的连天暴雨中,轰隆一声倒塌了,无情的洪水扑向成熟了的庄稼地,把人们长期辛勤劳动的果实卷走了,看着就连娟娟也感到心痛。但是崔海嬴,从他走路的姿势,从他说话的语调,从他待人接物的神态,都使娟娟感到,他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喜悦。尽管他在一片汪洋的高粱地跟前,也挤下过几滴眼泪,但他内心深处的狂喜,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娟娟……
在这样的时候,她——娟娟,只要对小梁还存在一分感情,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卷入这可怕的政治斗争的漩涡呀!
整整一天,娟娟的脑子没有片刻的休息。吃饭的时候,她也端着碗,情不自禁地倚在门框上,注视那通向县城的弯曲的路,好半天忘了往嘴里扒饭。她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小梁,恳求小梁不要在这里浪费青春了。天黑下来的时候,她望着虎山深褐色的剪影祈祷:让我顺顺当当地上了大学,愿小梁也通过县组织部在县里找个工作,到那时,就可以摆脱崔海嬴,摆脱这一切,离开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