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的洪流在身后奔腾着,呼啸着,但梁子已跟着老支书,来到了东山洼。
老支书眯缝起双眼,蹙着很高的眉毛,察看着水情。他的衣服全被洪水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那微驼的背显示出来了,人变得更加瘦骨嶙峋,但那高大的骨架,却给人一种坚毅的感觉。梁子觉得自己的嗓子哽住了,他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对老支书说,但嘴里只激动地叫了一声:“老支书!”
“唔,”老支书应着,眼睛没有离开水面,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全神贯注地在上面记着什么。
“老支书,你……”梁子忍不住又叫了声。
“我怎么?”老支书合上本子,回过头来,带着慈祥的笑意,打量梁子。
“你是好老支书!”梁子轻轻地说,墨黑的眼睛里浸出了泪珠。
“咦,怎么啦?都大学毕业了,还抹眼泪?”
一句话说得梁子不好意思起来,向四处打量了一番,还好,一个人也没有,他仍然略带孩子气地望着老支书,揉了揉眼睛。现在,就是有人说老支书天大的坏话,他也不相信啦!不过,这话没有说出来,他竭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觉得对老支书最大的支持,就是赶快把大坝倒塌的原因找出来。于是,他咬了咬嘴唇,腼腆地避开了老支书亲切温厚的目光,朝洪流翻滚的山洼里望去。
洪峰已经过去了,残余的洪水夹杂着混凝土的碎块在山洼里流着。梁子跟着老支书,又沿山洼走了一圈,一老一少的眉头都拧得很紧:奇怪啊,根据今天一早观察的水情来看,环山渠道的线路完全是正确的,那么,大坝为什么会倒塌呢?
梁子蹲在山洼旁,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浑黄的水流,忽然,他腰一弯,从水里捞出一把混凝土,手一搓,混凝土便像豆腐渣似的散落下来。
“混凝土的配料符合标准吗?”梁子认真地问。
“没问题。配料、搅拌时我都在场,为了确保大坝的安全,我是仔细检查过的。”老支书答道。
“那,问题八成出在这水泥上。”梁子扭过头来,高声对老支书说。
“咋?”老支书问了声,又迟疑地说:“这水泥怎么这样孬?”
“这种水泥怎么能筑大坝?筑大坝得用500号水泥才行。”梁子连比带划地说,他在农学院学过水利工程的,对大坝工程和水泥的型号很熟悉。
“我们买的是500号水泥啊,”老支书沉吟着说,“我还特地关照娟娟的呢。”
“啊?不可能。这种水泥,我看肯定不符合标号!”梁子很坚决地说。
老支书也凑过来,仔细看了看梁子手里的混凝土碎渣,说:“是啊,500号水泥,质量不会这样差。唉,也怪我,事先没有好好检查。”
可是梁子想,怎么能怪老支书呢?不管是谁,水泥的标号不经过化验,是看不出来的。买的是500号水泥……水泥的标号不对……一想到这,他怒火直冒,“啪”地将手里的混凝土块朝地上一摔,手往裤子上蹭了蹭,抓住老支书的胳膊道:“走!”
“上哪?”
“到公社去!”梁子愤愤地说,“明明是水泥问题,才使大坝倒塌的,却叫你背黑锅。不,你不能背这个黑锅!”
“背黑锅?”老支书转过脸去,遥望晨雾迷漫中的虎山村庄,慢慢垂下眼皮。风从山洼里吹来,吹得树叶子刷刷响,幼嫩的杨树条随风起伏,老支书的心里是多么不平静啊!
本来,大会批他,小会斗他,大坝倒塌的铁一般的事实,使他对自己所选择的线路确实产生了怀疑。他觉得批他斗他没啥。大坝倒塌了,自己作为大坝工程的负责人,大队分管抓生产的副书记,是有责任的,组织上对他的批判、处分,也是应该的。自己有错误有缺点,让别人轰一轰,即使有点过分,也不应当计较。但他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他觉得错了,就应当知道,错在哪里,找到了原因,再改过来。他认为,不管怎样,大坝总是要修的,环山渠总是要挖的,虎山的面貌,总是要改变的。现在,听了梁子的话以后,他不由得想起了最近几年自己的遭遇和经历: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大队的一些小青年贴大字报批评他这个老支书右倾保守,经过反复的认识和思想斗争,他接受了这个批评。一九六八年,他特地步行上百里挑着一担山芋干到平原地区去换回了水稻的稻种,开始在虎山的低洼积水的地方引种水稻。但由于山区的水季节性强,有时很大,有时干枯,不能控制,因此水稻经常挨浸或干死,这样产量一直上不去。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时,公社为了往上报粮食产量,规定取消水稻试种,扩大山芋面积,但老支书早有打算,修筑东山洼水库和环山渠道,修整好土地,然后大面积引种水稻。因此,他仍然种植了一部分水稻,跟梁子从农学院捎回来的种子,搞杂交试验。不料水稻种刚刚播下,他就受到了公社的点名批判,说他不听公社统一指挥,搞唯生产力论,复辟倒退,是破坏批林批孔的典型等等。批判以后,他就被降为大队的副书记,但仍要他抓生产。而原来的副书记崔海嬴,则被提升为书记。在被降为副书记以后,他的工作劲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仍然一心一意地想着如何改变虎山的面貌。所以,只要一有空,他就上山来,到处转呀转,在早晨、在黄昏,在批判会的间隙……
昨天傍晚,听说张梁回来了,心里一喜,但为了避免误会,他没跟梁子见面,却悄悄地让大憨等几个青年替他收拾了屋子。整整一夜的暴风雨,也使他的心潮翻滚了一夜。天未明、雨未停,他就出来观察水情——正好和梁子碰了个满怀。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坝倒塌的原因,竟是水泥问题!这购买水泥的事,是崔海嬴一手抓的,难道他……
“老支书,昨晚大憨他们都在议论,说崔海嬴是存心给你穿小鞋!”见老支书不吭声,梁子又激动地补了一句。
老支书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把头摇了一摇。心里默想,他真的是存心破坏大坝坑害自己?他拿全大队的生命和财产当做儿戏?也许还不至于吧,崔海嬴呀,小崔,难道他的良心真的被狗吃了?
崔海嬴像梁子一样,是老支书一手培养起来的青年干部。崔海嬴、张梁等知识青年,老支书始终把他们看做是一支生力军。特别是崔海嬴,有文化,有魄力,人也机灵,又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对农村的情况熟悉,开展工作比梁子还容易。因此,他回乡后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内,就在老支书的推荐和提拔下先后担任了小队会计、大队会计、大队团支部书记等职务。在崔海嬴担任这些工作的期间,账目清楚,口才出众,开个会,写个报告,一、二、三、四,头头是道。劳动也好,哪里艰苦哪里上,算账从不误工。因此老支书十分器重他,在他入党时,群众对他的言过其实、爱出风头等毛病意见颇大,老支书严肃诚恳地帮助他认识了缺点,崔海嬴也在一段时间里明显地改正了。老支书感到,一个读了十年书的青年人,能够这样安心在农村工作并做出了一定的成绩,不管怎样,主流是好的。他甚至把希望寄托在崔海嬴身上,他认为虎山的未来是属于年轻有文化的新一代的。所以他待崔海嬴就像亲生儿子一样,在崔海嬴被毒蛇咬了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给他吸毒液。那个时候崔海嬴也是那样亲密无间地出入在老支书家里,不管什么事,只要老支书一句话,他总是照办不误的。
自从张梁上大学以后,经老支书的推荐,崔海嬴担任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崔海嬴担任副书记以后,开始有点变了,他经常单独到公社去开会,背着老支书送材料,搞汇报,这很快博得公社某些领导的好感,而公社领导对老支书却疏远了,老支书还常常受到莫名其妙的批评。
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以后,老支书被降为副书记,崔海嬴当了书记。但崔海嬴当了书记后,只顾抓开会、写材料,给报纸写大批判文章和经验总结。生产上的事,他不过问,仍由老支书负责。七五年冬季,老支书提出了修筑东山洼水库大坝和环山渠道的事。开始崔海嬴认为当前的头等任务是抓路线、抓大批判、批复辟倒退,搞大坝和环山渠道会把社员的思想引向唯生产力论,忘了国家大事,同时把握也不大,因此表示反对。后来因大部分支委都支持老支书的意见,他就在上报公社时写上了自己的保留意见。结果,一场洪水果然把大坝冲塌了。于是崔海嬴对老支书的态度彻底改变,认为这是老支书不抓路线,只抓生产的必然结果,大会批小会斗,讲老支书是走资派。对于这些,群众中议论很多,有的甚至讲崔海嬴在大坝问题上是存心同老支书作梗。但是这个宽厚的老支书,却始终认为,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给崔海嬴下结论,而且现在也不是追究个人责任的时候,遭灾以后,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啊,虽然他被撤了职,但大队的事,没有一件不揪着他的心。现在他最痛心的事不在自己个人撤职、受批判,而是在于崔海嬴一当上大队书记以后,就与公社的一些人打得火热,这么大的灾害,置群众的疾苦于脑后不顾,却经常吃吃喝喝、不抓生产,这样下去是危险的……
这时黎明的薄暗已经隐去,但是天上还有一疙瘩一疙瘩的浓云,风摇撼树木,不时落下一阵阵急雨。山洼里仍不敞亮,老支书想着,默默地登上了一个高岗。梁子尾随着他,也向上攀去,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老支书,咱们马上把这件事向公社党委汇报,让他们派人来调查好了。”他想,只要这事弄清楚了,那么,老支书也还是虎山大队的支部书记,至于理论,理论既然是上面下来的,当然不好随便怀疑,但是像老支书这样忠心耿耿的基层干部,是不在民主派——走资派之列的……可是,为什么事情有了眉目,老支书反而变得心情沉重起来,他在想些什么呢?难道他不怨恨那个颠倒是非、批他斗他的崔海嬴?
老支书确实仍在沉思,但他已经不想崔海嬴了。他觉得崔海嬴这人安的什么心,日后总会搞清楚的。是真金还是沙子都可以在革命的洪流中淘清。真金是不怕火炼的,也不怕洪流的冲刷;沙泥即使一时泛起,最终也要被洪流所淹没……他在想的,倒是崔海嬴的那些理论,绝非他个人的发明创造,而是紧跟报纸社论的调调的。现在社会上正有一股风,就像这阴沉的天气一样,味道很不对。但是,这些未成熟的想法,怎么去对梁子讲呢?他抬起微微眯缝的双眼,凝视着浓云密锁下的虎山顶峰,突然,他的眼角泛起了笑纹,拍拍梁子的肩膀,话锋一转说:“小伙子,你知道虎山的来历吗?也就是说,虎山为什么要叫虎山?”
“这……我不知道。”梁子茫然地回答,他不明白在这个时候老支书为什么要谈虎山的来历。
“嘿,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老支书说着,一迈腿,跨到了一块山石上,手往口袋里边探,想装袋烟吸,但摸了半天,烟丝早就打湿了,懊丧地抽出手来,就势一蹲,仍然兴致勃勃地对梁子说开了: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玄黄,日月洪荒。这一带是一片干旱的不毛之地。一天,这儿来了一群人。他们都是些勤劳、正直的人,为了逃避魔鬼的淫威,他们丢弃了自己原有的土地、房屋和财物,只带着一面小小的花鼓,靠这面花鼓,他们卖唱、乞讨,颠沛流离,来到了这个地方。为首的人,对着周围干旱的土地和巍巍的群山,大声说:‘伙计们,我们已经远离了魔鬼,找到了自由;现在,咱们留在这儿创造幸福吧。我们的手,生来是要劳动的,不是向人乞讨的。’于是,第二天蒙蒙亮,他们上山了,开始刨那坚硬的土。刨呀刨,虎口震裂了,手上打起了血泡,石块扎破了他们的手脚,热风吹裂了他们的皮肤,但他们还是不停歇地干,决心用自己的双手,去开创幸福的生活。
“不知干了多少年、多少代,他们用热汗浇灌了土地,终于在荒坡上种上了一些庄稼,可是,水太少了,庄稼长得不好,他们还是吃不饱肚子,过着贫穷的生活。但是他们毫不气馁、毫不动摇,依然每天挖呀挖,希望找到能给他们带来幸福的泉水。为了表示他们开发荒山的决心,大家把卖唱、乞讨用的花鼓全都扔到山下去了。
“忽然有一天早晨,天上飞来一朵五彩的云,五彩云飘啊飘,放射出一道道绚丽的光柱。
“人们涌上山头,观看这奇迹。就在这时,五彩云变作一对美丽的凤凰,向山上飞来。当这对美丽的凤凰,落到人们跟前的时候,就又变成了一对年轻的夫妇。原来,人们的精神感动了天上的金凤凰,它们决心下来为人们创造幸福。年轻的夫妇立即带领大家找到了两个泉眼。从此,这里的山变青了,水变绿了,庄稼茁壮地生长着,牛羊爬满了山坡。
“大家欢呼起来,围着青年夫妇跳起了舞。
“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这件事被贪婪的魔鬼知道了。它想,如果让这些穷人都得到自由和幸福,都变成聪明、富裕的人了,那么,谁还来听我的使唤?当我的奴隶?自由和幸福是我永恒的私产,我决不能恩赐给任何人。于是,他立即派了两员大将——虎将军和狼将军去勒令人们交出自由和幸福。
“这两员大将,一个拿着魔鬼的令箭牌,一个握着魔鬼的宝剑,来到了这儿。他们乘这对年轻的夫妻熟睡的当儿,一剑劈去,只听得震天动地一声霹雳,夫妇俩又变作一对凤凰,腾空而起,和虎将军、狼将军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最后一怒之下,把虎将军和狼将军变成了两块很大很大的石头。这对虎狼为了忠实地执行魔鬼的命令,就昼夜伏在那里,把泉眼压在身子底下,不许人们去开凿引水。人们得不到生命之泉,土地重又贫瘠荒芜起来,人们重新又过起了贫困的生活。后来,虎狼变成了两个山头,就是现在的虎山和狼山。虎狼当道,正直勤劳的人民,世世代代都得不到自由和幸福。
“瞧,这两个山头,不是一个像虎,一个像狼?”
梁子被老支书的故事吸引住了,听得入了神。这时他睁起明亮的眼睛,朝老支书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灰色的天幕上,那微黑方圆的虎山山顶,确实像一只咆哮的虎头,而和虎山遥遥相对的尖削的山峰,真的像一只狼的脑袋。他看着,瞪着眼珠想,为什么老支书要讲这个故事呢?……
忽然,“呜——”的一声,有火车驰过丘陵大地,轰响带着长久的余音,在旷野回旋。梁子的遐想被打断了,老支书招呼他:“天不早了,回去吧。”说罢,往前走几步,弯下腰,捞起一块混凝土,捧给梁子:“带到公社去化验一下,顺便到供销社,了解一下买水泥的事。”梁子接过来,跟着老支书,一步步走下山岗。
晨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衫,马尾松飒飒做响,山洼里,滚滚的洪流仍在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