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宛若躺在一只小小的船上,小船在一片混沌迷茫的大海里飘荡。天,是白茫茫的;水,是白茫茫的。白浪托着他,向何处去?……啊,这不正是涧湾奔腾的洪流吗?怎么没有航标灯呢?应该有,应该有……瞧,那不是,红色的航标灯,在熠熠放光。快,往那边去,往那边去!忽然,航标灯不见了,变成了小李子家的麦闹花。麦闹花深红、热烈,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麦闹花渐渐地向前移动。啊,是老支书擎着火炬走过来了,老支书!老……
梁子一机灵,完全清醒了。屋子里黑洞洞的,分不清哪是窗,哪是桌子。外面,山风打着尖锐的唿哨呼呼地吹来,使门前的枣树叶子飒飒作响,偶尔还伴有树枝折裂时发出的清脆的咔吧声。
很久很久,他不能入睡……
张梁,这个在农村里长大,在城市里读书的青年,既有一般的干部子弟对于理论的充分的信仰,又有一般农民子弟对现实的深刻感受和由此而产生的天然淳朴的品质,这性格中互相矛盾着的两个方面,往往造成他精神上巨大的痛苦,也因而促使他的行动不为一般人所理解。
在农村度过的童年和小福子一家的遭遇,给他的一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八岁那一年,他怀着对儿时伙伴深深的依恋和哀痛,来到了爸爸妈妈身边。在学校,在家庭,在街头巷尾,在少先队的夏令营里……他听到、看到、体会到了和贫瘠的农村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无疑,他的生活是幸福的。在甜蜜平静,不愁吃穿的环境里,他长成了一个勤勉好学、要求上进的青年。他在政治上是机敏的,他像所有的青年学生一样容易激动,并抱着极大的热情投入了各项政治运动。对于报纸杂志上的一切,总之,凡是用铅字印成的东西,他都当做经典来信奉。因此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造反有理”的大旗,穿着用爸爸的旧军装改制的“红卫兵服”,拎着糨糊桶出入大街小巷……文化大革命使他的视野开阔了,思想产生了一次又一次的飞跃;文化大革命使他懂得了阶级和路线,也把他在过去学到的革命理论推向了实践的阶段,但同时他的思想也产生了矛盾和混乱。许多昨天仿佛已经清楚了的事,今天忽然又变得朦胧不清了。譬如说,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吧,既然是报纸上这么说,上面还发了文件,学校在十七年来执行的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那么,这一点他是深信不移而且认为必须批判的了。可是,对于教师来说,最多也不过是执行者。像那样把他们抓了来,要他们整日整夜地念语录,不给水喝,也不许上厕所,再不就是要他们像耍杂技一样地把匾顶在头上,顶不住就打耳光……难道这种做法,就是无产阶级的?随着运动的深入和发展,更加惨无人道和令人发指的行径也不乏其例了。梁子觉得,这些非人道的做法,无论从道理上和情理上,都是不能容忍的。于是,有好几次,他只好以“批判”为名,用暴力把教师从另一派手里抢过来加以保护——好在他也是造反派。而一些干部、教师,往往也都愿意到他这一派来接受批判、斗争。
然而能用暴力“抢”来加以保护的人毕竟是少数,特别是对他的邻居,娟娟的父亲,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科学家,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本单位、在里弄,接受各种体罚和人身侮辱。如果说娟娟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按照报纸上的理论似乎还情有可原,但是,把他打成“特务”,他就在内心深处感到不可理解了。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他还是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时,有一次在娟娟的家里玩,忽然,他发现了摆在案头的一株盆栽棉苗。这来自野外的植物,唤起了他强烈的兴趣和深厚的感情,他瞪眼望着不忍离去。这时,一位和蔼的伯伯——娟娟的爸爸,走过来笑眯眯地摸着他的脑袋:“你喜欢吗?”
“喜欢,”他点了点头,随即又把大脑袋一晃,操着未脱的乡音说:“俺老家,这个可多啦!”过了一会,他又指着满屋子的书问:“谭伯伯,你要那么多书干吗?”
“唔,这些书可有用了,上面写的都是棉花、水稻的事儿,”谭伯伯继续抚摸着小梁的脑袋说:“孩子,好好读书吧,长大了伯伯教你……”
后来,小梁的年龄一天天长大,他对于农业、植物的兴趣也越来越大了。每当他遇到什么疑难问题,他总是去找谭伯伯。谭伯伯也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领进了科学知识的神秘宫殿……当他谈到自己的志向——要把毕生的精力献给我国的农业科学事业时,这位头发已经斑白的老科学家兴奋地眯缝起眼睛,向他讲了自己的经历:有一年,闹大饥荒,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父母都饿死了,他自己同几个青年搭一艘外国货船逃到了美国,在那里半工半读,终于从农学院毕业得到了学位。但他舍弃了国外的优越条件,毅然回国从事农业科学研究,决心为每个中国人都能吃饱饭而努力奋斗。
像这样一个人会是特务吗?小梁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所以,当抄家的队伍冲进邻居家里,揪斗的口号响起来的时候,他就感到热血直冲脑门,一颗心也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一浪赶一浪地向前奔腾,所以,当轰轰烈烈的下乡上山运动掀起的时候,他终于摆脱了自己思想上朦胧的矛盾与烦恼,随着百万大军回到了自己的出生之地虎山。这时,他觉得,到处喊口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应该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踏踏实实的努力,来改变农村的贫穷落后的面貌。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也就是娟娟所说的好“认死理”的人,因此,当他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和目标以后,决不会轻易改变。所以,有几次招工的机会,他都没有去;当贫下中农推荐他上大学时,他仍然选的是农业大学;当毕业前夕,有的人慷慨激昂地表示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走一辈子和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而最终却各显神通,找到了一个个舒适的工作时,他却默默地遵循自己的诺言,回到了虎山。然而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在虎山所面临的是这样一个局面。他那本来想“多做些事情,少喊点口号,踏踏实实地为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而奋斗”的打算落空了。他发现,要在虎山待下去,他首先要参与的,不是生产斗争而是一场政治斗争。已经说过,张梁的意志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所以,他准备迎接这一场斗争。
他躺在床上不能入睡,他想着老支书。娟娟说:“老支书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是走资派。”是啊,最近,报纸上倒是又发社论,又登消息,天天在宣传从民主派到走资派的道理,可老支书,像他这样为人民的事业兢兢业业一辈子的老革命,能是走资派吗?太不可理解了。但是娟娟也不会诬陷老支书啊。娟娟的话不会错,娟娟要在农村扎根……他又想到小李子,小李子说:“大坝倒塌了,也不调查研究,就把责任往老支书头上一推,这对头吗?”小李子、大憨、还有一些青年,他们激动、气愤,他们的话有理有据,有根有梢,难道……不,他们也不会错。
窗外,呼呼的山风摇撼着树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它越来越强悍,越来越有力,最后竟从天上卷下了无数根雨柱。雨柱敲打着屋顶,敲打着窗玻璃,好像一根根利箭,刺着梁子的心。他想,要不是这样的雨,大坝不会冲毁,庄稼不会挨淹,老支书不会被撤职。这是大自然的罪过啊!但是,这岂止是大自然造成的后果呢?为什么别的大队都没受损失,而虎山的地势又不低洼,却倒被淹了呢?为什么大坝那么不结实呢?也许,真是老支书选择的线路有问题。
老支书真的犯了错误,而且是造成如此严重后果的错误?忽然,一道白色的闪电把黑暗的天空劈开了。紧接着,巨雷滚过山崖,好似有千军万马的力量,敲击着梁子的胸膛,他扑到窗前,借着不时闪现出来的摇摇曳曳的电光,凝视着那风雨中安然不动的虎山山峰,仿佛要从那里找出答案来。想着想着,老支书慈祥的脸庞,从狂风暴雨中显现出来:宽宽的额头,高高的眉毛,一双微微眯缝但是十分明亮的眼睛……
梁子不由得想起了早几年公社为了对青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而让他整理的老支书带领民兵英勇支前的事迹:解放战争的时候,三十来岁的壮年汉子崔福昌,已经是方圆几百里内赫赫有名的支前模范了。人们爱开玩笑说,崔福昌的“支前模范”是“走”出来的。
好一个“走”字呀!
那年月,西北风像刀子,鹅毛大雪一阵紧一阵,为了支援淮海战役,崔福昌领着十几个民工,推起独轮车出发了。可是,刚到涧湾,就被挡住了,原来,涧湾涨水了,而涧湾上的桥,却被国民党炸毁了,河身有三四丈宽,靠边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往河边一站,只觉得冷气逼人,十几挂小车,一下子全停住了。崔福昌望了望白茫茫的水面,又扭头扫视了一下装在小车上的胀鼓鼓的一袋袋粮食,猛地扒了小袄,大声喝道:“乡亲们,解放大军需要粮食,俺们要往前走!”说着,他扑通跳进水里,举棒砸开冰层,一步步往前探路。同志们被他感动,全都脱了小袄,精神抖擞地站在岸边等待。崔福昌探路回来,大家争先跳下水去,把一挂挂小车抬过河去。他们用肩扛,用手举,抬着装粮食的小车在涧湾的冰河里往前走……说不出他们有多冷,只见他们走过以后,水面上留下一片片红,那是被冰凌划破后腿上淌下的血……
如今上了年纪的人,提起那一段,就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感叹:“啊呀呀,我娘,那都是些怎样的硬汉子呀!去的时候,全都呼着口号:‘犁不到头不卸牛,不打倒老蒋不家走!’每人腰里别了四五双硬绷绷的新布鞋。可回来的时候,腰里的鞋一双也不见了,血糊糊的脚裹着破布。你知道他们在一百多天的日子里走了多少路呀,泥路、水路、石子路、山坡路、冰雪路……足足有三千里地呀!崔福昌人瘦得脱了形,胳膊上还挂着彩,可他逢人就高兴地说:‘淮海战役胜利啦,老蒋马上就要完蛋啦!’”
听了这些,梁子那时是以怎样崇敬的心情,来想象老支书——当年的支前模范的啊!在他的印象中,老支书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温厚慈爱的光芒。他和娟娟刚来到农村不久,冬天,下起了雪,整整一夜,天空好像无休无止地扯着棉花瓤子。早晨,树披上了银甲,房屋盖上了白被,田野里无边的雪浪,反射着耀眼的蓝光。梁子很担心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娟娟,怕是出不来门了,正想去看看她,娟娟却来了,用快乐的声音告诉他,早晨打开门来,面前就出现了四条刚刚扫好的路:一条通向大队社房,一条通向田野,一条通向社员们聚集的路北村庄,还有一条通向家后的水井。梁子感动了。他记起,天刚蒙蒙亮,老支书拿着扫帚从路南过来,他拿扫帚的姿势和别人不一样,他把扫帚像锨似的掂在背后,他掂锨掂惯了。他的锨把上箍着一个铁圈,铁圈亮光闪闪,这是让他的手磨的。他的手掌、手指肚上全是老茧,一天到晚在田里转,挖田拐、放水……人说全大队的土地,在他心里有一本活的账。这样的人,这样的手,他会把环山渠道的线路选错了?
又一道闪电,把屋子照得雪亮,乘着电光,梁子看清了,自己睡的这张床,正是八年前老支书亲自到集上去买来的。而现在床上垫的松软的麦秸草,也是当他在小李子家吃饭时老支书让人给他铺上的。可是这样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对工作兢兢业业、待人宽厚的老同志,会选错环山渠的线路?会走资本主义道路?会变成走资派?
梁子想着,他觉得在娟娟父亲的身上所想不通的问题,似乎又重复出现了,现实与理论的矛盾,又一次咬着他的心……
风声。雨声。水声。
天蒙蒙亮时,风雨渐止,窗外垄沟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闷,最后变作滚滚的涛音,像牛吼,似虎啸,如雷鸣,在山谷间呼啸着、回荡着:山洪就要来了!
梁子翻身起来,轻轻地披起衣服,在屋里踱了个来回,心里想,山洪就要暴发,这是观察水情的难得的好机会。环山渠道的线路究竟对不对,要经过一番实地调查才能确定。于是,他悄悄地开了门,朝虎山的东山洼跑去。
浓云低压,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水腥味。梁子刚跑到一道山沟前,只见一股洪水带着泡沫、树叶和草团,顺着山沟,翻翻滚滚地下来了。他知道,山洪在瞬息间能上涨几十公尺,在瞬息间也能下降几十公尺,如果等这股洪水过去以后再到东山洼,那么,东山洼的洪水早就消失了。水库就筑在东山洼,倒塌的大坝就在东山洼,必须马上赶到东山洼去!梁子拧着眉头向东望了望,前面荒草丛生,乱石嶙峋,东山洼离这儿还有二里多路。时间不容他犹豫,梁子一跃身冲进坑坑洼洼的沟底,跃过一道道沟壑和石壁,一个劲地往前奔。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声,他一边跑,一边迅速地抬头一瞥,只见前面几步远的头顶上方,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抓了一把,土层松了,松动的土层在往下陷,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好像山峰倒塌一样,泥土夹着石块,铺天盖地,滚落下来。
沙石土块依然往下落,头顶上的水流已经吐出了泡沫。梁子很清楚,瞬息之间,凶猛的洪水就会像一匹黄色的野兽,狂跳着扑下来,吞噬这里的一切。
梁子喘息着,大口地呼吸着带有浓重水腥味的空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冲到这个洪峰的前面去。
土块夹着石头纷纷向他砸来,洪水也在他的头上张牙舞爪地逼近了。梁子镇定地指挥着自己的两条腿,拼命往前跑。
当他往水沟里迈出最后一步时,洪峰下来了。一个浪头向他扑来,眼前一阵发黄,什么也看不见了,泥沙和浊水盖了他一头一脸,直呛得透不过气来。随着洪水猛烈的冲力,他脚一滑,一个踉跄,身体不由自主地失去了平衡,向着滔滔滚滚的洪流倾倒……
忽然,梁子的身旁伸过来一只坚硬的手,一把将他拉住了。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身子已经凭借着这只手的力量站立起来了。他一个箭步跳上一道石岗,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一晃,“啊,老支书!”但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那只手猛然拉住往前飞奔了,只隐约看见老支书的嘴动了动,那意思好像是“快跑,到东山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