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红红的麦闹花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1:40:30

一条大路,把虎山大队分成路南和路北两部分。小李子的家,住在路南西头,一溜三间土房,出门有个不大的院子,院当间有棵合欢树,院墙上爬着丝瓜、扁豆的翠枝绿蔓。墙角下垒了一个土花坛,土花坛上只种着一种花,这种花在麦收时节开得最盛,一朵朵好像大红的绣球,开得生气勃勃,十分热闹。这里的老乡叫它麦闹花。麦闹花的职责是向人们报告麦收的喜讯。在沉沉的暮霭中,麦闹花已模糊得分不清朵数了,但那火一般的颜色连成一片,却煞是惹眼。

花丛旁,小李子的妈,一个干净利落、花白头发的老大娘,正坐在草墩上编竹篮,只见那长长的、青白色光滑的篾条在手指间跳动。

“妈,客来了!”门外传来小李子快活的喊声。

“妈!”当小李子一脚迈进院落的时候,亲热的喊声突然变了调,本来笑嘻嘻的脸拉长了,嘴一噘,不满地瞅着妈手里的活计说:“唉,跟您说过多少次了,怎么还在编这个?”

“好,好,俺闺女不乐意,俺不编啦!”好脾气的小李子妈,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脸来招呼梁子:“来啦!”说着,转身进屋,麻利地搬出一张小案桌,在案桌上摆了四样菜:一碟炒鸡蛋,一碟腌辣椒,一碟煮花生,还有一碟小蒜。小李子也风风火火地跟进锅屋,一手端着一黄盆玉米面稀粥,一手端着个小竹簋,走了出来。稀粥有些烫,她“砰”地放到了桌子上,娘略带讥讽地瞪了她一眼:“看你能的!”小李子只嘻嘻地笑,掀开盖在簋子上的毛巾,于是那高粱面韭菜合子的热气和香味,立时弥漫开来,小小的院子里,充满着家庭的温煦的气氛。

从遭了灾的虎山来讲,这已经算是很阔气的晚餐了。但是好客的大娘还是一个劲地抱怨,说要不是遭了灾,无论如何不能叫孩子吃这个。梁子被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连说蛮好蛮好,接过小李子盛的玉米稀粥,稀里呼噜地喝起来,半碗粥下肚,满意地抹了抹嘴,伸手从小竹簋里拿了一个韭菜合子。大娘微笑着,一筷一筷地给梁子夹菜,恨不得把一碟鸡蛋全拨到他碗里,连连说:“吃吧吃吧,俺就是喜欢实心眼的孩子,到这儿就跟到家一样。你葫芦大爷也是常来常往,俺小李子上他那儿,从来不空嘴。”说着,微嗔地望了女儿一眼。小李子却只顾自己埋头吃喝。大娘叹口气,连连向梁子表白,说她的丫头不懂事,但是心眼顶好,早先娟娟一个人睡觉怕,她闺女每晚都去做伴,说得小李子嫌烦:“妈,你少说两句好不好?尽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好,好,俺闺女不愿听,俺不说了。”可大娘是个嘴闲不住的人,马上又换了个话题,“要不是遭了水灾,这阵都接上小麦了,大娘一定蒸发面馍,烙发面饼给你吃。唉,你见过大娘蒸的发面馍吗?蓬松,上来头娟娟弄不好发面,我还去给她弄来着,赶明儿我再给你们烧锅去。”

“妈,你又来了。”小李子不满地咽了口饼。

“什么又来了,你要我说什么?”这回大娘有点生气了,朝女儿瞪了一眼,“在家吃着饭,也叫我说你们党里头、团里头那个路线斗争、阶级斗争?”

小李子噗哧一声笑了:她妈光知道这两个名词,再多,就说不上来了。

“你这个丫头,在外跟人家斗嘴,回家拿我撒气,还好意思笑呢。”大娘叨叨着,一抬头,见女儿站起身来,从簋里抓了两个韭菜合子,匆匆地向外走去,忙数落道:“咋?又要上哪去?没见你这么野的,二十大几的丫头了,来了客,也不安稳在家吃顿饭!”

“楼娃叔家的小虎,在门口耍。”小李子轻轻地说了一句,大娘不再发怒,默许地点点头,瞅着闺女的背影,向梁子解释道:“自打遭了灾,楼娃家每天晚上都不烧锅。”

“哦?”梁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唉,村里有半数人家,晚上都不烧锅哩。上头拨了救济粮,可又掏不出钱来买。俺家要不是我编些竹篮子去卖,这救济粮也买不来呀。可俺这猴丫头,还一个劲地批评我搞自发。她不想想,嘴里嚼的红面饼子是哪里来的?你评评这个理看!”

梁子听着大娘的话,心里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翻搅,此刻就是山珍海味,也难以咽下了。他轻轻地推开碗,爷爷、奶奶、老葫芦……童年时代不可磨灭的印象,一张张饱受饥饿煎熬的脸重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是,眼前的灾荒,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呢?他想着,不由得愣愣地望着小李子娘,答非所问地说:“大娘,这环山渠道的线路,当初老支书是怎么选的?”

“唉呀呀,谁看不见哪,当初老支书为了选线路,把个虎山都跑遍了,鞋底都磨穿了几双,哪知道……唉!”说着,小李子娘朝正从外面回来的闺女望了一眼,“你问她吧,这是路线斗争,俺闹不清,也说不来。”

“什么路线斗争!”小李子愤愤地把碗一推,接口说道,“大坝倒塌了,也不调查研究,也不找找原因,就一古脑儿往老支书头上推,这对头吗!”

“哎呀,你这个丫头,真是旗杆上插鸡毛——好大胆子(掸子),会上叫你这么说的吗?”大娘惊慌地望着女儿说。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小李子娘使劲瞅了女儿一眼,恨不能上去捂住她的嘴巴。小李子倒是很坦然地夹了块鸡蛋塞进嘴里,旁若无人地说:“会上我也这么讲,咋样?”

大娘生怕说下去她的女儿火更大,再讲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便闭了嘴,忧心忡忡地向门口望去。门外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伙子,正闷头闷脑地往里闯。

“死大憨!”待来人走近了,大娘笑骂道,“也不吭一声,要把你大娘吓死啊!哟,腋下挟的是什么呀,拿过来我瞧瞧!”

“大憨!”梁子一抬头,也轻轻地、愉快地笑了——他熟悉这个黑小伙子,他还知道他的一段趣闻。

原来,大憨是个孤儿,平时少言寡语,只知闷头干活,一开口常好骂人,搞急了还有点结巴,被公认是全村第一个粗鲁的小伙子。而小李子呢,从小被寡妇宠在心尖子上,干活办事,嘴不饶人,是全村第一个机灵的姑娘。可就是这个机灵的小李子,有一次赶集买东西,竟把个皮夹让人给掏了,一年的分红都在里头,小李子急得直跺脚。人们见了她,免不了关心地问问钱是怎么丢的,说些同情话。只有大憨一声不吭地在旁听着,过了一会,突然来找小李子,结结巴巴地说:“走,赶、赶集去,我替你把钱包找、找回来。”小李子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去了。可一路上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个傻大个究竟要干什么。到了集上,大憨愣头愣脑地直往人堆里挤,小李子根本不相信他能替自己找回什么皮夹子,也懒得和人挤,便远远地站着,只叮嘱他,小心那装得鼓鼓囊囊的口袋。几个相识的年轻姑娘,路过这儿,见了,也笑着骂:“死大憨,瞧那个熊样,他不丢钱没谁丢了。走,俺们今天等着听新闻吧。”

到了下集的时候,新闻真的来了。可这新闻不是大憨丢钱,却是大憨抓到了小偷。满集上,到处都有人活灵活现地学说这件事:“啊呀呀,那个小偷刚一伸手,胳膊就被逮住了。那个被掏钱的黑小伙子,老鹰拖小鸡似的拽着他就跑。吓得那小偷,跟斗流斤,求爷爷告奶奶,哇哇直叫,手里还攥着从小伙子身上掏出来的东西,你知那是什么,一沓子草纸!……”

后来查清了,这个小偷是个惯窃,还跟本村里的一个泥瓦匠,有些亲戚关系。

打那以后,不仅小李子了解了大憨,村里人都认清大憨了——大憨并不憨,是个粗中有细的好小伙子。

梁子想着,快乐地招呼大憨,走上前去跟他握手。大憨腋下挟着什么东西,一握手,肩膀就耸起来了,小李子跳起来,一把抢了去,说:“什么好东西,挟这么紧。”一看,是个破水泥口袋。

大憨望望梁子,又看看小李子,伸手夺回来,说:“怕天要下雨,俺带着遮雨呢。”

小李子一听,笑得喷出饭来:“我娘,你还怕雨淋?把你那褂子脱了,不就是现成的皮雨衣?”

连小李子的娘都笑了——大憨特别黑,干活又勇猛过人,夏天挑把子,脊梁一精,身上油亮油亮,雨落上去都沾不住。

“唉,谁叫俺黑呢!”大憨装作伤心地叹口气,依然把个水泥口袋挟得紧紧的,低了头,细细地研究桌上的饭食:“嗬,真不赖呀!”说着,两手抱在胸前大大咧咧地问梁子:“咋没上那边去?”

“上哪儿?”梁子有点疑惑。

“崔书记那儿喝酒呀,人家八大碗呢。”

“群众生活这么困难,他们还喝酒?”梁子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在他的记忆中,崔海嬴可是滴酒不沾的呀。

“哈哈,哪天不喝呢。公社来了人,恐怕这会正喝在兴头上。”大憨说罢,哈哈大笑了,好像笑一个城里人分不清烟秧子和小白菜一样。

这时,又进来几个人,看来小李子家是个热闹所在。年轻人凑到了一起,大声吵嚷,肆无忌惮地说着俏皮话,挖苦话。小李子的妈生怕宝贝闺女闯下什么祸来,拾掇罢碗筷,也陪坐着。可是小李子偏偏不理解这份心意,一个劲地议论着老支书,议论着环山渠道。照她的说法,是崔海嬴存心坑害了老支书。她妈听了,叹口气,摇摇头说:“我看不见得吧,老支书对他有救命之恩呢。那一年,崔海嬴上山被蛇咬了,这是最毒的脱灰蛇,三个小时内就得送命。那时大队还没有合作医疗,公社卫生院离这儿有几十里路,等抬了去,人也完了。这村里只有老支书懂点蛇医,他忙忙地赶了来,一见这形势,二话没说,扭头便走,跑到野地里,拔了一些草药,放嘴里嚼嚼,又和了些什么药,放在一边。接着,老支书又摸出半瓶子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看着的人都呆了,谁见过老支书这么喝酒的呀,只见老支书喝完酒,便俯下身,一口一口地吸起伤口里的淤血来。吸完血,再拿起那团草药,嚼嚼,敷上去……就这样,老支书在崔海嬴身边守了整整一夜,崔海嬴才算清醒过来,脱了险。村里人都说,要不是老支书,崔海嬴的小命早就没有了。当时就连崔海嬴那个薄情寡义的老娘,对老支书也是千恩万谢的呢。”

小李子听得入了迷,一时间竟忘了对崔海嬴的褒贬,只吐着舌头说:“我娘,真神哪。以前光知道老支书会治蛇伤,还不知这么灵,那不成神医啦!”

“这可不假,这是救命之恩哪,救命之恩……”小李子的妈碎嘴地唠叨起来。

“什么救命之恩!”大憨的拳头,咚地敲到了桌上,“他父亲对他,还有养育之恩呢!可那一年,他父亲害腿,拄着棍要上医院瞧去。那天恰好他开机子到县里去,他父亲候在路口,想要儿子带了去,人都说反正是空车,带不带人都是跑一趟,那崔海嬴高低不肯。完了公社还通报表扬,说这是限制资产阶级法权……”

大憨的话未说完,一个青年愤愤地插嘴道:“照我看,这得通报批判才对!”

“是嘛,要是咱们开机子到了路上,遇见不相识的人病了,还能不带一下?旁人带得,父亲就带不得?”又一个青年接着说。

这话倒是讲到了点子上,大憨冷笑一声道:“要不他的那些事迹、材料什么的,哪来啊?他那个gcd员的牌子,怎么捞到手哇?”

话不免粗鲁了一些,张梁听得心里发憷。在他的印象中,崔海嬴是很能干的,对人也热情,虽然有时候有点夸夸其谈,但只要老支书说了,他总是照办的,从不打折扣。没想到群众竟对他有这样多的看法。大憨是个粗中有细的小伙子,他的话,听起来粗,但总有一定的道理,那么,难道……

天越发阴了,星星和月亮都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风越刮越大,桌子上的一盏带罩的煤油灯,也被刮得飘忽不定。黑暗中,墙角的麦闹花前俯后仰,它好像也在关心青年们的议题,注意着虎山大队的变化。

小李子的妈见梁子愣愣的,怕他是瞌睡了;又见天不好,对着大憨这一伙人道:“瞧你们这些人,扯起来没完没了,人家梁子赶了一天的路啦,让人早点休息去吧。翠,听见了没有?”

小李子应一声,站起来就要送客,走出门去,看看天黑得厉害,怕要下雨,就从大憨手里夺过水泥口袋,笑着说:“把这个给客人吧,你洗个澡回去更好。”

小李子一边把水泥口袋递给梁子,一面笑道:“快走吧,俺要撵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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