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21 11:05:17

“我不想走了。”

“我不想让你走。”

“那么我就不去了。”

“不。去。只是去一会儿,过后就回来。”

“我们就在这儿吃晚饭。”

“快去快来。”

葛雷非伯爵已经在弹子间里。他正在练习打弹子,弹子台顶上的灯光照耀下来,他的身子显得很脆弱。灯光圈外不远的地方有一张打纸牌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只放冰的银桶,冰块上突出着两瓶香槟酒的瓶颈和瓶塞。我进去往台子走,葛雷非伯爵直起身子朝我迎上来。他伸出手来。“你在这里真是太叫人愉快了。你还赏光和我打弹子,实在太好了。”“谢谢你的邀请。”“你完全恢复了没有?人家告诉我,你在伊孙左河上受了伤。我希望你现在好了。”

“我很好。你好吗?”

“哦,我身体一向是好的。但是我越来越老了。我发觉了一些老年的征象。”

“我不相信。”

“我是老了。给你举个实例吧?我讲意大利语比较不费力。我约束自己,避免讲意大利语,但是我人一累,就觉得讲意大利语轻松得多。所以我知道我老了。”

“我们可以讲意大利语。我也有点累了。”

“哦,不过你累的话,该讲英语比较不费力吧。”

“美国语。”

“是的。美国语。请讲美国语。那是一种可爱的语言。”

“现在我很少见到美国人。”

“那你一定若有所失。见不到同胞不好过,尤其是女同胞。我有过这种体会。我们打弹子吧?要不,你觉得太累?”

“我并不是真的累。不过说说笑话罢了。你让我几分?”

“你近来常常打弹子吗?”

“一次也没有。”

“你的技术本来很不错。一百分让十分吧?”

“你过分夸奖我了。”

“十五分。”

“那很好,不过你还是会打败我的。”

“我们赌一点钱怎么样?你打球一向喜欢下注的。”

“我看还是这么办吧。”

“好。我让你十八分,我们算一分一法郎。”

他打得一手好弹子,虽则他让我十八分,到五十分时我只赢了他四分。葛雷非伯爵按按墙上的电铃,喊酒保来。

“请你开一瓶,”他说。随即转对我说:“我们来点小刺激吧。”酒冰冷,不带甜味,品质醇良。

“我们讲意大利语好吗?你不大在乎吧?现在这是我最大的偏爱了。”

我们继续打弹子,停手时就喝口香槟,用意大利语交谈,不过话也讲得很少,只专心打弹子。葛雷非伯爵打到一百分时,我还只九十四分。他笑笑,拍拍我的肩膀。

“现在我们来喝另一瓶酒,你对我谈谈战事好啦。”他等我先坐下。“谈旁的事吧,”我说。

“你不愿意谈它吗?好。最近你看了什么书?”

“没有什么,”我说。“我这人恐怕太愚蠢了。”

“哪里。不过你应当看看书。”

“战时有什么好书?”

“有个法国人巴比塞,写了本书叫做《火线》②。还有《勃列特林先生看穿了》 。”

“他可并没有看穿。”

“什么?”

“他没有真的看穿。这些书医院里都有。”

“这么说你近来是在看书的吧?”

“看一点,但没什么很好的。”

“依我看,《勃列特林先生》这书,对于英国中产阶级的灵魂,是个很好的分析研究。”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灵魂。”

“可怜的孩子。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灵魂。你信教吗?”“只在夜里。”

葛雷非伯爵笑笑,用手指把酒杯转动一下。“我本以为年纪越大,一定

更热心信教,但是我并没有这样的变化,”他说。“这真太可惜了。”“你死后还想活下去吗?”我问,话出了口立即觉得自己太糊涂了,竟提起死字。但是他全不介意。

“那要看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我这一生过得很愉快。我希望能永远活下去,”他笑笑说。“我也差不多算长寿的了。”

我们坐在深深的皮椅里,香槟放在冰桶里,我们的酒杯放在我们中间的小几上。“要是你活到我这样老的年龄,一定会发觉许多事情是奇怪的。”

“你一点也不见老。”

“衰老的是身体。有时我害怕,怕我的一个手指会像粉笔那样断掉。至于精神,倒没有老,也没变得更聪明。”

“你倒是聪明的。”

“不,这是个大谬论;说什么老人富有智慧。人老并不增加智慧。只是越来越小心罢了。”

“这也许就是智慧。”

“这是一种很不讨人喜欢的智慧。你最珍重的是什么?”“我爱的人。”

“我也是。这并不是智慧。你珍重生命吗?”

“珍重的。”

“我也是。因为我所有的只有这个。因此给自己做寿开宴会,”他大笑起来。“你也许比我聪明。你不做寿。”

我们两人都喝一口酒。

“你对战争究竟怎样看法?”我问。

“我认为,是愚蠢的。”

“哪一边会赢呢?”

“意大利。”

“为什么?”

“他们是个比较年轻的国家。”

“年轻的国家必然打胜仗?”

“在相当时期内是这样的。”

“过了那时期又怎么样呢?”

“他们变成老一点的国家了。”

“你还说你没有智慧。”

“好孩子,这不是智慧。这是犬儒主义。”

“我听起来倒是充满智慧。”

“那也并不特别如此。我还可以把反面的例子举出来。不过,这也算不坏就是啦。你的香槟喝完没有?”

“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喝一点?过一会儿我就得换衣服去了。”“我们也许不要再喝了吧。”

“你真的不想再喝了?”

“真的。”他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运气非常好,非常快乐,身体非常非常健康。”“谢谢。我则希望你长生不老。”

“谢谢。我已经是如此了。还有,你以后倘若变得虔诚的话,我死后请替我祷告。这事我已经拜托了好几位朋友。我本以为自己会虔诚起来,可是到底不行。”他似乎苦笑了一下,不过到底笑还是没笑,却很难说。他太老了,满脸皱纹,一笑起来,牵动那么多的皱纹,全然分不出层次。“我可能变得很虔诚,”我说。“无论如何,我为你祷告就是了。”“我一向以为自己会变得虔诚的。我家里的人,死时都很虔诚。但是我到现在还不热心。”

“是时间太早吧。”

“也许太迟了。我大概已经超过了热心信教的年龄。”

“我只在夜里才有宗教情绪。”

“那时你也是处在恋爱中啊。别忘记恋爱也是一种宗教情绪。”“你真的这样相信吗?”

“自然啦。”他朝桌子踏前一步。“你肯来打弹子,真太好了。”“我

也很愉快。”

“我们一同上楼去吧。”

当天夜里大风大雨,我被暴雨抽打玻璃窗的声响吵醒。雨从敞开的窗口打进来。有人在敲门。我悄悄地走到门边,不敢惊动凯瑟琳,把门打开。酒保站在外边。他披着大衣,手里拿着湿帽子。

“我可以跟你讲句话吗,中尉?”

“什么事?”

“很严重的事。”

我向四下张望了一下。房间里很暗。我看得见窗口地板上的积水。“进来,”我说。我搀住他的胳膊走进浴间,锁上了门,把灯开了。我坐在浴缸的边沿上。

“什么事,埃米利奥?你出了事吗?”

“不。是你出事了,中尉。”

“真的?”

“他们明儿早上要来逮捕你。”

“真的?”

“我来通知你。我进了城,在一家咖啡店里听见他们在讲。”“原来是这样。”

他站在那儿,大衣湿淋淋的,手里拿着他那顶湿帽子,一声不响。“他们为什么要来逮捕我?”

“关于战争中的什么事。”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知道你从前到这儿来是个军官,现在到这儿来没穿军服。这次撤退以后,他们什么人都逮捕。”

我考虑了一会儿。

“他们什么时候来逮捕我?”

“早上。几点钟我不知道。”

“你说我怎么办呢?”

他把帽子放在洗脸盆里。因为帽子很湿,一直在朝地板上滴水。“要是你当真没事,当然也不怕逮捕啦。但是被捕总是一件坏事 特别是现在。”

“我不愿意被逮捕。”

“那么到瑞士去。”

“怎么去法呢?”

“乘我的船。”

“外边有暴风雨,”我说。

“暴风雨过去了。风浪是有的,不过你们不会有问题的。”“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就走。他们也许一大清早就来抓人。”

“我们的行李呢?”

“那就收拾吧。你叫尊夫人穿好衣服。行李由我负责。”“你在哪儿等呢?”

“就在这里等。外边走廊上我怕人家看见。”

我开了门,关好,走进卧房去。凯瑟琳已经醒了。

“什么事,亲爱的?”

“没事,凯特,”我说。“你喜欢不喜欢立即穿好衣服,坐船到瑞士去?”

“你喜欢吗?”

“不喜欢,”我说。“我喜欢回到床上去。”

“出了什么事?”

“酒保说他们明天早晨要来抓我。”

“他发疯了吗?”

“没有发疯。”

“那么请快穿好衣服,亲爱的,我们就走。”她在床边坐了起来。她还是睡意蒙眬的。“酒保在浴间里吧?”

“是的。”

“那我就不梳洗了。请你看另外一边,亲爱的,我一会儿就穿好衣服。”

她脱下睡衣时,我看见她那白皙的背部,我把头扭开去,因为她不要我看。她怀了孩子,肚子有点大,所以不要我看见。我边穿衣服,边听见窗户上的雨声。我并没有多少东西要装进我那小提包。

“我箱子里有好多空地方,凯特,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差不多收拾好了,”她说。“亲爱的,我很笨,可就是不懂酒保为什么要呆在浴间里?”

“嘘 他在等着把我们的行李提下去。”

“他这人真好。”

“他是个老朋友,”我说。“我有一次差一点寄点板烟丝给他。”我从敞开的窗子望望外边的黑夜。我看不见湖,只有黑暗和雨,风倒比较安静下来了。

“我准备好了,亲爱的,”凯瑟琳说。

“好。”我走到浴间的门边。“行李在这儿,埃米利奥,”我说。酒保接过两只小提包。

“谢谢你帮我们忙,”凯瑟琳说。

“这不算什么,夫人,”酒保说。“我很愿意帮忙,只要我自己不惹出事来。喂,”他转对我说。“我提着这些东西走用人的楼梯,送到船上去。你们从前边出去,装做出去散步的模样。”

“要散步这倒是个可爱的夜晚,”凯瑟琳说。

“的确是个糟透的夜晚。”

“幸亏我还有一把伞,”凯瑟琳说。

我们走到门廊另一端,从铺着厚地毯的宽楼梯上走下去。楼梯底大门边,有个门房正坐在他的桌子后面。他见到我们,露出惊奇的模样。

“你们不是想出去吧,先生?”他说。

“出去溜溜,”我说。“我们到湖边去欣赏暴风雨。”

“你没有伞吗,先生?”

“没有,”我说。“这大衣可以挡雨。”

他怀疑地打量我的大衣。“我给你拿把伞来吧,先生,”他说。他去了回来,带来一把大伞。“稍为大一点,先生,”他说。我给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哦,你太好了,先生。多谢多谢,”他说。他拉开大门,我们走到雨里去。他对凯瑟琳笑笑,她也对他笑笑。“别在暴风雨中多耽搁,”他说。“你们会给淋湿的,先生和太太。”他只是门房的副手,他讲的英语是从意大利语逐字翻译出来的。

“我们就回来,”我说。我们撑着那把大伞走下小径,穿过又暗又湿的花园,跨过一条路,走进湖边搭有棚架的小径。风现在由岸上朝湖面刮。这是十一月中的又冷又湿的风,我知道高山上一定在下雪。我们沿着码头走,经过一些用铁链系住的小船,到了酒保的船该在的地方。石码头下边,湖水显得一片漆黑。酒保从一排树边闪了出来。

“行李在船里,”他说。

“我把船的钱给你吧,”我说。

“你身边有多少钱?”

“不太多。”

“那么你以后寄来好啦。没关系。”

“多少钱?”

“随你便。”

“告诉我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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