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21 10:52:26

“我们离山顶不远了。我一个人没法抬出那张担架。”他又开车了。血流个不停。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血是从头顶上方的帆布上的什么地方流下来的。我竭力把身体往旁边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些血已经流进我衬衫里面,我觉得又暖又粘。我身子冷,腿又疼得那么厉害,难过得想呕吐。过了一会儿,上边担架上的流血缓和下来,又开始一滴一滴地掉了,我听到并感觉到上边的帆布在动,原来那人比较舒服地安定下来了。

“他怎么啦?”英国人回过头来问。“我们快到山顶啦。”

“他大概死了,”我说。

血滴得很慢很慢,仿佛太阳落山后冰柱上滴下的水珠。山路往上爬,车子里很寒冷,夜气森森。到了峰巅的救护站,有人抬出那张担架,另外抬了一张放进来,于是我们又赶路了。

野战医院的病房里,有人告诉我说,当天下午有人要来探望我。那天天热,房间里有许多苍蝇。我的护理员把纸裁成纸条,绑在一根小棍子上,做成一把蝇帚,飕飕地赶着苍蝇。我看着那些苍蝇歇在天花板上。只要护理员一停止挥帚,打个瞌睡,苍蝇便往下飞扑,我先是张嘴把它们吹走,末了只好用双手遮住脸,也入睡了。那天很热,我一醒来,腿上发痒。我喊醒护理员,他在我的绷带上倒了些矿泉水。这样一来,弄得床又湿又凉。病房里醒着的人,东一个西一个攀谈起来。午后安安静静。早上,人家来挨个儿巡视病床,三名男护士和一个医生,把病人一个个抬到包扎室去换药,护士则利用这个机会铺床。每天上包扎室去换药,实在不愉快,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床上躺有病人,照样可以铺床。护理员泼了水后,我觉得躺在床上又凉又痛快,我正吩咐他给我脚底上什么地方抓抓痒的时候,有一位医生带来了雷那蒂。他匆匆跑过来,到床边弯下身来吻我。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手套。

“你好啊,乖乖?你觉得怎么样?我给你带来了这个 ”那是一瓶科涅克白兰地。护理员端来一把椅子,他坐下了。“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要受勋了。他们要保荐你得银质勋章,不过也许只弄得到铜的。”“为了什么?”

“因为你受了重伤。他们说,只要你能证明你曾做了什么英勇的事,银质勋章不成问题。不然,你只好拿铜的。你把经过的实在情形告诉我。你做了什么英勇的事没有?”

“没有,”我说。“我被炸的时候,我们正在吃干酪。”

“别开玩笑。受伤的前后,你一定做过什么英勇的事。你仔细想想看。”

“我没有做什么。”

“你没背负过什么伤员吗?高迪尼说你背过好几个人,但是急救站上的少校军医说,这是不可能的。受勋申请书上得有他的签名。”“我没有背过什么人。我动都动不了啊。”

“这没有关系,”雷那蒂说。

他脱下手套。

“我想我们能替你弄到银质勋章的。你岂不是拒绝比人家先受治疗吗?”

“拒绝得并不十分坚决。”

“这没有关系。只要看你这样受了重伤。只要看你平日真勇敢,老是请求上第一线。况且这次进攻又很顺利。”

“他们顺利渡了河没有?”

“太顺利了。俘获的战俘差不多有一千名。公报上登载过。你没见过吗?”

“没有。”

“我捎一份来给你。这是一次顺利的奇袭。”

“各方面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大家都好极了。人人都夸赞你。把经过的情形切实告诉我。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搞到银质勋章。说啊。把一切都告诉我。”他歇一歇,想了一想。“也许你还可以得到一枚英国勋章。那儿有个英国人。我去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推荐你。他总可以想个法子的。你吃了很多苦吧?喝杯酒。护理员,拿个开塞钻来。哦,你该看我怎样给人拿掉三公尺小肠,我的功夫比从前更精了。正是投稿给《刺血针》 的材料。你替我译成英文后我就寄去。我现在日日有进步。可怜的好乖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妈的,开塞钻怎么还没拿来?你是这样勇敢沉静,我忘记你在吃苦了。”他拿手套拍拍床沿。

“开塞钻拿来了,中尉长官,”护理员说。

“开酒瓶。拿个杯子来。喝这个,乖乖。你那可怜的头怎么样?我看过你的病历卡。你哪里有什么骨折。急救站那个少校根本就是个杀猪的。要是我来动手的话,担保你不吃苦头。我从来不叫任何人吃苦。这窍门我学会了。我天天学习,越来越顺手,功夫越来越精。原谅我说了这么多话,乖乖。我是因为看见你受了重伤,心中未免激动。喂,喝这个。酒是好的。花了我十五个里拉呢。一定不错。五颗星的。我从这里出去,就去找那英国人,他会给你弄枚英国勋章的。”

“人家可不会这么随便给的。”

“你在谦虚了。我找那位联络官去。由他去对付那个英国人。”“你见过巴克莱小姐没有?”

“我给你带来。我现在就去带她来。”

“别急,”我说。“先讲一些关于哥里察的情形。姐儿们怎么样?”“还有什么姐儿。两星期来始终没有调换过。我现在再也不去了。太丢人了。她们不是姑娘,简直是老战友了。”

“你真的不去了?”

“有时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来的。顺路歇一歇脚。她们都问候你。她们呆得这么长久,已经变成朋友,这件事太丢人啦。”

“也许姑娘们不愿意再上前线来了。”

“哪里的话。有的是姑娘。无非是行政管理太差罢了。人家把她们留在后方,让那些躲防空洞的玩个痛快。”

“可怜的雷那蒂,”我说。“孤零零一人作战,没有新来的姐儿。”雷那蒂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我想这对你没有害处,乖乖。你喝吧。”

我喝了科涅克白兰地,觉得一团火直往下冲。雷那蒂又倒了一杯。现在他安静一点了。他把酒杯擎得高高的。“向你的英勇挂彩致敬。预祝你得银质勋章。告诉我,乖乖,这样炎热的天气,你老是躺在这儿,你不冲动吗?”

“有时会的。”

“这样躺法,我简直不能想象。要我早就发疯了。”

“你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

“我希望你回来。现在没人半夜三更探险回来。没人可以开玩笑。没人可以借钞票。没有血肉兄弟,没有同房间的伴侣。你究竟为什么要受伤呢?”

“你可以找教士开玩笑呀。”

“那个教士。也不是我跟他开玩笑。是上尉。我倒喜欢他。假如非有教士不可,那个教士也就行了。他要来看你。正在大作准备呢。”“我喜欢他。”

“哦,我早就知道的。有时我想你们俩有点那个,好比阿内奥纳旅第一团的番号,紧紧挤在一起。 ”“哼,活见鬼。”他站起身,戴上手套。

“哦,我真喜欢取笑你,乖乖。你尽管有什么教士,什么英国姑娘,骨子里你我还不是一式一样。”

“不,不一样的。”

“我们是一样的。你其实是个意大利人。肚子里除了火和烟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你不过是假装做美国人罢了。你我是兄弟,彼此相爱。”“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规矩点,”我说。

“我设法把巴克莱小姐弄来吧。你还是跟她在一起,不要有我在一起的好。你比较纯洁一点,甜蜜一点。”

“哼,见你的鬼。”

“我把她弄来。你那位冷冰冰的美丽的女神,英国女神。我的天哪,男人碰上这种女人,除了对她叩头膜拜以外,还能做什么呢?英国女人还能派什么旁的用场呢?”

“你真是个愚昧无知而嘴巴龌龊的意大利佬。”

“是个什么?”

“是个愚昧无知的意大利鬼子。”

“鬼子。你才是冰冷冷的..鬼子。”

“你愚昧无知。笨头笨脑。”我发觉他对这些字眼最受不了,因此便继续说下去。“没见识。没经验,因为没有经验而笨头笨脑。”“真的?我告诉你一点关于你们那些好女人的事吧。你们的那些女神。和一个一向贞节的姑娘或一个妇人搞起来只有一点不同。姑娘会痛。我只知道这一点。”他用手套拍打了一下床沿。“至于姑娘本身是否果真喜欢,你就无从知道啦。”

“别上火。”

“我并没有上火。我说这些话,乖乖,无非是为你着想。可以免掉你许多麻烦。”

“唯一不同点就在这儿?”

“是的。不过许许多多你这样的傻瓜还不晓得哩。”

“谢谢你开导我。”

“别拌嘴吧,乖乖。我太爱你了。但是你可别当傻瓜。”

“好吧。我一定学你的鬼聪明。”

“别上火,乖乖。笑一笑。喝一杯。我果真得走了。”

“你是个知心的老朋友。”

“现在你明白了。你我骨子里岂不就是一式一样的。我们是战友。接吻作别吧。”

“你感情太脆弱了。”

“不。我不过是比你感情丰富一点罢了。”

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在逼近来。“再会。回头我再来看你。”他的气息远去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吻你。我把那英国姑娘给你弄来。再会,乖乖。

科涅克白兰地就在床底下。希望你早点复原。”

他走了。

薄暮时教士来了。医院里开过饭,并且已把碗盘收拾走了,我躺在床上,望着一排排的病床,望着窗外在晚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梢。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夜晚凉爽了一点。苍蝇现在歇在天花板上和吊在电线上的灯泡上。电灯只在夜间有人给送进来,或者有什么事要做时才开。薄暮以后病房里一片黑暗,而且一直黑暗下去,叫我觉得自己很年轻。仿佛当年做孩子时,早早吃了晚饭就上床睡觉。护理员从病床间走来,走到床前停住了脚。有人跟着他来。原来是教士。他站在那儿,小小的个子,黄褐色的脸,怪不好意思的。

“你好?”他问。他把手里的几包东西放在床边地板上。

“好,神父。”

他就在当天下午给雷那蒂端来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不好意思地望着窗外。我注意到他的脸,显然很疲乏。

“我只能呆一会儿,”他说。“时候不早啦。”

“还不算晚。饭堂里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我还是人家的大笑柄,”他的声调也显得疲乏。“感谢天主,大家都平安无事。”

“你好,我很高兴,”他说。“希望你不疼得难受吧。”他好像很疲倦,我很少见到他这样疲乏过。

“现在不疼了。”

“饭堂里没有你,怪没意思。”

“我也盼望回去。跟你谈谈总是挺有趣。”

“我给你带了点小东西,”他说。他捡起那些包裹。“这是蚊帐。这是一瓶味美思。你喜欢味美思吗?这是些英文报纸。”

“请打开给我看看。”

他欢欢喜喜地解开那些包裹。我双手捧着蚊帐。他端起味美思给我看了看,然后放在床边地板上。我拿起一捆英文报纸中的一张。我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暗光,看得清报上的大字标题。原来是《世界新闻报》。“其余的是有图片的,”他说。

“看起来一定挺有趣。你哪儿搞来的?”

“我托人家从美斯特列 买来的。以后还有呢。”“谢谢你来看我,神父。

喝杯味美思吧?”

“谢谢你。你留着自己喝吧。特地为你带来的。”

“你也喝一杯。”

“好的。以后我再捎一些来。”

护理员送上杯子来,打开酒瓶。他把瓶塞搞碎了,只得把瓶塞的下端推进酒瓶里去。我看出教士失望的模样,但是他还说:“没关系。不要紧。”

“祝你健康,神父。”

“祝你早日康复。”

敬酒以后,他还拿着酒杯,我们彼此对看着。过去有时候我们谈话谈得很融洽,但今天夜里有点拘束。

“什么事啊,神父?你好像很疲乏。”

“我是疲乏的,但是我不应当这样子。”

“是天气太热吧。”

“不是。现在不过是春天。我觉得沮丧极了。”

“也许是厌恶战争。”

“倒不是。不过我对战争本来是憎恨的。”

“我也不喜欢它,”我说。他摇摇头,望着窗外。

“你满不在乎。你不明白。原谅我。我知道你是受了伤。”“那是偶然受伤的。”

“你就是受了伤,还是不明白。这我知道。我本人也不大明白,只是稍微感觉到了一点。”

“我受伤时,我们正在谈论这问题。帕西尼正在发挥议论。”教士放下酒杯。他在想着旁的事。

“我了解他们,因为我自己就像他们一样,”他说。

“你可是不相同的。”

“其实我跟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军官们还是一点也不明白。”“有的是明白的。有的非常**,比我们哪一个都更难受哩。”“大部分还是不明白的。”

“这不是教育或金钱的问题。另外有个原因。像帕西尼这种人,就是有教育有金钱,也不会想当军官。我自己就不想当军官。”“你可是列入了军官级。我也是个军官。”

“其实我不算。你甚至还不是意大利人。你是个外国人。但是与其说你接近士兵,不如说你接近军官。”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我不大说得清楚。有一种人企图制造战争。在这个国度里,这种人有的是。还有一种人可不愿制造战争。”

“但是第一种人强迫他们作战。”

“是的。”

“而我帮助了第一种人。”

“你是外国人。你是个爱国人士。”

“还有那些不愿制造战争的第二种人呢?他们有没有法子停止战争?”

“我不知道。”

他又望着窗外。我注视着他的脸。

“自有历史以来,他们可有法子停止过战争?”

“他们本没有组织,没有法子停止战争,一旦有了组织,却又给领袖出卖了。”

“那么是没有希望了?”

“倒也不是永远没有希望。只是有时候,我觉得没法子再存希望。我总是竭力希望着,不过有时不行。”

“也许战事就要结束了。”

“我也这样盼望着。”

“战事一完,你打算做什么呢?”

“倘若可能的话,我要回故乡阿布鲁息去。”

他那张褐色的脸上忽然显得很快乐。

“你爱阿布鲁息!”

“是的,我很爱它。”

“那么你该回乡去。”

“那一定太幸福了。但愿我能够在那儿生活,爱天主并侍奉天主。”“而且受人尊重,”我说。

“是的,受人尊重。为什么不呢?”

“当然没有理由不啦。你本应该受到人家尊重的。”

“那也没关系。但是在我们那地方,人人知道一个人可以爱天主。不至于给人家当作一种龌龊的笑话。”

“我明白。”

他望着我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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