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21 10:51:29

“她在上班。”

“可不可以见她一会儿?”

他们派了一名勤务员进去问问,接着她就跟着勤务员回来了。“我路过这儿,问问你可好一点了。他们说你在上班,我说还是想见你一下。”

“我现在很好,”她说,“昨天大概是天气太热,把我热坏了。”“我得走了。”

“我陪你到门外走一会儿吧。”“你完全复原了没有?”我到了外边问。

“好了,亲爱的。你今天夜里来不来?”

“不。我现在要到普拉伐河上游赶一场戏去。”

“一场戏?”

“照我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会回来吧?”

“明天。”

她从脖子上解下一件东西来,放在我的手里。“是个圣安东尼 像,”她说。“你明天晚上来。”

“难道你是天主教徒?”

“不是。但是人家说圣安东尼像很灵验。”

“那我来替你保管吧。告别了。”

“不,”她说,“别说告别。”

“好。”

“做个好孩子,自己保重。不,在这里你不可以吻我。你不可以。”“好吧。”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还站在台阶上。她对我招招手,我吻吻我的手,送一个飞吻过去。她又招招手,接着我走下医院的车道,爬上救护车的座位,我们起程了。圣安东尼像装在一只白色小铁匣里。我打开匣子,让它滚到手掌上。

“圣安东尼像?”司机问。

“是的。”

“我有一个。”他的右手离开驾驶盘,解开制服上一个钮扣,从衬衫里面掏出来给我看。

“看见吗?”

我把我的圣安东尼像仍旧放在小铁匣里,卷上那条细细的金链子,往我胸袋里一塞。

“你不戴上吗?”

“不。”

“还是戴上吧。本是用来戴的。”

“好吧,”我说。我解开金链子的扣子,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扣上扣子。圣像吊在我的军装外,我解开制服的领子,解开衬衫的领头,把它塞在衬衫里面。车子开着走时,我感觉到那小铁匣撞在我的胸膛上。随后我便完全忘掉它了。后来我受伤,它也丢了。大概是在一个包扎站里给人家拿走了。

我们过了桥,把车子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见前面路上那三部救护车的滚滚黄尘。路拐了个弯,我们看到那三部车子,很小,车轮上冒起尘埃,洒落在树木间。我们追上他们,越过他们,拐上一条上山的路。结队开车,只要你开的是带头的车子,倒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我安坐在车座上,观看田野风景。我们的车子在挨近河这一边的丘陵地带行驶,路越爬越高,望得见北面的一些高山峻岭,峰巅还有积雪。我回头看,望见那三部车子都在爬山,每部车子间隔着一段尘埃。我们越过一大队驮着东西的驴子,赶驴子的在旁边走,头上戴着红色的土耳其帽 。原来是意大利狙击兵。

赶过驴子的行列后,路上就空荡荡了。我们爬过一些小山,沿着一长道山冈的山肩,开进一个河谷。路的两边都有树木,从右边一排树木间,我望得见河,河水又清又急又浅。河面很低,河里有一片片沙滩和圆石滩,中间窄窄的一泓清水,有时河水泛流在圆石子的河床上,晶莹发光。挨近了河岸,我看见有几个很深的水潭,水蓝如天。河上有几座拱形的石桥,那儿也就是大路接连一些小径的起点;我们经过农家的石屋,几棵梨树的杈桠贴在屋子朝南的墙上,田野上砌有低矮的石墙。大路在河谷里盘旋了好久,随后我们转了弯,又开始爬山而上。山路峻峭,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穿过栗树林,进入平地,终于沿着一个山脊而行。穿过树木间,我低头望见远处山下阳光照耀着的那条河流,它隔开了敌我二军。我们在崎岖的新军路上走,沿着山脊的巅峰,我朝北眺望,望见两道山脉,又青又黑,直到雪线,雪线上则一片雪白,阳光下皎然可爱。接着,路沿着山脊上升蜿蜒,我看见第三道山脉,那是更高的雪山,看起来呈粉白色,上有皱褶,构成各种奇异的平面,随后看到在这些高山后面还有不少山峰,望上去不知是真是假。这些高山峻岭都是奥地利人的,我们这边可没有。前面路上有个朝右的转弯,从那儿下望,我看见路在树木间向下倾斜地延伸。这条路上有部队、卡车和驮着山炮的骡子,而当我们挨着路边往下开去时,我望见在下面很远地方的那条河、沿河的铁轨和枕木、铁道渡到对岸去的古桥,还有对岸山脚下那一片断墙残壁的小镇 那就是要抢夺的地点。

我们的车子驶上平原,拐上河边那条大路时,天已快黑了。

大路上很拥挤,两边都有玉蜀黍茎秆和草席编成的屏障,头顶也盖有席子,这一来,仿佛走进了马戏场或是一个土著的村子。我们的车子在这草席搭成的隧道里慢慢地行走,一走出来,却是一块清除了草木的空地,那儿本来是个火车站。这儿的路比河岸还要低,在这一段下陷的路上,路边的整段河岸上都有些挖好的洞穴,步兵们就呆在那里边。太阳正在下去,我抬头朝河岸上窥望,望得见奥军的侦察气球飘浮于对岸的小山上,在落日残照中呈黑色。我们把车子停在一个造砖场的外边。砖窑和一些深洞已改造为包扎站。那里有三个医生我认得。我找少校军医谈话,他告诉我进攻一开始,我们的车子就装着伤员往后送,走的路线就是那条用草席遮蔽的路,然后转上沿着山脊走的大路,到达一个救护站,那儿另有车辆转送伤号。他希望那条路不至于拥挤不通。所有的交通全靠这条道路。路上用草席掩蔽,因为不掩蔽的话,就将成为对岸敌军清楚的目标。我们这个砖场有河岸掩护,不至于受到来复枪和机枪的射击。河上本有一条桥,现在已给炸坏了。炮攻一开始,意军准备再搭一条桥,有的部队则打算在上游河湾水浅的地点渡河。少校是个小个子,长着向上翘的小胡子。他曾在利比亚 作战过,制服上佩着两条表明受过伤的条章。他说倘若战事顺利的话,他要给我弄一个勋章。我说希望战事顺利,又说他待我太好了。我问他附近有没有大的掩蔽壕,可以安置司机们,他便派一名士兵领我去。那士兵领我到一个掩蔽壕,地方很不错。司机们很满意,我就把他们安顿在那儿。少校请我同其他两名军官一同喝酒。我们喝的是朗姆酒,大家觉得很和谐。外面的天在黑下来了。我问他进攻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说天黑就发动。我踅回去找司机们。他们正坐在掩蔽壕里聊天,我一进去,他们闷声不响了。我递给他们每人一包马其顿香烟,烟草装得松,抽的时候得把烟卷的两头扭紧一下。马内拉打着了他的打火机,挨次递给大家。打火机的形状像是菲亚特牌汽车的引擎冷却器。我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我们方才下坡时怎么没看见那救护站?”帕西尼问。

“就在我们拐弯的地方过去一点。”

“那条路一定会弄得一团糟,”马内拉说。

“他们准会把我们轰得妈的半死的。”

“也许吧。”

“什么时候吃饭,中尉?一进攻我们可就没机会吃饭啦。”“我现在就去问问看,”我说。

“你要我们呆在这里,还是让我们去四处溜溜?”

“还是呆在这儿吧。”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他说战地厨房就要来到,司机们可以来领饭食。倘若他们没有饭盒子,可以在这里借。我说饭盒子他们大概是有的。我回去找司机们,告诉他们饭一来我就通知大家。马内拉说希望在炮攻前开饭。接着,他们又闷声不响了,一直到我出去了才又谈起话来。他们都是机械师,憎恨战争。

我走出去看看车子和外边的情况,随后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机坐在一起。我们坐在地上抽烟,背靠着土墙。外边的天几乎全黑了。掩蔽壕里的泥土又暖又干,我让肩头抵在泥墙上,把腰背贴着地,放松休息。

“哪一部队发动进攻?”贾武齐问。

“意大利狙击兵。”

“都是狙击兵?”

“大概是吧。”

“如果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这儿的军队是不够的。”

“这儿或许是虚张声势,真正的进攻可能不在这儿。”

“士兵们知道由哪一部队发动进攻吗?”

“大概不知道吧。”

“他们当然不知道,”马内拉说。“如果知道的话,便不肯出击了。”

“他们还是会出击的,”帕西尼说。“狙击兵尽是些傻瓜。”“人家勇敢,纪律又好,”我说。“谁也不能否认他们长得胸围特大,身体健康。不过他们还是傻瓜。”“掷弹兵也长得高,”马内拉说。这是个笑话。大家都笑了。“中尉,那次你也在场吗?他们不肯出击,结果就每十人中枪决一人。”“不在。”

“事情是真实的,事后人家叫他们排好队伍,每十人中挑一个出来。由宪兵执行枪决。”

“宪兵,”帕西尼轻蔑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说。“但是那些掷弹兵个个身高六英尺以上。他们就是不愿出击。”

“如果人人不愿出击,战争就会结束,”马内拉说。

“掷弹兵倒不见得是反对战争。无非是怕死罢了。军官的出身都太高贵了。”

“有些军官单独冲出去了。”

“有名军曹枪决了两位不肯上阵的军官。”

“有一部分士兵也冲出去了。”

“这些冲出去的,倒并没被人家从每十人中挑一人出来枪决啊。”“我有个老乡也被宪兵枪决了,”帕西尼说。“在掷弹兵中他倒是个机灵鬼,长得又高又大,常常呆在罗马。常常跟娘儿们混在一起。常常和宪兵来往。”他哈哈大笑。“现在他家门口经常有名卫兵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把守着,不许人家去探望他的母亲、父亲和姐妹,他父亲还给剥夺了公民权,甚至不许投票选举。现在他们都不受法律的保护。随便谁都可以抢夺他们的财产。”

“倘若家里人不会遭遇这种惩罚的话,那就再也没人肯出击了。”“还是有人会肯出击的。阿尔卑斯山部队就肯。那些志愿兵也肯。还有某些狙击兵。”

“狙击兵也有临阵脱逃的。现在大家都装做并没有那么回事似的。”“中尉,你可别让我们这样子谈下去。军队万岁,”帕西尼挖苦地说。“我知道你们是怎样说话的,”我说。“但是只要你们肯开车子,好好地 ”

“ 还有,只要讲的话别给旁的军官听到,”马内拉接着替我讲完。“照我想,我们总得把这仗打完吧,”我说。“倘若只有单方面停止战争,战争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倘若我们停手不打,一定会更糟糕。”“不会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气说。“没有比战争更糟糕的事情了。”

“战败会更糟糕。”

“我不相信,”帕西尼还是用恭敬的口气说。“战败算是什么?你回家就是了。”

“敌人会来追捕你的。占领你的家。奸污你的姐妹。”

“我才不相信呢,”帕西尼说。“他们可不能对人人都这么做。让各人守住各人的家好啦。把各人的姐妹关在屋子里。”

“人家会绞死你。人家会捉住你,叫你再去当兵。不让你进救护车队,却拉你去当步兵。”

“他们可不能把人人都绞死啊。”

“外国人怎能逼你去当兵,”马内拉说。“打第一仗大家就会跑光。”

“就像捷克人那样。 ”“你们大概是一点也不明白被征服的痛苦,所以以为不打紧。”“中尉,”帕西尼说。“我们晓得你是让我们谈的。那么请听。世界上再没有像战争这么坏的事了。我们呆在救护车队里,甚至连体会到战争的坏处都不可能。人家一觉悟到它的恶劣,也没法停止战争,因为觉悟的人发疯了。有些人从来不会发觉战争的坏处。有些人怕军官。战争就是由这种人造成的。”

“我也知道战争的坏处,不过总是要使它打完的。”

“打不完的。战争没有打完的。”

“有打完的。”

帕西尼摇摇头。

“战争不是靠打胜仗取胜的。就算我们占领了圣迦伯烈山,那又怎么样?

我们就是打下了卡索高原、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德,②又怎么样?你今天没看见那些遥远的山峰吗?你想我们能够把那些山都抢过来吗?这得奥军停战才行。有一方面必须先停战。我们为什么不先停呢?敌军倘若开进意大利来,他们一呆腻就会走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土地。现在彼此都不让步,于是战争就发生了。”

“你倒是位演说家。”

“我们思想。我们看书读报。我们不是庄稼人。我们是机械师。但是即使是庄稼人,也不见得会相信战争的。人人都憎恨这战争。”“一个国家里有个统治阶级,他们愚蠢,什么都不懂,并且永远不会懂得。战争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而且他们还借此发财哩。”

“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不见得如此,”帕西尼说。“他们太愚蠢了。他们打仗是没有目的性的。只是出于愚蠢。”

“我们别多说了,”马内拉说。“即使在这位中尉跟前,我们也讲得太多了。”

“他倒喜欢听呢,”帕西尼说。“我们能把他感化过来的。”“现在我们可得住嘴了,”马内拉说。

“开饭的时候到了没有,中尉?”贾武齐问。

“我看看去,”我说。高迪尼也站起身,跟我走出去。

“可要我帮什么忙吗,中尉?有什么我可以帮帮忙的?”他是四人中最安静的一个。“你要来就跟我来吧,”我说,“我们看看去。”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正在山峰间晃动着。

在这条战线上,有装在大卡车上的大型探照灯,你有时夜间赶路看得见,就在近前线的后边,卡车停在路旁,有名军官在指挥灯的移动,他的部下则很惊慌。我们穿过砖场,在包扎总站前停下。入口处上面有绿色树枝的小屏障,在黑暗中,夜风吹动太阳晒干的树枝,发出一片沙沙声。里边有灯光。少校坐在一只木箱上打电话。一名上尉级的军医说,进攻的时间提前了一小时。他请我喝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我望望那几张板桌、在灯光下发亮的手术器械、脸盆和拴好的药瓶子。高迪尼站在我后边。少校打好电话,站起身来。“现在开始了,”他说。“并没有提前。”

我望望外面,只见一片黑暗,奥军的探照灯光在我们后边的山岭上移动着。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我们后边的大炮都响了起来。“萨伏伊 部队,”少校说。“关于饭食的事,少校,”我说。他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还没有送来。”

一颗大炮弹飞来,就在外边砖场上爆炸。接着又是一声爆炸,在这大爆炸声中,同时还听得见一种比较细小的声响:砖头和泥土像雨一般往下坍落。

“有什么可吃的?”

“我们还有一点面条,”少校说。

“有什么就给我什么好了。”

少校对一名勤务吩咐了几句,勤务走到后边去,回来时带来一铁盆冷的煮通心面。我把它递给高迪尼。

“有没有干酪?”

少校很勉强地对勤务吩咐了一声,勤务又钻到后边的洞里去,出来时带来四分之一只白色干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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