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娟娟的心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1 10:15:11

正是烧晚饭的时候,窗前的老榆树,垂下一串串密密的榆钱,几个半大孩子,提着篮子捋榆钱,吵吵嚷嚷的十分热闹,惹得几只蜜蜂归不了巢,嗡嗡嗡,绕着榆枝乱飞。

娟娟从外面归来,把两只泥鞋脱在门口,弯腰抱了把柴禾,走进锅屋,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一坐,立时觉得身子乏了,腿也软了,懒懒地靠了一会,才开始点火。这几年,她都是这样,不管在外头多精神,只要一踏进自家的门槛,便好像骨架子散了,非得坐一坐,喘口气,让自己的神经中枢重新紧张起来,然后才有精力挑水、做饭、打扫房间,把隔夜换下来的衣服抱到屋后的荷塘里去洗。于是日常生活,就像陀螺,按照它的规律,单调而重复地旋转起来。

柴禾受了潮,不易点着,好不容易对了火,娟娟又拿着火棍在灶门口拨拉来,拨拉去,半天忘了往里填柴禾。娟娟在想什么呢?

这时她倒是歇过来了,精神也集中,正仄着耳朵,在听里屋的动静。小李子——她的好朋友,刚刚闯了进去,绷着一张脸,横眉竖眼的,脚步通通响,这个丫头要闹!娟娟耐着性子坐在灶门前,不许自己动一动,为的是不在气头上去惹小李子。

娟娟的估计没有错,小李子此刻正像一个火药筒子,一点准炸。

其实,这个火暴性子的姑娘,对娟娟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头一回。说起来,这俩姑娘,比亲姐妹还亲呢。

小李子是村里一个寡妇跟前的独生女儿,大号叫李翠泉。中学毕了业,便回家来参加农业生产劳动。这个丫头黑磁磁的脸蛋,玲珑结实的身子骨儿,十分讨人爱。她有个自来熟的特点,待人特别亲。早几年娟娟刚来,她一见面,抱着就不肯放了,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回到家,见了娘,一个劲地叨咕:“妈,人家打大城市来的,可不简单哩。”“妈,俺属小龙,她属大龙,人家只比我大一岁。”

小李子的娘,是个绵性子的好心肠女人,自打守了寡,便把孩子看得重了。她疼女儿,疼跟女儿一般大的女孩儿,见女儿这般絮叨,也陪着叹了口气:“是呀,人家娘老子,也不知怎么想哩。到了晚上,也不嫌孤得慌!翠哪,吃罢饭没事儿,陪人家说说话去。”

其实小李子是巴不得这一句话,她挤着眼笑了笑,撒着娇说:“妈,我干脆抱铺盖去,跟她同睡了。”

妈也笑了:“去吧,猴丫头!可要记着,人家大地方来的姑娘,自幼都是娇惯的,可不像你。别三句话一说,把人给得罪啦!”

“妈,你放心吧!”话音刚落,人就没影了。打那以后,小李子在娟娟的屋里安了张铺,每晚都来跟娟娟做伴,两只床并排放着,睡觉时总是头挨头,脚碰脚的。冬天的晚上,小李子带来一包葵花子,两人嗑着,静静地看书,像鸟儿似的吐着空壳。秋天的晚上,两人按着铡刀,把新鲜的山芋塞到刀片底下,薄薄的山芋片一片一片地落下来,堆在脚下,等第二天早早的起了床,扔田里晒去。其实,小李子不是不喜欢待在家里,不是不喜欢接受母亲的温存和爱抚,她只是怕娟娟孤单、想家,每晚舍了疼她爱她的母亲,来给娟娟做伴。

两个姑娘好得像胶似的粘上了。不过在各人的心目中,这好的程度可有差别。小李子把娟娟当成了亲姐姐,她觉着娟娟模样好,脾气好,知识懂得多,也能吃苦。她就是喜欢好看的姑娘。她样样仿效着娟娟。娟娟做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她也做一件,让娟娟比着纸样子裁好,她拿去请人在机器上扎了,等穿上身,却笑弯了腰,拍着巴掌说:“哎唷唷,可真洋式呀,出不去门啦!”

娟娟对小李子呢,喜欢她的热心肠,喜欢她的质朴、天真。但她认为自己的头脑比小李子复杂、成熟,自己的思想比小李子宽,自己的抱负比小李子大。在这方面,她把小李子当成了一个小妹妹,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当然在生活各方面,小李子像大姐姐似的照顾她,她也是知情的、感激的。

可这么好的,怎么就闹翻了呢?

说起来,是为了大队的老支书。

正是五黄六月,一场洪水,将大队新修的环山渠道冲毁了,大坝像豆腐渣似的坍塌下来,泛滥的洪水,淹了几百亩正在拔节的高粱,才刚黄梢的小麦,还有大片的芝麻、绿豆、大豆、山芋。水一直浸到了大路,路上行起了船;地势低的人家,水淹到了墙顶,站在屋脊上可以摸到鱼。

可是,水没退净,庄稼没抢,广播喇叭修好了,对着一片汪洋,播音员可着嗓子直嚷嚷,说大坝倒坍的原因是老支书选择的路线错了。紧接着,老支书被撤了职,大小会议,开始对他进行批斗。这件事,对于灾难中的虎山人来说,所受到的打击,跟洪水泛滥一样沉重,也跟在洪水面前一样束手无策。老支书叫崔福昌。打从土改后虎山成立党支部起,到批林批孔前,他一直是这儿的党支部书记。因此长期以来,人们就叫他老支书。小一辈的,甚至连他的真姓名也叫不上来,只知道他叫老支书。老支书在批林批孔以后,已被降成大队专抓生产的副书记了,但大家仍习惯地叫他老支书。这次的洪水一来,老支书被兜底撤了,虎山的大部分社员,心里实在不是味,尤其是这个小李子最不服气。这丫头,尽管从小受她妈宠爱惯了,有时免不了要耍点小脾气,使使小性子,可她的一颗心,却像水晶般的透明剔亮,揉不得半点沙子。她认为老支书没有错,老支书是好人,是好人为什么要挨批?大队叫她写批判稿,她连纸也给撕了。可是她的好朋友娟娟,却不然,现任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崔海嬴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在今天的批判大会上,她上台作了重点发言,批判稿密密麻麻地写了六张纸。难怪乎小李子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寻岔子了。

不过,要跟娟娟吵一架,也是不容易的。小李子跺脚也好,瞪眼也好,娟娟总是和颜悦色的,而且她讲的那些理,拿到大街上也摆得开。所以在会场上,小李子可不是娟娟的对手。

憋了几天的气,今日格,非闹开不可了。

她进了屋,咬着嘴唇,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箱子上,有她跟娟娟的合影,嵌在四方的玻璃镜框里;靠墙的木架上,排着娟娟的小说和小李子自己心爱的果木栽培书;窗台上还有个旧茶缸,里面插着一束野花,紫花的花瓣枯萎了,无精打采地低垂着……这时刻,要是娟娟走进来,跟她吵一架,或许她的心里会好受些。可是娟娟偏偏蹲在锅屋里,连大气都不出。小李子咋办?拿东西撒气吗?她抬眼巡视下来,哪儿也下不了手,摔什么都有点不忍。寡妇的妈从小教育她,一个针线头都是好的,不能随便糟蹋了。再说,摔锅子撂碗是无赖的泼妇干的事,她小李子再气恼也不能这么干。

小李子,干瞪着眼珠子直发愣,最后把目光,落到了并排放着的那两只床上。

床,对了,有一只床是小李子搬来的,她要把它搬走,连铺盖也卷走,永远、永远不跟娟娟睡一头了。

“哗啦”一声,小李子把床拉了出来,恰好碰到床脚的一只墨汁瓶,“砰”的一声,瓶子倒了,浓黑的墨汁流了一地。娟娟这才忍耐不住,扔了火棍,走进屋里。小李子好像没看见一样,只顾拖她的床,呼呼隆隆地卷她的铺盖。娟娟忍了又忍,没有吭声。但扶起那墨汁瓶子,只见一瓶墨汁已经见底了,心想今天刚从崔书记手里领来,一个大字没写,明天再去领,虽说不犯难,可她不愿意在这种细节上,给人家落下什么话柄,想到此,心里着实不快,熬不住了,就说:“这墨汁是刚领来的,明天还要用。”

这么轻轻的一句话,就把个炸药包给点着了。憋了半天的小李子,终于找到了发作的机会,一边把床弄得乒乓乱响,一边狠狠地说:“我瞎了眼,没看见!”

这明明是在指桑骂槐,但娟娟装作没听见,撮点灰扫净了地上的墨汁,好声好气地说:“小李子,你有意见就对我提嘛,别这样拿东西撒气好不好?”

“拿东西撒气,哼!”小李子瞪着眼珠,一脚踢开空玻璃瓶,咬着牙说:“写个屁!再领十瓶子来我也踢翻了它!老支书哪点对你不好,要你这么积极地去批判他?”

“我……”娟娟攥着扫把,埋下头,好一会没吱声。是呀,此刻她即使浑身都是嘴,也不能向这个小李子,说清她上台发言时的复杂心情啊。她又抬起头,一甩额前的碎发,见小李子那张脸,因气愤而憋得通红,便垂下眼皮,心里默默地说:“小李子呀小李子,你是个好姑娘,我的好朋友,你能向我掏心,可是我,我不能,不能呀!你别怪我,别怪我,咱们相好一场,对不起你呀,对不起……我只能这样说、这样做,我没办法,我……”

娟娟的心头,麻辣辣地热了一阵子,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严肃地说:“小李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怎么能用个人的感情来代替党的政策呢?是的,老支书是对我们不错,可是,难道能因为这一点,就放弃对他的错误的批判和斗争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谈错误还可以,一谈错误,小李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错?还不知是谁的错哩!大坝塌了,也不调查研究,就把责任往老支书身上一推,这对头吗?大坝倒塌就不会是别的原因吗?”

小李子说的是气话,她一边说一边卷铺盖,抽出一根绳子用力地捆,死命拽,两手按不动就用身子压,好像用足劲也能出出气似的。娟娟的脸色很难看,愠怒地说:“小李子,你总该有个全局观念吧,批判老支书,撤老支书的职,也不是崔书记个人能决定的,这是党委布置下来的呀。”

“哼,党委布置下来的又怎么样?管天管地,管不了我的嘴,管不了我的心!”

“我劝你先别乱放炮,看看报纸再说话!不要一头栽到你那个果木栽培书里去——对待老支书的问题,可是个方向问题,立场问题!路线不端正,你那个果木书变不出果子来的。”

“我劝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大道理。俺们种庄稼的,靠的是干活吃饭,没有那么多曲里拐弯的黑肠子。可谁好谁坏,咱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的。”别看小李子粗,又在火头上,却也说出了一番道理。

这么一来一去,就吵上了火。吵了一会,小李子的铺盖卷也捆好了,她嘟着嘴,气喘吁吁的,猛一低头,连挣带扯,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浅蓝色衬衫脱了,撂在床上。那裸露在白土布半截袖衬衫下面的、黝黑结实的胳膊,一用力就挟起了铺盖卷,通通地朝门外走去,刚迈门槛,却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抬头,愣了:这不是前几年读大学去的张梁吗?

张梁跟小李子也熟,他正要向她打招呼,她却只动了动嘴唇,便不好意思地低了脑袋,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梁子目送了她一会子,才又扭过脸来,蹭了蹭脚,站着没挪窝,静默地打量着屋里的人:她低头坐在床沿上,煤油灯昏黄的光,勾勒出她丰满的脸部侧影。大大的眼睛,漆黑的眉毛,红润的嘴唇和挺拔的鼻梁……梁子的呼吸急促起来,靠在门框上,低低地叫了一声:“娟娟!”

当娟娟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有道阳光溶进了她的瞳人,两只大而美丽的眼睛,一下子放出了光辉,她那晒得并不太黑的两颊腾地升起红晕,一时间,她不知所措地慌乱起来,仿佛陷入了一种忘我的境地。直到她站起来,惊喜地向梁子走去,腿的动作和呼吸的力量,才使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她慢慢镇静下来,招呼梁子坐下,一边把裸露着高粱秸、歪斜地横在屋子中央的空床靠好,地扫干净,乱丢的东西归置整齐。好像魔术一般,凌乱的屋子,在几分钟内变得一干二净了。这是几年插队生活锻炼出来的本领。当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梁子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黑黑的睫毛闪了几闪,烁亮的目光中产生了一丝犹疑。他慢慢地抬起头,试探着问:“你们怎么啦?刚才小李子,有些不高兴呢。”

“没什么,她耍小性子。”娟娟宽容地回答了一句。此刻她不愿意和小梁谈不愉快的事情。小梁的回来使她太高兴了。她用温柔的目光向他看了一眼,发出羞赧的会心的微笑,立刻,她的两颊现出了一对深深的酒涡。她拿起暖瓶想给小梁倒水,发现暖瓶是空的,于是马上又抱了柴禾去烧锅。梁子伸手拦住了她:“不渴……”

“不渴?”娟娟揶揄地把头一偏,从尼龙绳上扯下自己的毛巾,轻轻扔给梁子:“先给你这个——瞧你脸上的灰。”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抱着草往锅屋走去,显得那样调皮而轻松地摆脱了梁子,坐在锅灶前对起了火。她拿着拨火棍,一边拨火,一边又忍不住掉过头去,朝屋里望了一眼。是的,他回来了,现在他就在眼前,不是梦中的人物,不是渴想中的幻影,而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触到他的目光,感到他青春的气息了……他那聪睿的目光是可以信赖的,他那结实的手臂是有力量的。他将帮助她,她不再感到孤独无援了。

怀着这样喜悦的心情,她把烧开了的水端给梁子。梁子仿佛很渴了,连连喝了几口,咂咂嘴说:“真甜。”

“还甜呢,一股子土腥味。”娟娟撒娇地说。

“我就喜欢这土腥味。”梁子说。与娟娟见面的欢乐,冲散了他从葫芦爷爷家出来时的沉闷心情。他笑眯眯地望着她。

娟娟故意把嘴一噘:“哪里比得上你们学院的自来水?”

“自来水有什么好?漂白粉味很重。”梁子认真地反驳。

“我要是每天喝自来水,也会说自来水不好喝,还是虎山的井水甜。”娟娟带着顽皮、活泼的姿态望着他边笑边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别这么说好吧?我……”梁子突然语迟了,不自然地红了脸,“吃吃”了半天,不知怎么冒出一句和自己想说的意思毫不相干的话:“我在村上看到很多大标语,都是写老支书的,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娟娟沉吟了一番,笑意从嘴角隐退,她伸头向窗外望了望,老榆树下捋榆钱的孩子,已经散尽了,晚起的风吹来,榆叶索索地响。娟娟啪地关上窗,身子往墙上一靠,低声地说:“小梁,你这次回来,说话行事,可要注意。咱们大队,变化大啦!老支书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已经被撤职了。现在崔书记——就是那个崔海嬴,是大队的一把手,这人很……很有水平,要注意关系。”

“……”梁子明亮的眼睛,“扑扑”地闪了几下,目光,也变得凝滞起来。他逼视着娟娟,宽宽的前额上两道英武的剑眉中心,慢慢地涌起一个疙瘩。

娟娟被他看得有些惶恐,埋下头,拨弄着胸前的第二个纽扣,低声道:“其实,我原先也想不通,后来崔书记给我讲了那一番道理,民主派怎么变成走资派的,这样我才算明白了老支书犯错误的根源……好了,不谈这些了。”说着,她抬起头,习惯地一甩额前的碎发,向梁子投去温柔的一瞥。说真的,她可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枯燥呒味的争论上。民主派是如何变成走资派的,老支书对还是崔海嬴对,环山渠道又是怎样被冲毁的,这些只有天知道!而她要关心的实际事情却很多,比如:小梁的工作分配在什么地方,这次回来待多久?县招生组有没有他的熟人……最近,大学来公社招生,虎山大队分到一个名额,现在是关键的时刻,他回来了,多么好!娟娟想着,她觉得她心中的春天已经来临了,那薄薄的冰凌,很快就要化作爱情的春水了。于是,她又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打量着她的小梁。但小梁却仍旧一言不发。娟娟不由得走上去捅了他一下:“你怎么啦?在想什么?”她知道小梁有个爱沉思的毛病,早先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想。就说看一场球赛吧,别人拍巴掌跺脚大呼小叫,可他不,只是睁起眼睛,站在谁也不注意的地方,无言地观看。嘴巴闭得紧紧的,两只眼睛可是在忙活,黑黑的瞳人里,时而闪出兴奋的火花,时而传出懊丧的神情,时而又紧张地瞪起,这就是他最活跃的表情,最热烈的语言了。上课的时候,他也从不说一句废话,哪怕是在大礼堂里听报告,同学们交头接耳的时候,他也坐得毕端毕正,睁大黑溜溜的眼睛,专注地望着讲台。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的眼睛在沉思,在说话……

娟娟终于忍耐不住了,用耳语般的声音轻轻问:“你的工作安排了吗?分配在哪儿?”

“哦,工作。工作已经定了,就在虎山。是我自己要求回来的。”

瞧,事实就这么爱跟人开玩笑。梁子这句本来要引起娟娟极大兴奋与热情的话,竟这样平平淡淡地说出来了。不过尽管如此,娟娟的问话,或许是这句话的本身,也已把他从沉思中拉回。他那浓黑的眼睫毛又“扑扑”闪了几闪,带着同样热情的目光,像恋枝的小鸟一样,在娟娟的脸上长久流连,仿佛在告诉她:“这一切,也是为了你!”

“这怎么可能呢?这……”娟娟的眼神变得惊慌起来,她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一种微妙的矛盾,一种难言的苦痛从她的目光里流露出来。她不愿让小梁看到这一切,便把脸转向别处。

这不自然的冷场使梁子有些难堪,他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于是,一阵激动慢慢地过去,他换了个话题问道:“娟娟,你刚才说的,能不能再讲具体些,老支书的错误究竟是什么?”

这问题使娟娟感到不耐烦,但她没有作出这种表示,而是耐着性子,简略地告诉他说:“最近几年来,老支书只管埋头拉车,不管抬头看线,凭老经验办事情,一意孤行。尤其是去年冬天,他提出了一条修筑环山渠道的线路。这件事本来崔书记就反对,但是老支书听不得不同意见,还摆出老资格来压人,渠道只好按照他提出的线路去修。结果好了,这次山洪暴发,人家别的地方都没受损失,唯独我们这个修了环山渠道的大队,水利变成了水害——渠道毁了,大坝倒塌了,虎山半山腰的水库决了堤,大水把全大队的庄稼都淹没了。公社党委认为这不是一般的责任事故,得从路线上找原因。最近已决定老支书停职检查,他的错误,由群众继续深入地揭发批判。”

娟娟的这一番话,有根有梢,有理有据,说得梁子的脸色由吃惊转为痛苦。看来他尊敬的老支书是犯了错误,这个打击太大了!

看着梁子难受的样子,娟娟有点不忍,同时也马上警惕起来,出于内心深处对小梁的爱,她不希望他陷进事端里去,于是,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烦乱的心情,以十分理智的口吻提醒道:“小梁,老支书的错误是严重的,事情也还没有完结。你刚到这儿,对许多情况还不了解,要千万注意,跟老支书划清界限。”

娟娟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一阵喊声,她忙忙地开了门,见一个近五十岁的瘦老头,光膀子披着一件黑褂子,用麻绳束着的中式裤腰耷拉着,上面挂着烟袋,手里擎着烟管,一边吸一边说:“崔书记喊你去。”

“嗳,老马头,我就来。”娟娟应着,急忙关上门,转身回到屋里,想着小梁还没有吃饭,扎煞着两手,乱了套。面是生的,菜也没有,正犹豫间,窗口又传来老马头的叫声:“姑娘,崔书记要你马上就去啊!”

娟娟的神经中枢,高度地紧张起来了。她歉然而匆忙地对梁子一笑:“我去去就来,你稍等一会儿。”

娟娟匆匆地走了,屋里只剩下梁子一个人。窗外晚风嬉弄着落叶,老鸹呱呱地叫。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不见娟娟回来,惯于静默的梁子也感到时候不短了,四下里打量,只见窗台上撂着把韭菜,枯黄得像堆乱草。他没有别的事,只好顺手拿着拣了起来。忽然,门外响起了“通通”的脚步声,可进来的不是娟娟,是小李子。小李子一推门就嚷嚷道:“走走走,到我家吃晚饭去!”

梁子还想推辞,冷不防从小李子的腋下钻出个孩子来。这孩子一把拽着梁子的衣角,不由分说地往外就拉,直把梁子拉到小李子家门外的合欢树下,才吐吐舌头,一溜烟跑掉了。怎么喊也不应。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梁子笑着问。

“老支书的宝贝孙子小宝。”小李子答道,“你走的时候,他才刚会走路。”

“唔,时间过得真快!”梁子感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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