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躺在离家数千里外的陌生的甘蔗林里,生命像一滴飘零的雨点,在干涸中逐渐消失;而灵魂则如一团轻柔的雾,从躯壳里逸出。她听见了来自天堂的歌声:欢乐、热情,像初夏季节里湿润透明的风。
天堂比想像的还要灿烂、美丽而浩淼,星云像卡通片一样变幻着、旋转着,而男孩子的笑脸都是暖洋洋的,数学老师也是亲切、温和的,不会用眼角的余光扫射她,不会对同学们说:“你的红灯照亮了校园!”
尤其令她惊讶的是,这一切都是她感觉到的。没有谁跟她说一句话,可是她感到了被理解,被接纳,被安慰的愉悦。不像地球上的人,不停地在说话,在大街上,在快餐店,在车站码头……到处是嗡嗡的声浪,人们张大难看的嘴,不停地说啊说,说得唾沫像坚硬的钉子一样向你飞来,可是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遗憾的是天堂里没有妈妈的身影。既然妈妈已被残酷的地球人判处了死刑,那么她也该升入天堂了。可她为什么找不到妈妈呢?
也许,妈妈还活着,妈妈没有死?
似乎是这个念头使她飞升的灵魂沉沉下坠,就好像饱含了水分的云一样。也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些喊声,飘飘渺渺地从远处传来,她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直挺挺躺在芭蕉林里,脸色惨白,肢体僵硬,那么多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指手划脚,好像兴奋极了的样子。
瞧,这就是人类社会!当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当她又饥又渴、又恐惧又绝望的时候,即使从他们的眼皮底下经过,他们也绝不会朝她看一眼,更不会对她说:“你好,孩子,我能帮助你吗?”不会的!“我能帮助你吗!”——这样的傻话只会出现在电影里,而不是在生活中。
“这小姑娘不是本地人,我敢肯定!”
“不过,几天前就在这里看见她了。”
“是啊,她还到杂货店里去问过老板,能不能雇她干点什么,被老板赶出来了。”
不错,她躺在这片成熟的芭蕉林里已经整整三天了。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折一根芭蕉,撕掉黄绿的外皮,享受里面酸甜软糯的果实了。但她那来自家庭的教养告诉她,未经主人的同意,取食农民伯伯辛勤种出来的芭蕉,这种行为叫“偷窃”。那么,如果去征求主人的同意呢?似乎又变成了“乞讨”。而偷窃与乞讨,都是她所鄙夷的,所以,她就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开始时在早晨,在夜晚,有清凉的露水顺着碧绿的茎叶落下来,落在她发烫的脸上,那感觉真舒服。于是她就吮吸那些露水,就像她养的小猫舔盘里的牛奶那样。
可是渐渐的,芭蕉叶子干了。阳光火辣辣地照着,那些干燥的叶片只能像锯齿一样摩擦她同样干燥的舌头,而夜幕迟迟不肯降临。她看见蓝色的天碎裂开来,裂口处出现了一个黑洞,看起来像手铐,就跟那天锁住妈妈手的手铐一样,只是比那手铐还要大,而且要锁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整个身体。她感到窒息、憋闷,拼命挣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奇迹出现了,“手铐”不翼而飞,她感到了灵魂自由舒展的快乐。
“这孩子没病,是饿的,饿昏过去了。”
“没病?没病也有问题。看她的裙子、皮鞋还挺时髦的呢。一个人跑到边疆来干什么?”
“好了,你们谁能帮帮忙,弄瓶水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望着大家说。原来这些围观的人都是他吸引来的,要不是他碰巧路过这儿,发现了这个昏迷不醒的孩子,一个劲地给她做人工呼吸,这小女孩真的死了也没有人晓得。
听他这么说,许多人都往后退,只有一个胖胖的秃头面带微笑凑过来:“先生,农夫山泉,10元两瓶。”
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快,再捎半斤白糖!”
秃头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路边自己的小店,做成了这笔生意。年轻人就用加糖的水喂这个不幸的女孩。渐渐地,女孩的脸色和缓了,也有了正常跳动的脉搏。但是她对他来说依然是个谜,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为什么会昏倒在这里?她的家在什么地方?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今晚,不能让这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躺在野地里。
还有一点也是肯定的,别指望有哪个好心人收留她过一夜。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她背回去。
这小女孩真正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没有天堂,只有一只25瓦的电灯泡赤裸裸地悬在天花板下面。房间不大,四壁刷着白石灰浆,简陋的桌椅看上去像是老祖父的寒酸的遗物。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单,正要跳起来时,看见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他对她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过桥米线”。
“认识一下吧,”他说,“我叫路云天,你呢?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声音亲切得令人落泪。她本不想说的,但不由自主地,她就老老实实回答:“我叫温晓云。”
“好吧,温晓云小朋友,现在你的任务是吃掉这碗米线。”他不容置疑地说。
她嘟起嘴,朝他瞪了一眼,神情有了一点娇憨的意味。真的,他居然把自己叫做“小朋友”,好像还在读幼儿园似的,事实上她小学都快毕业了。
“过桥米线”又烫又辣,又鲜又香,洁白的米线上飘着油花,汤里卧着嫩滑的鸡肉,是典型的云南风味。才喝了一口汤,她就按捺不住发出了快乐的颤抖,世界上竟有这么美味、这么美味的食物啊!
她吸溜吸溜地喝着汤,呼噜呼噜地吞着米线,把从小训练出来的文雅吃相忘得一干二净。年轻的路云天怜惜地望着她,不时拍拍她的背,怕她噎着。当她意犹未尽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时,白色的大海碗已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了。
擦擦油汪汪的小嘴,秀气的脸蛋上有了红晕。路云天问:“还要吗?”
她想摇头,但不知不觉地却是点点头。
路云天又笑了,依然露出那么洁白的牙:“那就等明天早上吧!现在,我可是连水也不敢让你喝了。”
她瞪着他,觉得他那么和气,那么亲切,就像小时候带着她捉迷藏的大哥哥一样。
“你从哪里来?家住什么地方?”他一边问一边看她的脸色,“你要是不想回答我,也没关系,让我来猜——你呀,来自一个遥远而美丽的城市。那个城市的名字也许叫——滨州,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她一愣——她对他说的可是标准的普通话。
他笑而不答,因为目的已达到,有些得意,就直接问下去:“家里有什么人?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工作?”
“我没有爸爸。”她飞快地回答。
“那么你妈妈呢?”他又问。
她突然咬住了嘴唇,一个字也不肯说了。他大为惊讶:“好吧,让我再来猜——你妈妈病了?”
她眨眨眼睛,摇摇头。
“那么,是你考试没考好,惹你妈妈生气,被你妈妈惩罚了,所以就、就……”好像不愿把“离家出走”这四个字说出来,只是一味想从这个小姑娘的脸上找到答案。
小姑娘的脸洁白、娇嫩,还是含苞的花蕾,已呈现出西子湖水润泽出来的那种特有的灵秀之美。从她灵动的眼睛里看到了否定的答复。
“你妈妈不喜欢你?她不要你了吗?”他继续猜着,有点一筹莫展了。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这孩子的小脑袋总是摇晃得像狂风中在枝头乱颤的一颗青苹果。
他决定结束这场捉迷藏,忽然变得严肃了:“温晓云——也许可以称一声同学,好吧,温晓云同学,如果你希望走出困境,如果你希望得到帮助,那么,你必须把你的家,你家里的人……统统告诉我。我不喜欢重复我的话。现在我数:一、二、三……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她慢慢抬起头,盯着他那黑黑的瞳仁,那儿跳动着真挚的、热情的火焰,那儿闪动着诚恳的、亲切的光芒,在这样的光芒和火焰的交织中,藏着一个小人儿。突然,小人儿的嘴一扁,哭了:“我妈妈被坏人抓去了……不,他们说我妈妈是坏人,把我妈妈抓起来了……也不,我妈妈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呀!”
她哭得喘不过气。路云天把她拉到身边,安慰她。可是她哭得更凶了:“他们说我妈妈贪污,我妈妈怎么会贪污?从小我妈妈教育我不可以占别人的小便宜……我妈妈公司里的信封,又大又漂亮,过年时我想跟妈妈讨几只信封给同学寄贺卡,我妈妈不肯,还说,你不是喜欢冰心奶奶吗?冰心奶奶最讨厌用公家的信封写私人的信了。我想冰心奶奶讨厌的事,我也不能做,所以我就……就到街上去买信封。买来的信封一点不好,很容易破,可是妈妈很高兴,夸我懂事……去年冬天,外婆得了重病,去世前欠了医院好大一笔钱。为了还债,我妈妈悄悄地到医院里卖过两次血。谁也不知道妈妈去卖血,后来……妈妈在路上晕过去被人送回来才晓得——要是妈妈真的贪污了,要是我们家里有钱,妈妈怎么也不会去卖血呀!叔叔,你说是这样吗?你说是不是?”
温晓云的眼泪把路云天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一点也不难为情。她觉得叔叔的胸膛很温暖,叔叔的肩膀很可靠。在叔叔的再三追问下,她终于断断续续把一切说清楚了。
因为妈妈的罪名是贪污公款,所以房子、家具都被拍卖了。妈妈还被判了刑,被送到云南的劳改农场。好在她还有一小笔属于自己的钱,那是从一岁开始妈妈替她存的压岁钱。她揣着这笔钱跑到云南找妈妈,妈妈没找到,区区几百元已经花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