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在神的梦境里哭泣(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6:46:16

为了慰劳晚上在化工厂加班的同学,“太平洋”师傅特地给大家包了荠菜肉馄饨作宵夜。这时节野生的荠菜早已开花起苋不能吃了,可是他用心良苦地在食堂后面的一小片土地上撒了种籽,一茬一茬的荠菜就这么嫩生生地拱出地面,春天的感觉好像无穷无尽。自产的荠菜剁碎了拌入少许肉馅,那种青绿中掺着淡红的颜色在半透明的皮内隐现,跟漂亮的葱花交相辉映,咬一口,鲜美的滋味让人从心底里透出幸福和温暖。

温晓云端着饭盒,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只,饥饿的胃发出了欢呼。可不知为什么,一滴热泪突如其来地从眼里滚出来,落在一只大大饱满的馄饨上了。于是,正要挟起那只馄饨的筷子犹豫了。她用力咽了口唾沫,然后,把饭盒的盖子合上了。

显然是下意识地,她那天鹅般漂亮的长脖子转动起来,左看右看,上瞅下瞅,见所有的嘴都忙着吞咽,所有的表情都是一脸享受。她突然不饿了,目光变得怪怪的、恨恨的。在这时,雷摩斯抬起头来,朝她笑了笑,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大有深意。她微微一愣,只见雷摩斯正嚼得满嘴流油。她有些不屑,这个雷摩斯呀,总忘不了玩深沉,其实也浅薄得很,你看他馄饨吃得多开心! 

她捧着饭盒,悄悄地出了食堂。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黑暗,熟悉的浓浓淡淡的阴影,连同那从考古队帐蓬里透出的微光也是熟悉的——好像春夜风中一阵熟悉的呼吸,温晓云飘飘然走进了农场里那座古老的神祠。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星月的微光,她又重复了曾经做过许多次的动作——把放在那个小台子上的一只空碗撤下,将依然温热的一饭盒馄饨放上去。

做完这一切,她该走了。今天因为参加化工厂的劳动,来得迟了,而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可是突然间,一个念头,像道强烈的光,照亮了她那原本混沌的思绪。她想她真傻,真傻!既然路校长会来,那她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守着他?

至于路校长什么时候能来,以什么方式来,这都是难解的谜。不过有一点她能够肯定,那就是一定在晚上,在夜深的时候。

路校长不是把他住的这间神祠取名为“星星斋”吗?“星星斋”,就是星星住的房子。没准路校长就跟童话里的小王子那样,曾经是B612号小行星上的主人。

突然,一种熟悉的感觉,又温柔又尖锐地穿透了她单薄的身躯。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她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但她确定,此情此景,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她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夜空呈现出丝绒般富有质感的暗蓝色,多么华贵、多么迷人,又多么阔大啊!它大到一束光走上百亿年,也碰不到它的墙壁,大到我们人类的任何探测器,也无法触及它那黑暗的边缘。甚至我们如今所能看到的最远的类星体,还是在地球尚未凝聚,银河系也没有形成时的样子!

这就是宇宙,拥有比地球上所有的人还多的星系的“大房子”。它是地球上最杰出的设计师也难以想像的超现实主义的杰作——包在斑斓汽球外面那层漂亮的膜构筑而成的“大房子”!

记得路校长说过,人类住在银河系的旋臂边缘,离银河系的核心远达三万光年。如果有人住在银河系的中心,就会发现,他们那儿才是灯火辉煌的不夜城——几百万个灿烂的星球在他们的天空闪烁,就好像地球上最繁华的大都市里通宵不灭的霓红灯那样。他们会可怜我们住在城市的远郊,灯光是如此稀有——只有几千颗恒星装点着我们昏暗的夜幕……

风从黑濛濛的田野上吹过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真的很冷,也很饿,肚子咕噜噜地在叫。鲜美的馄饨就在面前,现在已经凉了。不过,好多天前她就用碎砖头搭了一个小小的灶头,还准备了干柴。如果点上火,就能把馄饨放上去加热。那热呼呼的美味会使她的身体暖和起来。但她决不会这么做。馄饨是留给路校长的。只有路校长来了,她才会去点火。路校长——他从濒死的绝境中救出了她,他给了她一切,可是她能回报他什么呢?只有一碗放凉了的馄饨。

路校长,你会嫌弃,会笑话我吗?

不,你不会,你那么仁慈,那么宽容,你一定不会觉得小云可笑。你的小云,也许不是你最好的学生,她有些功课不够好,比如数学。可她是最敬你爱你的学生。只有她知道你多么好,多么伟大——这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灵去感受到的。

谁都知道,如果没有你,没有你的血肉器官的付出,我们今天都不能坐在教室里了。可是,当时间一天天过去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他们甚至异口同声,说你——已经死了。

你怎么会死呢?你又怎么能死呢!

他们的物理成绩比我好。可是他们连最普通的物质不灭定律也忘记了。一切如此简单,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人死了以后留下的遗体是客观存在。然而,那天当我们悲痛万分来到医院太平间时,什么也没有看到。

如果他们说你失踪了,那才比较正确。

然而,路校长,为什么人们要说你死了?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冷漠,为了逃避继续追寻的责任吧!

是的,一定是这样。路校长,你不晓得,今天晚上,他们吃夜宵,吃得那么香,那么甜,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可我觉得,他们嚼的是自己的良心,吞下的也是自已的良心,因为他们——已经把你忘记了!

路校长!你为什么还不来呢?小云想你呀!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一串亮晶晶的液体在温晓云的脸上闪烁。被夜色浸润的田野,就像头顶上那富有质感的天幕,从她的脚下铺展开来。圆月的银辉溢满了天空大地,一切仿佛如梦如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有一种飘忽之感。

路校长说过的,如果太空中有一架电梯,我们乘在里面,是分不清上升还是下降的。

路校长,你会来接我吗?你会带我去乘这样的电梯吗?

能乘这样的电梯多么好啊!四周是透明的,无遮无拦,星星就在眼前飘荡,伸手可摘。

啊,路校长真的来了。不过他并没有乘电梯,而是乘在一颗闪闪发光的小行星上,就跟童话里的小王子那样。

甚至他本人也变得小、变得年轻了,那清瘦俊雅的模样,有点像雷摩斯。不过温晓云心里还是明白,他不是雷摩斯,而是路校长。路校长穿着飘逸的白绸衣,像一个真正的王子那样对她说:“以后,到了夜晚,你要看星空啊。我的那颗星太小了,小得我没法儿告诉你怎样才能找到它。也许这样更好。因为我的那颗星呀,它只是群星中最普通的一颗——”

他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好看。一只星星做的头盔,在他的前额上闪光。

温晓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正在排演法国作家埃克絮佩利写的童话《小王子》,路校长曾亲自改编,亲自导演,在仲夏之夜的晚会上,自立中学的同学们演出了这出戏。她把长长的头发塞在帽子里,打扮成一个淘气的小男孩,问那个剧中的小王子:“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些有星星的人也不是相同的人。”小王子说,“对于那些旅行者,星星给他们指方向。对于别的一些人,它们只不过是微弱的亮光。对于那些学者,它们是要解答的问题。对于商人,它们是黄金。可是所有这些星星都不会出声。你呢,你的星星将是任何人都没有过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要说的是什么?”她踌躇地问。

小王子又笑了:“当你夜间仰望星空时,由于我住在群星中的一颗上面,由于我会在我的星星上面笑,那么对于你不就等于所有的星星都在笑了吗?你呀,你的星星是会笑的!”

于是她也笑了,因为她的星星是会笑的,有路校长的星星是会笑的。

她笑着,但是心里充满了忧虑,因为她看见她的星星正离她远去。她急急地朝前追赶。突然,一阵疼痛使她蓦然惊醒。原来她睡着了,她的脑袋碰到了门框上。

她揉揉眼晴,忽然发现,刚才的点点繁星现在稀疏了。高高的天宇因为布满了云而显得厚重;沉沉的大地则因缕缕夜雾的升腾而缥缈起来。梦的感觉还留在心头,她有些恍惚,好像天地已浑然一体,又好像她正置身于宇宙的某处。而宇宙这所大房子,实在太奇妙了。从创世的爆炸声开始,就不停地膨胀,时刻都在创造新的空间,时时刻刻——无论我们身在何处,都会看到别的星系在远离我们而去。即使“会笑的星”,也挽留不住啊!

隐隐约约地,温晓云感到了悲凉和失落,但她并不甘心。再说谁又能肯定那美好的梦境不是现实,而现实则是人类的一个恶梦呢?

怀了这样的信念,温晓云忍着饥饿、寒冷和一阵一阵头晕目眩的难受,默默坐在星空下,一动也不动,坚定地、耐心地等待路校长的到来。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它来得那么突然和不可思议,但是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确确实实,她听见了!

不错,听见的是声音——起初很微弱,渐渐清晰和明亮起来,它穿透无边的寂静,从古老的银杏树的树梢,从弯弯新月的清辉下传来,天哪,有人在唱歌!

女孩儿呀贝蕾,

来来去去啊光难追。

相对论呀,捷径,

今日出门呀,昨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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