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江老师有意保密,可事情还是风一样传开了。早自习时,高一(3)班首先像炸开了锅一样闹起来,尤其是大宝,好像瘸子看见了没生脚的人一样,兴奋得大声嚷嚷:“你们批评我搞传销不对,可是,我没有进公安局呀!我没进公安局是不是?”
“快了!”陆漪板着脸,把一张报纸拍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中央已经下令禁止传销,你要是再搞就是违法,说不定真的会给抓进去。”
“那我也是为了、为了献爱心呀……”他眼巴巴瞅着陆漪,巴不得告诉她,这“爱心”就是献给你的。其实他非常羡慕班长,特别是昨晚这么好的事竟没让自己碰上。如果这个周日不回乡下家里去,他一定也要跟班长去肯德基打工。这样,演出一场英雄救美女好戏的就不是班长而是他大宝了。他一定会把那个想欺负陆漪的坏小子打瘫。他可是学过武术的。事后大不了让爸爸赔一笔钱。
不过人心里最想说的话有时不能从嘴里说出来,这是一种悲哀。大宝现在正经历这样的悲哀。他希望有人同情他的悲哀,哪怕一丁点儿。所以他吃吃地、试探地问陆漪:“如果我被关进公安局,你会来救我吗?”
“你是罪有应得!”陆漪真让他绝望。
可他还是不甘心,于是就反唇相讥:“你……你们才是罪有应得呢!到酒店去当陪酒女郎——陪酒女郎嘛、就是什么都要陪的,还跟人打架……哼,活该要进公安局。我要是江老师,才不来领你们呢!”
完了!不必看陆漪气得发白了的脸色和两只瞪得几乎要鼓出来的眼珠,大宝就晓得自己的嘴巴犯下了弥天大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不是珍珠,没法一颗颗从地上拣回来。
“张大宝!”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他看见陆漪的眼睛里正闪出一种可怕的奇特的亮光,而那正是泪花和怒火的交织。她盯着他像要揍他似的。当然,她并没有这么做。但她实际上做得更绝——顺手抄起一瓶矿泉水,拔开盖子就朝大宝头上倒。大宝赶紧抱住脑袋,水又溅湿了摊在桌上的课本。他扑过去抢救课本,头上就被狠狠敲了一下——用那只矿泉水的空瓶敲的,没有敲出血来,但声音是够响的。
现在她两手空空,可是心头愤怒的火焰并没有平息。她一眼看见大宝的台板底下藏着好几瓶可乐,就伸手抓来一瓶,“啪”地拉开了盖子,琥珀色的泡沫突突地冒了出来。把这个泼到大宝那颗愚蠢的脑瓜上,那才叫好看!可是当她扬起胳膊的时候,她的手腕被抓住了:“陆漪,不要瞎闹!”
这是班长。天呐,陆漪什么时候梦想过这样的幸福?班长温热有力的手握紧了她的手腕;他那黑黑的眼珠那么近地盯着她的脸;他那火焰一样的头发几乎碰到了她的手上。她还嗅到了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非常好闻的气味。可她实在是气晕了,所以那种给人眩晕的快乐就像蜻蜒点水,来不及留下一个圆圆的涟漪,就不见了。她拼命挣扎,像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鹿:“走开走开,我要消消毒,把那张臭嘴喷过的空气一寸一寸洗干净!”
大宝已经吓得有点迷糊了。要是舌头能把说过的话舔回来,他真愿意像小狗一样爬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舔。而且他还可以对天发誓,他刚才说的话根本不是心里想的;他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然而谁又会相信他!他惨兮兮地望着班长从陆漪手中抢下可乐,并且把它交给文静。这使他躲过了又一场水灾,但是并没有躲过陆漪的咒骂:“你混帐!你妈才是陪酒女,你姐姐才是陪酒女!”
如果不是碍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宝就要对着陆漪像鸡啄米那样地点头了。是的,既然自己污蔑了人家,那就只好对不起自己的妈妈了。幸亏他没有姐姐。
陆漪在班长的劝阻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下头去,突然想到自己刚才太失态了。她可从来没有做出过这种不经大脑思考,类似撒泼村妇那般的举动。尤其在班长面前,从来都是力求潇洒而优雅的。陆漪在这样的懊恼中,昨晚所经历的惊吓、劳累、奔波的委屈又一齐从心底涌上来,她的鼻子一酸就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
从来没有人看见这个又辣又甜,永远快快乐乐、永远嘴不饶人的女孩子哭过,在最初的几秒钟内大家都愣住了。不过他们马上明白,这是该死的大宝欺人太甚!于是同情心——当然主要是女生的同情心,全部倾向于陆漪:“大宝,你怎么可以随便瞎说!”“哼,素质也太差了!”“你要向陆漪道歉!”“对,向陆漪道歉!”
振新就是在这一阵乱哄哄的吵嚷中出现的。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他没有进来就是因为里面的吵架声使他进退两难。现在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从教室门口走进来,一直走到讲台上,对着陆漪、对着文静,还有班长、大宝,还有每个坐在位子上的同学——他深深鞠了一躬:“求求你们,不要吵了!我来道歉!我向陆漪道歉!向所有帮助我的同学们道歉!都怪我……害得大家吃苦受累。我在这里谢谢大家,真的……谢谢!我妈妈、我姐姐,早就要我向班级里的同学、老师表示感谢了。可是我的嘴笨,说不来话,不过,你们……每一个同学对我的好,一点一滴都记在我的心里。今后,无论命运将我抛向哪里,我都不会忘记。可是现在,请你们再也不要为我费心,再也不要为我去打工了——这也是我妈妈、我姐姐要我转告同学们的话。我谢谢你们,再一次谢谢——”
像早熟的麦穗弯向大地,像夜幕中的秋葵低垂花盘,像饱含水份的湿漉漉的雨云不胜重负,振新再一次向左、向右,向中间——鞠躬致意。他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脚背,他的泪珠砸在上面。一幅幅动人的图景——就是那么多同学帮助他的图景,从滚烫的泪珠里折射出来,就像水晶折射空气里七彩的光芒那样。他哽咽了一下,然后低着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分钟的静默。
是的,整整一分钟,教室里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轻的,生怕惊动了什么。在这一分钟的静默里,同学们看到了鞠躬的小男子汉眼里含着的泪水——不,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感觉到,他们深深地感觉着来自这位同学的感激之情。他们觉得自己的心受到了震撼,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亲切和充满感动。他们中间有些人甚至悄悄淌下了眼泪,好像来自振新心底的泪泉,原来也生在他们的心里。他们是那么感激又是那么快乐,那么激动又是那么不安。他们觉得自己做得太少,太微不足道了,不配接受一颗泪珠的珍贵回报。他们少年的心渴望奉献,渴望以最大的爱的火光暖热一个天天跟他们在一起的孤寒少年的心。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班长。他站了起来。因为他觉得坐在座位上不够郑重和礼貌,所以他就站起来说:“顾振新,不要这样,是我们自己没把事情做好。作为班长,我有责任。应该是我向你道歉,向同学们道歉:“对不起,顾振新!对不起,同学们!”
他站在那儿,像一个日本电视剧里忍辱负重、把所有弟妹的错失统统全部包揽在自己身上的“大哥”,显得既帅又酷。
陆漪望着他,心在发热:看,这就是她喜欢的男孩,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候作出最恰当的表示,永远得体,永远不会辞不达意。事实上全班同学都在为他们的班长骄傲。他刚才的前一句话确实表达了他们都想表达的意思。有些话,好像关在闸门里的水,翻腾起伏着却没有办法流淌出来。现在班长将闸门拔开,就有了沟通的渠道。
“顾振新,我们吵架,不关你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紧跟着王睿,陆漪恳切地说。
“对对,吵架不关你的事。振新,我们还要帮助你的,你可不要拒绝哦!”
“挫折是难免的,顾振新,你要给我们一次机会。”
“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顾振新!”
同学们的心声原来是这样一种请求,振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确确实实是真的。他抬起头,泪流满面,而同样感恩的泪光已连成一片,像清晨最晶莹的露珠。
“顾振新,”文静转过脸望着他说,“你就不要拒绝同学们的好意了。其实,你也在帮助我们;你自强不息的精神,就值得我们学习。还有,你对妈妈的爱……”
突然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想到了自己的妈妈,自己的爸爸。难道她应该爱他们?或者不爱……这是一个难求的X。
然而在振新听来,文静的话——她的声音已如天使的歌声那么清越优美,仿佛鲜花布满天宇般令他惊喜不已。他在心里喃喃地问自己:我有这么好吗?不不,我哪有这么好!是你……们对我太好了!
“我、我也向顾振新学习,”大宝摸着湿漉漉的头皮,有些尴尬地站起来。看得出他有话要说,但又是心存余悸。他转动眼珠,四下里望望,还好,没谁笑他。其实此刻不但没人笑他,甚至大家都很严肃地盯着他,似乎在期待什么呢。他受到鼓舞,就咳了一声,接着说:“刚才的事是我不对,我向大家道歉!向陆漪和文静道歉!不过,打工是很苦的。既然麦当劳、肯得基……都不好做,那么还是让……让我爸爸拿一笔钱出来,这样既帮了顾振新,我们也不要吃苦头了。”
应该说,这个主意在他的脑瓜里已经转了好一会儿。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实际更完美的主意了。而且他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连“酒店”都没敢提,免得刺伤陆漪。但他还是很害怕。他怕陆漪嗤之以鼻地说:“哼,又到这里来摆阔,谁稀罕你家的臭钱!”
所以他说完就悄悄地、紧张地盯着陆漪的脸。他看见她那红润纤巧的嘴角在微微地动,他想她马上就要狠狠地挖苦他、嘲讽他了。他准备捂起耳朵,甚至准备逃出教室。可是她却莞尔一笑:“张大宝,你既然这么有把握,那你怎么还不去给你爸爸打电话?”
“是呀,大宝,去打电话呀!”还有别的同学也在附和。大宝转动一双小小的绿豆眼,东看看、西望望,等到确定这些怂恿都是出自诚意时,兴奋的浪涛席卷了他。他摇摇摆摆跑出去,挺胸叠肚,神气得活像一只以为是白天鹅的大肥鸭。
打一个电话并不需要很多时间,但大宝似乎捱了很久,而且踏进教室时,一步步地磨蹭,好像他的两条腿变成了沉重的磁铁,被地心的磁力牢牢吸引,搬也搬不动了。
“大宝,怎么样?”
“大宝,你爸爸同意啦?”
七嘴八舌的问话包围着他。他现在不仅腿挪不动,连头也抬不起了。
不过他虽然垂着脑袋,还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望了望陆漪。唉,她多么好啊!又开朗又大方,刚才的龃龉好像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这时脸笑得像一轮太阳。但是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的心里也非常难过。他觉得自己又对不起她了。
“大宝学会玩深沉了!”
“沉默是金嘛!”
看来把头钻进地缝里也是没有用的。他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爸爸讲,这个、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呀,难道你是大首长,在做大报告吗?”陆漪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大宝心一横,咽了口唾沫,终于接着说下去:“他不肯拿钱出来——”
无疑这是最要命的回答。也就是这句话让他羞愧难当,无颜见人。所以这句话一出口,他的脸就像煮熟的龙虾一样红透了。不过既然最难的话已经说出来的,后面的也横竖横了:“他说现在厂里接了一批童车要突击装配,这个星期天,如果我们……愿意去干活的话,他……他就付工资给我们。”
为了表示自己对爸爸的抗议和不满,大宝在自己的话里一律用“他”来指代爸爸。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他这番苦心,好像是没有。因为谁也不曾马上接他的话茬。现在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等待上挂炉烘烤的鸭子——话说完了,烤炉的炉门也打开了;他还没进去,但已经感到从炉膛里发出的可怕的火的威力。汗从他的额上流下来,他的头发丝里冒出呼呼的热气。
“啪、啪!”有人拍了两下手,是班长!
“啪、啪、啪”许多同学跟着拍起来,教室里汇集成一片热烈的掌声。
“哇,太棒了!”有人竟发出了欢呼。
“什……么?”大宝结结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你们愿意 ……去装配童车?”
“为什么不?同学们,为什么不?”班长潇洒地扬起手臂,嗓音是那么悦耳和富有感染力。“利用星期天,我们班级组织一次集体活动,一起去打工,这比白白接受捐款有意义得多!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有人拍着桌子,有人跺着地板,在这个霎间他们单纯快乐得好像一年级的小学生。而使他们获得这份美好感觉的正是大宝!这简直不可思议,可确确实实是真的。
“同学们!”大宝突然容光焕发,学着班长的样子挥起一只手,“我爸爸说,礼拜天厂里派大轿车来接我们,中午免费供应一顿午餐!”
说完,他就仰起圆圆的胖脸蛋,笑嘻嘻地望着陆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