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姐姐,我记住了!”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18:59

振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发懵了。他的手捂着发痛的脸颊,心更加痛:姐姐,他的至亲至爱的姐姐,什么时候打过他啊!不要说打,连手指也没捅过他一下,连“爆栗子”也没请他吃过一个,从来都是姐姐帮着他护着他,为他去打别的仗势欺人的大孩子,有时打不过还用白白尖利的小牙齿去咬人家呢!

他抬起头,用一种全然陌生的、有点迷茫的目光望了姐姐一眼,然后转过身,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天并不很晚,但古城的这一片区域十分冷落,连街灯也是昏暗的。风倒不小,带着春夜特有的湿润的寒意。振新跌跌撞撞朝前走了一段,脑子突然清新过来。他记起刚才在城墙上看到UFO的时候,因为激动,曾忘乎所以地把书包往空中抛去,后来,尽管捡起来了,可药瓶没准就在那时滑落了。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看见路对面有个女孩正往这边走。那样的白衫白裙——尽管换了装,他还是一眼认出正是文静。他想不出文静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总不会是来找他的吧?不过,就算是找他的,他也不想跟她说话,更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所以,他赶紧一闪,闪进路边的一条小巷,待文静过去了,才大步走出来,朝古城墙上去了。

月光下的古城墙像一条长龙,从茫茫夜色的这边飞越到茫茫夜色的那边,雄浑而又温存——真是温存啊!那些柔软碧绿的嫩草,在相隔数米即矗立的装饰灯映照下,放射出一种翡翠一样绚丽的光彩。有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的小手在散步,也有一些孩子没有目的地奔来奔去,发出快乐的欢呼声,或者,莫名其妙地躺在草上打滚。古老的城墙似乎拥有一颗慈祥的老爷爷的心,那么不动声色地将孩子的欢笑拢在自己的怀抱里。

但振新的心却在发凉——他一见那么多孩子在城墙上玩心就更凉了。他怕这些孩子把药瓶踢到下面去,也怕他们中间有人捡起来随手扔掉了……可城墙不是他的,他没有理由把别人赶走,也没有理由去追查谁拿过他的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弯下腰低下头,在刚才站过的地方慢慢寻找。

他找了一圈,没有;于是扩大了范围,细细再找,还是没有;到后来,从城墙的这头到那头,像瞎子摸象似地摸了一遍,也只摸到了几块碎石头和两只空的易拉罐。玩耍的孩子们早已回家了,墙头的装饰灯也相继熄灭,寂寥的昏暗的城墙上只剩下一个悲伤的少年。他跪着,把脸埋在臂弯里,泪水一滴滴掉在冰凉的草叶上。

早在三年前妈妈就查出了食道癌,没钱动手术,全靠精神和药撑到现在。可是,药被他弄丢了。他从什么地方能弄到这么大一笔钱马上再给妈妈买一瓶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站起来,站在城墙上望天空。天显得高远辽阔,有一种旷漠的感觉;不像在街上,天被无数房屋割成小小的豆腐块。圆月悬在无际的星空,月光无所不在,甚至穿透城墙方形的孔,像一束束颤动的琴弦那样,在半空中,在青灰的墙头,在青嫩的草叶上,弹奏出若明若暗、难以言传的乐曲。也许对星星、对月亮、对无所不能的UFO来说,遥远的地球和地球人,是一个意义不明的故事,一支未曾谱曲的歌。而对我们地球人来说,我们的故事和我们的歌,已经有了亘古不变的旋律,那就是,人类成长的艰辛和苦难。

振新垂着脑袋一步步走下城墙的石阶。如果沿那条走惯了的台硌路朝右一转,就是他家所在的那一片简陋的工房区了。他现在只好回家去了。除了回家他还能上哪里去呢?可是,他的腿好像比他的头脑更富有决断力。腿不带他回家,却带他走上了另一条路。那条路曲曲折折地通向古运河。

振新从来没有独自面对过一条河。

他对河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曾经在皖东丘陵上那浑黄的、喜怒无常的河流咆哮着吞噬了父亲年轻的生命。早在母腹的黑暗中,他已经感知了失去亲人时的极度哀恸和天塌地陷般的眩晕。小时候,孩子们在炎日当头的时候跳到河里嬉戏,他只是站得远远地望着,宁可被小伙伴们嘲笑。即使妈妈让他去洗几棵菜,他也必须跟着姐姐才肯走到水桥上去。在他看来,那些跳荡的、不安的波浪,全都包藏着可怕的祸心,随时想把活的生命吞掉,不管是一头牛,还是一个人。

然而生活也是一条河啊!

古老的运河,从遥远的年代流来,又向不可知的未来流去。岁月幽微的闪光渗透了黑色的水波。

振新坐在河边,所有对河的恐惧突然消失了。也许,人所害怕面对的,正是他所向往的吧?

人工开掘的古运河,少了几分不驯的野性,多了几许柔和的坦荡。在宽泛的理性的河床里,悠然流淌永不间断的应该是智慧的清波。但是因为污染,因为沿岸工厂不负责任的排泄,运河的水在白天呈现出令人恐怖的暗红色,并且散发着刺鼻的异味。可是现在,在夜的幕布下,在星月闪动的微光中,运河像一匹巨大的柔软的天鹅绒,向他张开了无比温柔的怀抱。他甚至看见了爸爸。爸爸从河底升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冰姑娘从深绿的冰河里升起来那样。不过,他并不像冰姑娘那么庄严并且全身放射出淡蓝色的光芒。爸爸的样子很亲切。爸爸亲切地笑着,黑黑的眼睛一闪一闪:“振新,我的孩子,快来吧,让我好好地爱你。”

于是振新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怕河,就是怕听到爸爸的召唤。

而爸爸的召唤是这样充满了温情与诱惑,他只好难过地摇摇头:“不,爸爸,我还有妈妈……”

“你的妈妈,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从来没有!”爸爸摇着头,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爸爸,你哭了?不,不要哭,男人是不流泪的……这是你说的,妈妈说你说的……”振新突然感到眼前一黑,抬起头来,只见大块的乌云在涌动,并像厚厚的城墙一样合拢起来,把刚才还依稀可见的月亮和淡淡的星辰统统拢在里面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雨水。他真想看一眼爸爸,再和爸爸一起呆一会。可他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他的手里没有驱散黑暗带来温暖的火柴可以划,他只能对着黑茫茫的天空和大地,心里发出呜咽:“爸爸,你在哪里?我……我们都需要你啊!”

但是天越来越黑,振新坐在屁股底下的一块石头,也越来越硬越来越冷,那冷冰冰的寒意像尖刺一样扎进他的骨头。理智告诉他应该站起来回家去了。可是在他茫然的心中,那天地间涌动的黑色浪头,似乎已把家席卷而去,使他无迹可寻了。

“振新——”突然一个微弱的穿透黑暗的声音传来。他惊讶地托起腮帮,注视那飘渺远去的运河,喃喃地说:“爸爸,是你在叫我吗?爸爸……”

“振新!”喊声又响起,这是从后面传来的,显得更加真实。他转过脸去,看见了河边小径上远远奔来的熟悉人影——那是姐姐!

“姐姐!”他想叫,可是热泪哽住了他的喉咙。在从运河上吹来的强劲的风中,姐姐单薄的身躯像一株细细的柳丝,那么弱同时又那么顽强地顶风而来。

他很清楚姐姐是来找他的。他看见姐姐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家,那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块小小舢舨。有姐姐就有家在,恶浪吞不掉的。

三年前,辛劳的妈妈突然大口吐血并查出患有食道癌之时,姐姐还是一个中学生,一个品学兼优的中学生。古城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亚军,她所在的那个班级里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尖子之一。但是姐姐退学了。姐姐退学是为了妈妈的病和振新的学业,为了这个没有爸爸的家。他曾发誓将来长大了要好好报答姐姐。可报答的一天遥遥无期,而他却在不断地惹姐姐生气。所以,他很想扑过去对姐姐说:“姐姐姐姐,你打我几下,再打我几下吧!”

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耷拉着脑袋,像泥木雕塑似的,显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漠的样子。

“振新,”姐姐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跟前,“你在这里坐多久了?你冷不冷呀?”

她一面说一面把一件绒线衫披在振新身上,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也没有抱怨自己跑了多少路,找得多么苦。

绒线衫是旧的,带着姐姐的体温,还有女孩子身上的温馨的气息。振新把脸埋在手掌里,正在发育中的茁壮的身躯有微微的颤抖。他很想告诉姐姐他并没有乱花钱,可药,确实被弄丢了。但他依然没有吭声,因为他觉得这时无论说什么,那该死的、愚蠢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还在生姐姐的气吗?”姐姐轻柔的声音,从夜气中传来,“是姐姐不好,姐姐错怪你了,更不该打你。”

“不,姐姐,应该的应该的。”振新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姐姐了。

“傻阿弟,”姐姐“卟”地笑了一下,“刚才有个叫文静的女生来过了,她说跟你是同学,把你不小心落在城墙上的药送来了。”

原来是这样!振新顿时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坚硬如磐的夜空好像也绽开了一丝笑靥,隐约又露出UFO的闪光、天堂里美丽的花朵般的颜色。同时他的心里默念着“文静”,涌出无限的感激和甜蜜来。可他脸上显出的神色,却非常紧张:“文静?她到我们家来过了?她进来了?”

“是啊,来过了。”姐姐又好气又好笑,“不来我怎么知道你有个同学叫文静?不来妈妈的药能自己长脚飞回来?”

“不不,我的意思是……她、她进屋没有?她有……有没有在我们家坐?”振新结结巴巴地问。这时候,一个高明的心理学家也难猜振新心里在想什么,他真想问的是什么,他希望和不希望的又是什么。

“当然进来了。”姐姐说,“人家放下功课不做,东打听西打听好不容易找到我们家,把这么贵的药特地送了来,能不留人坐一会吗?事实上她坐了好一会呢,大概是要等你回来,可老等也等不来,就走了。妈妈感动得不得了,不知怎么招待才好呢。”

振新抬起头来,面对着夜色里古运河起伏的波涛,眼睛被风吹得眯起来了。这时在他的心里,也有汹涌的波涛,在一浪一浪地起伏。他没想到文静对他这么好,这么真诚;但同时想象文静穿着洁白的衣裙,像高贵的白雪公主般坐在他家那阴暗破旧的陋室中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也不知文静坐的是哪只凳子,是从乡下带回来的可笑的长条板凳,还是那张一碰到人体就会吱吱发响并且摇摇欲坠的所谓椅子?或者,那只必须屈腿蹲下才能触及屁股的灰朴朴的小矮凳?总之什么样的坐椅也不能迎接文静的光临,而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睡的小床的枕下,还塞着两双臭袜子——这本是对妈妈和姐姐的体贴再加上自己的懒惰造成的。但很难说那肮脏的东西会不会从枕下露出一角,并且那奇特的气味会不会弥漫开来……

“姐姐,真是的,干吗要让她在我们家呆这么久!”他那么想着,嘴里就不知不觉地发出了这样的嘟囔。

“咦,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姐姐皱起眉头,完全像个大人那样地教训他。但马上,她又叹了口气,“唉,我晓得你肚皮里想什么,你是怕我们家穷,让你在同学面前丢脸是不是?可是,唉,可是……”

姐姐忽然说不下去了。她怕冷似地将胳膊抱在胸前,小小的肩膀耸了起来 。好像天上翻腾的黑色云块,她的心里沉积了太多忧郁、不幸和委屈。

振新转过脸来,悄悄瞥了一眼姐姐。他发现姐姐的脸异常苍白,眉清目秀的轮廓好像半透明的白蜡雕成。也许,在这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苦日子里,姐姐会像一支真正的蜡烛那样融成灰烬!

振新为这样的联想而震惊、害怕,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姐姐,天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回家吧!”

确实,天阴得厉害,已经有霏霏细雨在飘零了。在古运河的前面,河道分叉与交汇的地方,宽阔的水面飘飘渺渺,有一闪一闪的电光在亮。而那上面的天空,状如疯牛的黑云在打滚,迅捷地聚拢又散开,奔来又奔去。

姐姐却说:“不,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原来就想到外面来对你说的。”

姐姐突然变得严肃的样子,使振新感到紧张,是紧张也是不祥的预感:“姐姐,回家说不行吗?”

“不,不行!”姐姐坚决地掉过头去,目光落在运河幽暗的水面上——振新不知道姐姐在水里看到了什么,是否像自己一样听到了爸爸的召唤。

“振新——”姐姐又停顿了一下,似乎还在犹豫什么。

“姐!”振新望着姐姐,“你说吧,快说吧!”

“本来还真不想告诉你,至少,等你的期中考试过去后再说,可是……”姐姐吞吞吐吐,好像在小心翼翼地选择字句。

“姐姐,你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说下去?”振新的心怦怦乱跳,已急切得不能再等待了。

风也狂乱地吹,吹得姐姐的头发飘起来,挡住了她的脸。她伸手把头发撩开了, 又按住——不,是揪住,她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一句一句接着说下去:“可是我实在受不了啦!今天上午,我去医院拿妈妈的化验报告。医生说,妈妈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问医生还有没有办法,医生反过来责怪我当初为什么不肯动手术?当初要是动手术的话也许还有救。可现在太晚了,没救了,最多还有……三个月。”

“姐,姐姐!”振新死死盯着姐姐,好像要把姐姐的话吞进去,再吐出来,嚼一嚼,看是真的,还是假的……问题是,任何假设的可能都不存在。姐姐的话像勾股定理,千真万确,不容一丝怀疑。况且,这番话对振新来说,已不是晴天霹雳——如果是晴天霹雳,他还能去力争和对抗,而现在是雪上加霜,是暴风雨中的霹雳,把他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的希望击得粉碎。

“姐姐,妈妈她……自己知道吗?”在振新的哽咽中,有轰隆隆的雷鸣,从运河的那边传来;闪电像妖怪的手指,一下一下撕开天的胸膛,从那儿喷出血一样泛着红光的雨。振新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更不想回家去。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狂风暴雨把天上人间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切统统淹没,统统席卷而去,连同妈妈、姐姐和他自己!

姐姐比他镇静。她甚至撑开了随身带来的一顶小花伞,为他遮挡着斜斜飞来的雨鞭,虽然这有点无济于事,但毕竟有了一把伞。姐姐在伞下摇头:“妈妈不知道。我没给妈妈看报告;后来我又去找舅舅,舅舅也说千万别告诉妈妈。不过,妈妈也很可能预感到了什么,但她不说、也不问。妈妈自从查出这个病就从来没说没问过。她一定晓得我们在瞒她,她也就装作什么也不晓得的样子,好让我们安心。其实她心里肯定明白。她只是太爱我们,太舍不下我们了,所以一直撑着,撑着……甚至医生也说,三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奇迹了。可是现在、现在……”

姐姐断断续续地抽泣着,振新很想替姐姐拭泪,可是他的手上脸上衣服上全是湿的。雨顺着伞骨流下来,他早已掏不出一点干爽的东西来了。他只好从姐姐的手里拿过伞,把伞朝姐姐的那一边倾斜过去,哆哆嗦嗦地说:“姐……我们总不能眼看着妈妈……这样,我们到她单位里去找领导讲讲。她虽然下岗了,可也是厂里的人。厂里总不能见死不救,连一天医院也不让她住吧?”

情急中,振新还认为自己想了个——也许是不算办法的“办法”。

可是姐姐对他的“办法”却用沉默来回答。不要说赞同或反对,连“哼”一声也没有。于是振新的舌头也在嘴里打了结。这时候,在遥遥运河的前面,悠悠水波与天际相连的地方,伴着低沉的雷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亮,倏忽之间就消失了。那悠长的、光滑的轨迹不像闪电那么可怖,相反却显得优雅美丽。可姐姐却身体一抖:“啊,流星!看见流星会死人的,妈妈也许真的要不行了……”
    姐姐闭着眼,捂着脸,那突然间颤微微的样子好像一个真正的小女孩那么楚楚可怜;而事实上姐姐正处在这样的年龄,正是这样的需要春天阳光的含苞的花蕾!振新感到一种力量从脚底升起,他伸出自己的胳膊稳住她:“姐姐,那也许是流星,但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一种自然现象,跟死人没关系的。”想了想,他又说,“姐姐,不要怕,有我呢!”

姐姐倚着振新安静下来了。

“弟弟,你应该长大了。”姐姐说,“有些事情,应该知道了。妈妈在病后不久,厂里就给了她两千元,说是从此了结,以后生也好死也好都跟厂里没关系了,更不要说报销医药费住医院了。这两千元,你晓得,付医院里的欠帐还不够……”

“姐姐!”振新明白了,这些年来,妈妈的所谓下岗工资一文也没拿到过,全靠姐姐……

破旧的小花伞下,姐姐直挺挺地站着,她似乎竭力要昂起头,竭力要睁大眼睛看清那隐在黑暗背后的世界。但她那湿漉漉的眼睫毛悲戚  地不胜重负地低垂着,她的目光变得迷迷蒙蒙。

这看似突然其实早就存在的来自生活的恶浪,使振新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点小男子汉的勇气和自信土崩瓦解,不由得发出嘶哑的喊叫:“姐姐,我们怎么办啊!”

不过他并没有流泪。眼泪对于身处绝境的人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出于本能地抗拒它。振新狠狠咬了咬牙齿,说:“要不,我也不上学了!”

“你敢!”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姐姐突然生气了。并且,因为生气而变得坚强,姐姐又是姐姐了。她气呼呼地说:“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不读书。书还是要读的,而且要读得更好。家里困难,一分一厘的钱得来都不容易,以后你要懂事,不要看别人的样,跟别人攀比;别人吃好的穿好的,出门打的,生日开派对,你不可以眼热。你要争气,要对得起妈妈。妈妈为了我们,什么苦头没吃过!妈妈十六岁下乡,一直到现在从来没穿过一件好衣服。听说那时候买衣服要凭布票,妈妈就把布票卖了,换来糖和奶粉给我们吃,妈妈……”

“姐姐!”就在这个瞬间热泪夺眶而出,振新像小孩子似的抽泣起来:“姐姐我懂,我都懂,姐姐,求求你不要说了……”

可是姐姐却固执地接着往下说:“不,阿弟,我要说,我还要说的;你要听好,要记住——爸爸去世的时候,妈妈还非常年轻,也非常漂亮。当地一些有权势的土干部,都想要妈妈,还有许多人给妈妈做媒。如果妈妈当初嫁一个人,就可以过很安稳的生活。可是妈妈生怕我们吃苦头,还怕呆在那样的地方耽误我们的学业,将来考不上大学,所以她一心要带我们回城。多亏舅舅帮忙,想了许多办法费了好多周折,我们总算回来了。舅舅还把他们家以前住的房子给我们住。可舅妈不肯,天天跟舅舅吵架,要闹离婚。妈妈心里非常难过,她说我们不能拖累舅舅,害得舅舅离婚。可是,我们如果不住舅舅的房子,就只好像叫化子一样睡到大街上去——所以,你不要嫌家里房子不好,在同学面前丢人。我们能有这样的房子住,还要好好感激舅舅呢。那时妈妈为了养活我们,供我们读书,也想能有钱自己租房子住,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她都去干。化工厂里有些车间污染特别严重,别人躲都躲不及,可妈妈为了一天五元钱的营养补助,争着去那种地方,一干就是好多年;吃又舍不得吃,每天带一团剩饭,一筷咸菜,冬天吃冷的、夏天吃馊的……妈妈的病,就是这样得的,就是这样得的啊!”

姐姐泣不成声了。振新垂下头去,只见运河满载着黑色的雨泪,流也流不动。他想说什么,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把小小薄薄的伞吹得朝上面翻了过去。他赶紧伸出手去想拉住,可风更猛地鼓荡而来,使他的手不自觉地一松,伞飞出去了。他索性仰起头来,迎接那风、那雨、那大自然的愤懑与悲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心有所倚托。而眼睁睁望着飘飘摇摇好像断线风筝一样的伞,姐姐并没有责怪振新,她只是把这个弟弟紧紧地搂住了:“振新,你要记住,一定要争气,要孝顺妈妈,要好好读书,让妈妈高兴。否则,要是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想孝顺也没有机会了,你后悔也来不及了耶!”

“姐姐,我记住了,记住了!”振新也紧紧地搂住了姐姐。在他们的面前,运河正向着无限辽远的地方延伸,黑暗的天空也从无限遥远的一极伸向另一极。但浩瀚的天空和大地,无边无际的宇宙,对这姐弟俩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只需要一个健康的妈妈!所以,并不相信看见流星会死人的振新,也在心中默默祈祷,刚才的流星跟妈妈无关、跟妈妈无关……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昏暗的天的一角突然熠熠闪光,紧接着一阵闷雷般的隆隆声传来,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眨眼,只见无数流星像密集的雨点,像节日的礼花,五彩缤纷,从西北的天空中扩散、降下。姐弟俩一时间震惊得瞠目结舌,如痴如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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