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救命的药不翼而飞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18:36

大约在十多分钟以后,飞碟旋转着消失了。可是所有聚集在城墙上的人们都不肯把自己的视线从天空移开,好像还在期待着奇迹再次出现。振新和文静也是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突然——可以说是在同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错误,那就是,彼此居然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在文静自然有点不自在,她很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而振新的手却像被斧头猛砍一下似的垂落下来。他在心里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但他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甚至不敢抬起眼睛再看一眼文静,就弯下腰,捡起刚才因为激动甩落在地上的书包,赶紧跑了。

振新跑得飞快,可从城墙上吹来的风以更快的速度追赶着他。那风是清新的、芬芳的,很柔和也很湿润,弥漫着嫩草的新鲜气息,好像文静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气息的让他感到既无地自容又莫名的兴奋。他好像要挣脱什么又好像要追逐什么,直到他推开自己的家门,心还在狂跳。

振新的家在一幢老式的简易工房里。那种丑陋的毫无光彩可言的水泥建筑,在那些从老城扩展而来的新建的住宅小区和从乡村延伸过来的农民的小楼中间,尴尬地瑟缩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灰姑娘”。那些板壁薄薄的简陋的小房间,就像真正的火柴盒一样,把需要栖身的人重重叠叠装在里面。但是对振新来说,有这样一个家,并且成为古城唯一的重点中学里的一名学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振新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他记忆中的爸爸是一个长方形的粗糙的石碑,上面刻着“顾维荣”这几个字——当然,这是爸爸的名字。碑的背景是一座荒凉的土坡,后面有稀疏的树林。

在许多个黄昏,山村的炊烟袅袅升腾起来的时候,妈妈迟迟不归。振新牵着姐姐的衣襟往荒凉的土坡走去,远远就可以看见妈妈。妈妈年轻好看的身影溶在暮色里,也像一块凝固的碑。

振新对爸爸的记忆还有一张发黄的报纸,那报纸上有巴掌大的一块登载着关于爸爸的一段文字。当振新还在乡村小学读一年级时就读懂了这段文字。那上面说当山洪暴发时爸爸为了抢救生产队的一头牛而英勇牺牲了。振新小时候在乡下放过牛,他喜欢牛,也晓得那时候牛对人的重要。可不管怎么说,牛毕竟是牛。为了一头牛送掉一个人的性命,实在太不值得了。可报上的白纸——应该说是黄而脆的纸上的黑字,说爸爸死得“重于泰山”。当然“重于泰山”是一种荣耀,振新为爸爸感到自豪。但他还是宁可不要这样的荣耀而要一个活生生的爸爸。

没有爸爸的家是凄凉的,好像一棵树,折了主干,不能高昂起生命的绿色头颅,以从容的微笑面对大自然严酷的雨雪风霜。

现在,妈妈已经病了很久了。在妈妈工作的厂里,许多比妈妈还要年轻比妈妈还要健康的工人都已纷纷下岗了,每月只能拿到很少的一点点维持生活的钱。而像妈妈这样从乡下来的既没什么技术又缺少现代文化知识的女人,身体又有病,那很少的一点点钱也不能按月得到,这一点也不奇怪。振新的姐姐在一家纺织厂工作。姐姐在纺织厂做得很辛苦,她常常主动要求加班,日班连着夜班做,回到家里连话也不想说了,蜷缩在小床上像一只虚弱的小猫那样睡了过去。所以,振新放学以后总是自己捅开炉子做饭。碰到姐姐睡着了,他就蹑手蹑脚连大气也不出。有时嗓子发痒他就推开门跑到外面去咳一声再回来,免得惊动了姐姐难得珍贵的睡眠。

每当夜幕初降,振新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家时,常常被周围大楼里的灯光刺得心痛。灯光,无论是明亮的还是微弱的,它穿透一扇扇窗子放射出来,是一个家的灵魂,是一个温情快乐的召唤。但振新的妈妈卧病在床,姐姐不是上班就是睡觉,所以,他家的窗子就像一个盲人的眼睛,在昏暗的暮色里无望地瞪视着他的归来。

不过,今天有些特别,老远他就望见自己家的灯光亮着,亮得那么温暖那么亲切,真让他激动。是姐姐休息在家吗?不对,今天星期二,姐姐上中班,即使不加班,现在也早已离开家了。那么,就是妈妈的病有所好转,起床在做晚饭了——这真好,太好了!UFO带来好运气了!

“妈,姆妈!”振新一改平时的忧郁沉默,以他那个年龄的男孩所特有的鲁莽撞开了虚掩的家门,大声嚷嚷起来:“妈妈,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什么了?飞碟!真正的飞碟!整个古城就数我们看得最清楚。我们站在城墙上……”

振新这样快活地大叫是因为看到妈妈虽然坐在床上,却兴致勃勃地在捏馄饨,而不是像许多时候那样在痛苦地呻吟。桌前的盘子里已堆满了捏好的生馄饨。姐姐正在炉前烧水,炉火和蒸汽使她清瘦的脸泛出红扑扑的光彩。振新看不透姐姐的表情,但是这样的氛围已使他陶醉了。“饿了吧?快让姐姐给你下馄饨去。”妈妈温柔地打断了他。

这时,姐姐已把最先下好的一碗馄饨端来了。振新见姐姐把馄饨放下时,纤细的眉毛紧蹙着,还瞪了他一眼。他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生气,一心想使姐姐忘掉烦恼而高兴起来,就又接着说:“今天的UFO来自什么星球呢?金星?火星?还是土星的卫星泰坦星……据说泰坦星的大气层里含有丰富的氮气,所以很可能会有生命存在,甚至高级的智能生命……”

“好了好了,快吃饭吧!”姐姐依然绷着脸,对他的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

振新乖乖地埋下头去吃馄饨。馄饨又大又饱满,汤里漂着碧绿的葱花和圆滚滚的油珠。振新十分清楚,这是姐姐从菜场拣来的菜皮剁碎而包的馅。不过因为姐姐无尽的爱,菜皮馅的馄饨也无比鲜美。况且,他张嘴一咬就发现,菜里还有肉!他的舌尖被肉菜的汁液烫得发痛,但那是愉快的疼痛:“姐,今天的馄饨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姐姐这时才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再高级的生命也得吃饭,UFO可当不了饭吃!”

看,这就是姐姐,十八岁的姑娘说出话来像八十岁的老太婆一样老气横秋。

振新摇摇头,不以为然,UFO虽然不能当饭吃,但那似乎是人类的一个梦,一种神奇而美好的梦——确切地说也许是由梦走向现实的一种可能——特别是,当他亲眼目睹了那飞碟,那天堂里的花儿般美妙的神采,以及那种神采带给他的难以言说的愉悦和激动。他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种想飞的东西在膨胀,而这种膨胀使得他感到生活中一些琐碎、平凡的东西可以忽略不顾。当然他并不能明确地说出这种可以忽略的东西是什么,也许包括妈妈包的这碗馄饨。不过当他兴奋地接下去高谈阔论时,嘴里始终在香甜地咀嚼着:“我看见有一篇文章上说,月球是UFO的基地,是许许多多飞碟的母星。过去我们认为月球上的火山口,其实是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UFO!1969年7月20日,美国阿波罗11号宇宙飞船在月球降落,宇航员踏上月球的时候,卫星转播了他的讲话。他说:‘我,哈泼·威尔逊,以全人类的名义宣布,月球不属于哪一个国家,而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过了一会,他又说,‘我们为和平而来。’就在这时,卫星转播突然停止。地面控制中心向他发出抗议。原来,他们拟定的讲稿全文是:‘我,哈泼·威尔逊郑重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拥有对月球的领土主权!’这个宇航员为什么在踏上月球的时候突然改变了讲话的内容?就是因为他看见,在他登月的地方有许许多多的UFO正排列在那儿。我相信UFO是文明的使者。它也许具备一种神奇的力量,及时遏制了美国人——也是地球人通常会有的那种自私的占有欲,那种侵略的、扩张的野心……”

“啪”的一声,很突然地,振新的脑壳被姐姐用筷子敲了一下。虽然不很痛,但声音清脆,把舌头尖上的话都敲回脑袋里去了。“先把你的野心治一治!”姐姐这么说。振新有些不满,甚至委屈:“姆妈,你看姐姐……”

“你不要喊姆妈,你给姆妈买的药呢?”姐姐放下筷子,两只杏核样的眼睛瞪着他。 

振新一愣,忽然想起,今天之所以从城墙上绕道回家,就是为了去附近那个药店买药。早上临走时姐姐讲了好多遍,让他把钱收好,让他买了药马上回家。他并没有嫌姐姐烦,因为他知道,那药很贵,差不多是姐姐一个月工资呢,并且,是救妈妈性命的药。可是,因为UFO,就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他觉得头上被姐姐敲一筷子也是应该的了。于是他赶紧把自己手上的筷子一甩——当然不是为了与姐姐赌气,而是要腾出手来翻书包。药就藏在书包的最底层,这点他记得清清楚楚。

“振新,不急,先吃馄饨,凉了就不好吃了。”妈妈在一旁,柔声细语地叫住了他。

“姆妈——”姐姐的声音拉得很长,里面好像包含了许多复杂的内容。至于这复杂的内容究竟是些什么,只怕姐姐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她的鼻子有些酸,声音有些堵。而对振新来说,姐姐叫一声姆妈是很平常的事,犯不上多想,他只消把药取出来就是。至于天底下的母亲,对儿子的偏心与溺爱,都差不多,不管她多么贫穷或者生着重病。

“阿莲——”姐姐听见妈妈在喊她。“阿莲”是她的小名。她对自己的小名并不以为然,可是在母亲,这个名字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很久很久以前,仿佛是在一个古老而忧伤的童话里,一对年轻的男孩和女孩围着一只火盆取暖。火盆很小,它能散发出来的温暖也很有限;而房间却很大,曾经在里面拴上十几头牲口的房间当然大啦!并且,这么大的房间是黄泥糊的。黄泥糊的墙壁在陈年以后就裂出一道道缝隙。而房顶则是秫秸盖的。秫秸在年久之后因为刮风,因为雨淋而变得稀疏漏空。所以,当十二月的寒风夹着雪片在外面呼啸的时候,火盆里的那一点点火并不能使男孩和女孩的身体暖和过来。他们只好坐在离火盆非常近的地方,因为再过去一点的地方,风就会像刀子一样刮他们的脸,泼出去的水也会结成冰。男孩和女孩围在火盆边无所事事,就开始背一篇文章。这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中学语文课上学过的。这样的背诵使他们想起往昔欢乐的岁月,这跟眼下的处境简直是一个悲惨的对照!但他们依然很快乐。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提醒,一直背到“采莲曲”。这时男孩眼里奇异的亮光使女孩沉迷,而女孩神态里的甜柔娇憨更使男孩陶醉。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遥远的江南水乡,新荷怒放、碧波荡漾的池塘。于是爱像一颗青莲的种子,在一片混沌的岁月里种植下去了。这时对他们来说,火盆里的火实在太微弱了,只有彼此的爱才能抵御那彻骨严寒的岁月。所以他们有了第一个女儿“阿莲”。

然而现在,在母亲的想像中应如莲花般高雅的女儿却在现实生活的泥淖里挣扎。妈妈对女儿的愧疚常常使她在呼唤女儿的时候声音微颤,还带有一点怯怯的意味:“阿莲,现在厂里不景气,这药买了也不能报销的。振新要是忘记买就算了。”

“姆妈——”姐姐的声音拉得更长,小巧的嘴也噘了起来,“姆妈你太宠他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怎么行!”

振新见姐姐这样不信任自己,觉得挺没面子,再好吃的馄饨也只好放下,先把药拿出来再说。可妈妈却一个劲摇头,声音有气无力的:“振新呀,别拿了,明天上学,记着把药去退掉。姆妈不吃,吃了也没用……你这个学期的学费还欠着呢。”
    “姆妈,你不要这样嘛,药总是要吃的,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呀?”姐姐望着妈妈,发出了撒娇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凶了。可是她一转脸,盯着振新的时候,突然又凶起来了:“你看你,心这么野,野得昏头昏脑,只怕把药也弄丢了吧!”

她这么说的时候,并不是真的认为药已经丢了,心里也不是真要对弟弟那么凶。但是,当一个人的心里很痛苦的时候,往往需要一种格外严厉和凶狠的态度来支撑自己,否则,就会因为痛苦而脆弱地倒下。现在这个从寒冷的童话里诞生的女孩,就处在这样不幸的悲凉的景况中。

然而她不曾料到,她那有口无心随便说说的一番话,竟像可怕的巫婆的咒语,使振新的背脊一阵发凉——真的,当他以十足的把握探囊取物时,没有摸到那个刚刚放在里面的圆圆的小瓶子。这是怎么回事?就算碰上小偷,也不会专偷一瓶药嘛!

他赶紧稳住自己。他相信药肯定是在的,只不过现在滚在哪个角落里或者夹在两本书的中间,要紧的是仔细在书包里摸索一遍把它找出来,别让姐姐看见自己这副毛手毛脚的样子再来一番训斥。

问题是怎么摸也摸不着。他沉不住气了,也不管体面不体面,把书包来了个兜底翻,将所有的东西“哗啦”一下倒了出来,可还是——没有!

姐姐满腹狐疑地走过来:“药呢?”
    “药……”他吃吃地说,“我不是在找嘛。”

姐姐提起空书包,摸摸捏捏:“这书包挺结实,不破也不漏。你……你到底买了没有?”

振新的脸刷地白了,好像无端被怀疑的偷斧子的人一样,他也无端地感到很心虚。但比心虚更重要的是药——药啊,到底在哪儿?他徒劳地在一本书一本书之间翻,徒劳地把铅笔盒打开又关上,还徒劳地在自己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最后,把手指伸到头发里去胡乱搔了一遍,好像药已成了精,会吸附到每一张纸片每一个毛孔里去似的。

见振新这个样子,姐姐反而平静了。当然,并不是真的平静:她的嘴唇在发抖胸脯在起伏,但她极力压抑着自己,对自己说,像弟弟这样的中学生,一时贪玩忘掉自己交代的事,也是难免的。不要太凶把他吓坏了。所以,从她颤抖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是平和的、甚至还带着几分亲切:“阿弟,忘记就忘记了,姐姐不怪你。你把钱还我——”

她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因为钱是不能含糊的,特别是现在对她来说更是这样。

振新望着姐姐的手,惨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接着又白了——钱?早晨姐姐给的五百元还不够买药,他翻遍口袋,将平时省下的早点费和姐姐偶尔给的零花钱一齐凑足了那个不够的零头,买了那瓶药。现在,他连一个硬币也掏不出来了。

这时,如果姐姐再耐心一点的话,也许可以问明缘由,也许能和振新一起回忆那药的失落过程,尽管这并不令人愉快。但是,这一刻她的忍耐和自控力已到了极限,她不能想像这么一笔钱没有了会怎样。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振新,尖叫起来:“钱怎么不见了?我不是让你放好的吗?不是用别针别紧了吗?你……难道你把钱花了?”
    她不知道,当她这样尖叫的时候,她那秀气的下巴扭歪了,鼻翼旁淡淡的雀斑简直像真的麻雀一样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扑出来啄人!那样子才叫可怕。振新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只好傻呼呼地闭着嘴。

不过他马上又觉得,光闭嘴也是不行的,应该把真相告诉姐姐。所以,他又把厚厚的嘴唇咧开了一点,但声音还没吐出来——应该说,还没来得及吐出来的时候,他的左边脸颊已经挨了姐姐一巴掌:“你怎么这样不学好?这样不学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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