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UFO飞越古城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20 15:17:53

古城面对烟波浩渺的古运河,像一个沉睡了千年的婴儿躺在不再年轻滑爽的母亲的臂弯里。但古城是快乐的、活泼的和充满了生机的。它每天都在长高,每天都在褪去灰暗古旧的外衣,一点点增添新的现代而辉煌的光彩。要不是在这蜕变和成长的过程中它吐出一些尘埃使天空蓝得不透明了,也排出一些废水使水波激荡得不清澈了,那么古城还要更加幽美和令人神往。特别是,在江南的蒙蒙细雨中,那满城深深的小巷,那白白的粉墙和黑黑的瓦楞,那血管一样密布全城的逶迤瘦长的小河以及伏在小河上的青灰色弯弯的石拱桥,全在水雾中交融,在水雾中轻柔地悬浮起来,让每一个身历其境的人感到如诗如画般缥渺得不可思议,同时又如诗如画般亲切和美好。

若是在明媚的阳光下呢,不消说,古城的美更如少女的笑靥一样灿烂又动人。三月的白玉兰,五月的茉莉花,七月的红荷和八月的桂花,还有那深冬飞雪中的腊梅……全在古城典雅精致的园林中怒放。那种甜柔芬芳的气味弥漫开来,使一块嶙峋的假山石、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泉眼,一道弯月形的拱门,或者一座曾经美仑美奂如今业已破败的古亭台,全都有了新的春天的梦。

我们知道,当一个人在某地住久了以后,他往往还会发现这个地方有着比美丽更动人的可爱之处。将来,无论他走得多远,他的心里总是会怀恋他曾经住过的这块地方——就像冒出海面的小人鱼,无论陆上的世界多么精彩,王子的身影多么英俊,最终还是要回到老祖母的大海,哪怕心和身体都变成了破碎的泡沫。

文静是随爸爸妈妈举家迁到古城来的。许多年前,当她还很小的时候,住在另一座更加繁华的大城市。那时她常常反复地做这样一个梦:在铺着漂亮的新台布的大餐桌周围,一边坐着爸爸,一边坐着妈妈,还有一边坐着她。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甜食,有奶油蛋糕、有巧克力、有圆圆的夹馅的小甜饼……于是爸爸——有时是妈妈,就举起一把亮闪闪的银叉子,叉起一块小甜饼递给她:“库克,我的乖孩子,尝尝这块Cookie!”

“库克”就是Cookie ,英语单词是小甜饼的意思。这是文静在那所著名的外语学校附设的小学班读书时,班上的小朋友给她起的绰号。对此,爸爸妈妈不但不阻止,反而觉得好听,还跟着孩子们一样叫。这说明了他们还多么年轻、顽皮和富有生活情趣。

确实,爸爸妈妈举止高雅、衣着得体,出入的都是一些高级文明的地方。毫无疑问“库克”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他们希望这个生得甜甜娇娇的小女儿一生永远甜甜蜜蜜如Cookie。

然而他们又怎么会想到,在女儿的梦中,当他们把象征甜蜜的小小Cookie叉给她的时候,Cookie就在自己的手中改变了形状——岂止是形状,那简直可怕!Cookie变成了一颗心,一颗刚从人的胸膛里剖出来的还在扑扑跳着的活的心脏。原先涂抹在Cookie上面的红红的果酱则变成了血,粘乎乎地从心脏里冒出来,顺着银叉流到爸爸妈妈的手指上。女儿吓得发抖,一个劲地摇头:“不,不,不要!”

可是爸爸妈妈却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她:“为什么不要呢?我的乖乖好库克,人的心脏可是最富有营养的食物呀!”

于是爸爸和妈妈就分食那颗心。妈妈用拉小提琴的纤细的手指将心一撕两爿,一半给爸爸,一半送到自己的嘴边。只见她张开柔软的两片红唇,用闪着珍珠光泽的牙齿轻轻一咬,于是那血、那喷涌的血飞溅出来,妈妈变成了一个嗜血的女巫!她惊惧得大叫:“啊——”

梦在这时惊醒,她小小的身体已经浸透在冰冷的汗水中了。

因为反复做这样的梦,小库克圆圆白嫩的脸蛋变尖了,瘦了;一双黑葡萄一样好看的大眼睛变得更大,还深深地眍了进去,并且总是闪着惊惧不安的目光。在学校里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老师上的课一句也听不进去,甚至还不许同学喊她“库克”。如果有谁无意中叫了一声过去他们常喊的这个绰号,她要么拿白眼狠狠瞪人家,要么吓得脸刷白,身子直哆嗦,弄得小朋友都莫名其妙地不敢跟她讲话了。老师更是惊讶:“这孩子怎么啦?以前她是那么聪明和讨人喜欢的呀!”

爸爸妈妈牵着她、抱着她,进了一家又一家大医院,寻访了一个又一个名医,可是谁也治不好她的病。恶梦总是按时来造访,她一天比一天消瘦和萎靡不振。从不信佛的妈妈竟跑到玉佛寺去烧香,还捐了一笔香火钱。可是佛对这样慷慨的馈赠好像并不以为然,一点相应的回报也不肯给予。文静的病越来越重,有时上课上到一半,她也会发出惊惧的尖叫声,老师教的英语单词一个也记不住,没办法只好退了学。

后来,有位老中医替文静把了脉,叹口气说:“这孩子,在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深深藏在皱褶里的洞察世事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在文静爸爸妈妈的脸上扫来扫去,好像要从那儿找出答案似的。

爸爸妈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们像是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果然,老中医又开口了:“其实,对成长中的孩子来说,一个和睦的家庭,和谐的生活环境是最重要的。”

老中医的话听起来很明白,想起来又让人费解。不过像文静父母这样聪明又有学问的人,一下子就理解了那话里的意思。老中医是暗暗责怪他们像许多年轻的夫妻那样,不懂得珍惜平常的生活,还要寻找新的快乐和新的幸福,以致吵吵闹闹给幼小的孩子造成了心灵的伤害。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因为这一对夫妻虽然年轻、浪漫,但他们从不无谓地在别处挥霍自己的青春。他们都像爱自己一样爱着对方,同时又比爱自己更甚地爱着孩子。有这样以几何级数增加起来的爱呵护着文静,她怎么会、又怎么可能受到刺激呢?

后来,在万般无奈中爸爸妈妈带她离开大城市来到安谧宁静的古城,目的是为了改变一下生活环境让女儿逃避她的恶梦。爸爸是作家,在古城依然能潜心写作;妈妈却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委屈自己的才华,在一所小学里当了音乐教师。这种无私的母爱受到许多亲友的颂扬。

恶梦果然慢慢地断绝了。现在文静已长成一个文雅的花季少女。她不怎么爱说话。在许多场合她会垂下漂亮的眼皮,让长长的睫毛布下深黑的阴影,好像遥远的恶梦残留的影子一样。只有当她仰起头,睁大一双桂园核似的乌溜溜的眼睛远眺天上的一朵云或河上的一片帆时,人们才会发现,她的心里存着多么丰富的语言,而那是无须出声即能与自然、宇宙交流的一种话语。

四月里的一天,文静放学了。文静放学后可以穿越古城南门上的一段城墙回到那一片有着鳞次栉比高楼的住宅小区——她自己的家里去。

虽然从城墙上走并非抄近路,甚至还可以说稍稍远了一些呢。但文静依然喜欢这么走。文静走在城墙上有一种历史从脚下延伸的感觉。本来,南门以北才是古城的街巷,往南则是郊外了。现在城区拓展,南北都是城区了。南门已失去古城门的标志意义,而变成古城里的一道风景了。这时文静轻轻盈盈地走下一座老得仿佛已在水巷的小河上盘踞了一千年的石拱桥,往前一转弯,踮起脚尖跳了几步,就又轻轻盈盈踏上了那通向南门古城墙的石级。

在文静看来,城墙上的这道风景,可以作为古城的一个象征。因为它显得那么古朴同时又不乏生气——两侧据说是用糯米浆水粘合起来的青砖城墙,在灰蓝的天空下朝前延伸着。一些野草从青砖的缝隙里探出又长又韧的身躯,飘飘摇摇地在风中飞舞。一面墙上还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方形的缺口。文静以为那是古人搁置枪炮的地方。她常常想像有绚丽的战旗在城头猎猎飘扬,身披盔甲的武士往返巡视,甚至还骑着马奔驰而过,马蹄扬起黄色的灰尘。但事实上文静踏上最高的一级石阶时,展现在她面前的是如茵的青草地。草叶又柔又嫩,密密挤挤挨着青砖的墙根铺展开去,像一条长长的生命的绿地毯。文静一踏上去,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脚步放轻放慢了。她很不忍心将这么鲜嫩的草叶踩在自己的脚下。这使她的心有微微的颤栗。但她又不肯放弃自己选择的这条路。特别是,从春到夏,从夏到秋,这样漫长的绿色的季节里,青草越来越蓬勃,生命越来越强旺,青春好像无穷无尽。

而现在正是四月。在这里的四月,春天已经开始了。城墙下的草地褪掉了去岁的憔悴和枯黄,呈现出一派清浅的翠色。这使文静想到“浅草才能没马蹄”的诗句,想必白居易所描写的西湖上的白堤也是这样的情景吧。

文静一步步朝前走去,好像这样下去可以一直走向云端一样。这时太阳正在落山,落日的景象很辉煌。在城墙的东侧,高高低低的屋脊,像浮出河面的黑鲫鱼的背脊一样,镶着金红的夕照,仿佛在争先恐后地朝着一个方向游去。而城墙的南侧,则是郊外的田野,古老的运河纵横交错,阔大而迷茫。尽管工厂的排污已使水波不清,但这一刻却波光粼粼,满河跳荡着的金色碎花,在营造一个梦境,一个古老而灿烂的梦境——好像眼前就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会发生什么呢?文静摇了一下头,把披肩的长发甩到脑后去。她其实是明白什么也不会发生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这正是一个做梦的季节,对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来说是这样,一点也不奇怪的。

不要以为她梦想邂逅什么白马王子,那太可笑了。文静最讨厌爱情片里的哭哭啼啼,她觉得那真是俗不可耐。她要梦想的东西十分大气,像地球、人类、历史、宇宙、外星人什么的。

不知为什么,最近一个时期,文静对宇宙生命特别感兴趣。外星人的存在她深信不疑。她收集了许多有关UFO和外星生命的资料。一切可能存在生命的星球都令她激动。比如火星,比如金星,比如充满氮气的“泰坦星”……在周末的黄昏她会在古城墙上目送太阳沉没,等待星星闪现。而今天是星期二,离可爱的周末尚遥远,她必须及时赶回家,把老师布置的一堆功课做完。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的遐想。这遐想总是在一踏上城墙就开始。具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的古城存在于世已有二千五百年的历史了,而二千五百年前真的威尼斯还是一片荒滩呢。对文静来说,这条古城墙仿佛一条流动的河,会汩汩淌出一种悠远的历史,使她沉醉其中。她刚从爸爸的书橱中找到过一本《东周列国志》,并仔细阅读过。此刻,抬头望着瓮城外的护城河,她知道这儿飘扬过吴王夫差的战旗,淘洗过越王勾践的宝剑。低下头去看拱形的城门,她猜想一代名将伍子胥的头颅可能在那儿悬挂过。而现在,那拱形的城门周围,青灰色的砖墙上爬满了茂盛的长春藤,那壮硕的茎和郁郁葱葱的叶子,比任何一名画家所画的都要漂亮。倘使这时有一个生病的小女孩从对面的窗口望过来,她一定会感到快乐和愉悦。人的生命是很短暂而脆弱的。它不如一棵植物、一块砖能更久远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但文静相信,人能创造超越生命的更永恒的东西,比如一个衰老的画家在风雨中画在墙壁上的一片绿叶……对永恒的向往使文静厌恶生活中的争斗、庸俗和卑劣的情操,那种表面潇洒骨子里却极端自私甚至不顾良心道德的行为。文静好像天生有一种道德上的洁癖。这种洁癖使她在班级里郁郁寡欢,少有知心的朋友;这种洁癖甚至还影响了她对父母的感情。她常常打心底里厌恶他们。

记得有一次,她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想法跟一个还算能谈得来的同学说了,那个同学伸伸舌头,十分世故地说:“你所想像的那个样子的人,大概只有到外星球去找啦!”

文静倒是很难得地展颜一笑。她觉得这个同学简直说出了一个真理。她想也许在太阳系,也许在银河系,也许在我们的太阳系和银河系之外,有着更高级的智慧生命。他们心智透明,和睦友爱,没有自私和卑劣,没有阴谋和伎俩,也无须向别人隐瞒自己的心事……关于地球人和外星人相遇的故事与传闻她读了不少。她十分遗憾自己从来没碰上过。要知道她是多么渴望外星人降临地球,以一种全新的、无比高尚和美好的道德来重新规范人类啊!

然而这一天却遥遥无期。

想到这里文静叹了口气。这叹息跟她的年龄和娇嫩的脸蛋极不相称,却有着一种很奇妙的、仿佛白玉兰蓓蕾吐出来的芬芳气息似的东西,在这黄昏温暖的气流中颤动。这时有个男孩,一个正挨着城墙根低头匆匆赶路的男孩,突然像受到某种感召似的,扭过头来朝她望了一眼。

这一望,使文静微微一愣。紧接着她就意外开心地笑了。原来,这男孩不仅是她的同学,还是她的同桌呢。不过,这个同桌比她还要沉默寡言。整个一个学期,他跟她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三句,并且都是字数很少的短句。连不爱多嘴的文静也忍不住了,想跟他说点什么,可他依然端着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子。他还有许多古怪的行径,比如去年整整一个冬天,他都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显然是女孩穿过的旧棉衣,可要是谁的目光朝他身上多停留一秒钟,他立刻用一种凶巴巴的目光回瞪人家,好像他披着一张老虎皮似的,吓得谁也不敢对他的衣服提出半点质疑来。当然,他的学习成绩还是不错的,期末考试总是在前五名内。但是从来没人选他当班干部,连老师也没这个意思。因为他对集体的事太不关心了。凡是班里组织的集体活动,他能溜就溜,像春游秋游之类一次也没参加过,更不用提同学间的生日聚会了。有一次几个同学好心想邀请他参加一个生日派对,晓得他那副臭脾气,故意骗他说要问几道数学题,可他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的音乐和笑声,脸刷地变了颜色,不顾大家热情相邀,拔腿就跑,仿佛人家不是请他来玩,而是要绑架他似的。

文静还晓得,她的这位同桌,每天一放学就急急忙忙往家跑,从来不绕道这座城墙的。她来来去去走了这么多回,一次也没遇见过他。她不知道今天他为什么会走这条路?真是太阳从西边——当然,是从西边落下去,而这位同桌的脸在夕照的逆光中像一张低调的照片,显出一副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意味来,那样子很酷。文静迅速向四周望了一下,然后蹦跳着跑过去:“顾振新,顾振新!”

可振新像是受到了惊吓,赶紧埋下头,缩着脖子往前跑,活脱一只见不得天日的土拨鼠,一点也不酷了。

文静心里好笑,这个顾振新,实在是一个谜,一个比最复杂的数学题还难解的谜。她想了想,故意咬住嘴唇,却加快了脚步,然后很突然地一窜,像只轻盈的梅花鹿一样,跳到了振新跟前,几乎挡拄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站住了,望着文静,极难得地好像赏赐一样“嘿嘿”一笑。

文静惊讶地发现,振新笑的时候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无比灿烂,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本来,夕阳已沉,天色开始昏暗,可这一刻,阳光好像特别明亮。这明亮的光照着振新,使他通体透明似的。当然,有时候在太阳刚刚落下的时候,天空也会显得特别亮,但那毕竟总是携有一种幽深的意味,预示着夜晚将如期而至。可现在的亮,却亮得特别,好像灿烂的晨光一样,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种突如其来的喜悦,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使文静感到激动。这时她看见振新的目光已经越过她,朝天上望去;她也跟着仰起头来——天真的亮得不寻常,那亮光是由一个圆圆的仿佛隐在稀薄云层里的太阳发出的。但那显然不是太阳,因为太阳已在西边落下,而这圆玩艺——虽然也是呈现在西边,可是,总不可能落下的太阳又从西边升起来了耶!

文静皱皱眉头,正这么思忖的时候,她听见了喧嚣声,好像许多人在嚷在喊,在往城墙上跑。她眨了一下眼睛,只见一度静止的那个圆盘旋转起来了,而且越旋越快,以一种肉眼看得分明的速度从西向东移动过来。她想到了什么,但依然难以置信。她不敢想像她眼前所看到和想到的都有是真的。所以她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可就在这时,她被顾振新一把抱住了。振新抱住她又跳又叫:“UFO,飞碟!UFO,飞碟!”

起初的几秒钟文静不相信这个抱住她喊叫的人是顾振新,就像不相信自己真能看到飞碟一样。但紧接着她马上醒悟过来:没错,是顾振新;没错,是飞碟!狂喜使她忘乎所以,她也抱住顾振新又叫又跳:“UFO,飞碟!UFO,飞碟!”

好像是出于某种神秘的感应,飞碟对这两个孩子情有独钟似的,由远而近,慢慢旋转到了他们的头顶之上。而当它旋至他们头顶上的时候,仿佛又静止了一会,并且放射出一种桔红色的好像天堂里的花儿才会有的那种美得眩目的光彩。这时文静和振新都不再喊叫了,但他们依然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个圆盘,那种天堂里的花儿才会有的美丽得眩目的光彩,生怕它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