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巴黎鸟瞰(2)

作者:(法)雨果    更新时间:2013-07-25 11:17:33

从我们所在的圣母院钟楼上眺望圣波尔行宫,它虽然被上述四座公馆几乎遮住了一半,但依然很浩大,看起来美不胜收。可以很清楚分辨出那三座被查理五世合并为这座行宫的大厦,尽管它们由几道带有彩色玻璃窗和小圆柱的长廊与行宫主体建筑巧妙地紧紧连结在一起。这三座大厦是小缪斯府邸、圣莫尔神父府邸和埃唐普伯爵府邸。小缪斯府邸,屋顶边缘装饰着花边形栏杆,神采优雅;圣莫尔神父府邸,地形起伏如一座碉堡,有一座大炮台,许多箭孔、枪眼、铁雀,萨克逊式宽阔大门上端,在吊桥的两边槽口之间,刻有神父的纹章;埃唐普伯爵府邸,主楼顶层已经坍塌,看起来呈圆形,缺口比比皆是,好似一个鸡冠;老橡树三五成丛,疏疏落落,好像一朵朵偌大的花莱;个个水池,池水清澈,光影掩映,涟漪粼粼,有几只天鹅在戏水;还有许多庭院,可以看见其中一段段如画的景色。社会名流公馆,尖拱低矮,萨克逊式柱子粗短,狼牙闸门一道道,好像狮子吼叫个不停;穿过这一切可以望见圣母玛丽亚教堂斑剥的尖塔;左边,还有巴黎府尹公馆,两侧是四座精工镂空的小塔;正中深处才是真正的圣波尔行宫,门面一再增多,自查理五世起接二连三地不断对行宫进行妆扮修饰,杂乱无章,画蛇添足,两百年来建筑师个个随心所欲,在其各座小教堂任意增添半圆后殿,在其道道长廊上任意砌起山墙,在其屋顶上任意竖起无铁雀指城墙外部的突角,用以防备敌人爬墙袭击。

我们的目光继续朝这伸向远处的圆形行宫一层层往上攀登,视线越过新城圣安东街那条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之间的峡谷,便可以看到——我们总是只谈主要的文物——昂古莱姆府邸,一座经过好几个时期才告成的庞大建筑物。其中有些部分簇新雪白,在整体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好比一件蓝色短外套补了一块红补丁。不过,这座现代式样的宫殿,屋顶又尖又高,显得很离奇,而且屋顶上布满镂花的天沟,又用铅皮把屋顶覆盖住,铅皮上有着许多闪闪发亮的镀金的铜镶嵌细作,形成千姿百态的花藤共饰,轻舒慢展。这如此奇妙镶嵌的屋顶,就从这座古老建筑物的暗褐色残败景象中脱颖而出,显得分外飘逸。这座古老建筑物的那些古老肥大塔楼,由于年久失修而中间凸起,宛如大酒桶由于腐烂而倾颓下来,从上到下裂开,看上去就像解开钮扣而袒露在外的一个个大肚皮。后面竖立着小塔宫,塔楼尖顶林立。不论举目世上何方,不论是香博尔,还是阿朗布拉,也比不上这里那样神奇,那样虚渺,那样引人入胜。那一片林立的尖塔、小钟楼、烟囱、风标、螺旋梯、螺栓,还有许多像是同个模子制出来的穿孔的灯笼,以及连片的楼台亭阁,成簇的纺缍形小塔(当时把小塔tourelle这个词称为tournelle),形状各种各样,高低大小不一,风貌千姿百态。整个昂古莱姆府邸,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石块棋盘。

小塔宫右边,是一座座墨黑的高大炮台,沟堑环绕,像是用一根绳子把它们捆扎在一起,彼此契合。只见那座主楼上枪眼比窗户要多得多,那个吊桥总是高高吊起,那道狼牙闸门老是落下,这就是巴士底城堡。从城垛子中间伸出来一个个黑喙,远远望去以为是承溜,其实全是大炮。

在这座可怕的城堡脚下,处在其炮弹的威胁之下,那便是圣安东门,深藏在两座炮台之间。

过了小塔宫,直至查理五世兴建的城墙,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片庄稼,一座座林苑,宛如一张柔软的地毯,只见其间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在林苑中央,树木繁茂,幽径交错,一看这树林和曲径的迷宫,便可认出这就是路易十一赏赐给科瓦蒂埃的那座名闻遐迩的迷宫花园。这位大夫的观象台高踞于迷宫之上,仿佛是一根孤零零的大圆柱,柱顶盘却是一间小屋。他就在这间小药房里进行了不起的星相学研究。

如今这里是王宫广场。

正如前述,我们只提到了王宫几处出类拔萃的建筑物,目的是想让看官对宫殿区约略有个印象。宫殿区占据着查理五世城墙与东边塞纳河之间的夹角。新城的中心是一大堆平民百姓的住宅。实际上,新城通往右岸的三座桥梁便是从这里开始的。总是桥梁先产生民宅,然后才产生王宫的。这一大堆市民住宅,好像蜂房似地拥挤在一起,却也不无其美观之处。一个京城的屋顶大都在此,宛如一个大海的波涛,蔚为壮观。首先,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在这一整块群体中景象纷呈,煞是有趣。以菜市场为中心,街道四方辐辏,好比一颗巨星辐射出万道金光。圣德尼大街和圣马丁大街,岔道难以胜数,就像两棵大树,枝桠交错,紧挨着往上猛长。还有许许多多弯弯曲曲的线路,诸如石膏坊街,玻璃坊街,织布坊街,等等,蜿蜒于整个区域。还有不少美丽的屋宇,拔地而起,刺破那一片山墙海洋的石化波涛:那就是小堡。小堡屹立在钱币兑换所桥头,而桥后,塞纳河河水在水磨桥的轮扇下翻滚;当时的小堡,已不是叛教者朱利安时代那种罗马式样的炮楼,而是十三世纪封建时代的炮台,石头非常坚硬,就是铁镐刨三个钟头也啃不下拳头大的一块来。除了小堡,还有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的华丽方形钟楼,各个墙角布满雕像,尽管十五世纪时尚未峻工,却已经叫人赞叹不已了。当时钟楼尤其还没有那四只直至今日仍然蹲坐在屋顶四角的怪兽,这四只怪兽看上去像是四个狮身人面像,要人看见新巴黎时非去解开旧巴黎的谜不可。雕刻家罗尔只是到了一五二六年才把它们安放上去。他一番呕心沥血只挣得二十法朗。再则,就是朝向河滩广场的柱子阁,我们在前面已向看官略做介绍了。然后是圣热尔韦教堂,后来增建了一座高雅的门廊,把教堂糟塌了;再是圣梅里教堂,其古老的尖拱建筑几乎还是半圆拱腹的式样;再是圣约翰教堂,其壮丽的尖顶是有口皆碑的;还有其他二十来座古建筑物,并不耻于让自己巧夺天工的英姿湮没在这一片混乱的、窄小的、阴暗的深街之中。

此外,还可以加上十字街头那些多过绞刑架的饰有雕像的石十字架;越过层层屋顶远远可瞥见其围墙的圣婴教堂的公墓;从群钟共鸣街两座烟突间可望见其顶端的菜市场耻辱柱;矗立在始终挤满黑压压人群的岔路口的特拉瓦十字教堂的梯道;小麦市场一排环形的简陋房屋;还可以看见菲利浦-奥古斯都古老城墙的片段;散落在房舍当中,塔楼爬满常春藤,城门残破,墙壁摇摇欲堕,面目皆非;还有沿岸街,店铺星罗棋布,屠宰场的剥皮作坊鲜血淋漓;从草料港到主教港,塞纳河上船只熙熙攘攘。说到这里,新城的梯形中心地带在一四八二年是什么样子,想必您会有个模糊的印象吧。

除了这两个街区——一个是宫殿区,另个是住宅区——以外,新城还有一个景观,那就是从东到西,一条几乎环绕全城四周的漫长的寺院地带。这个地带位于那围住巴黎城的碉堡城廓的后面,修道院和小教堂连片,构成巴黎第二道内城垣。例如,紧靠着小塔林苑,在圣安东街和老圣殿街之间,有圣卡特琳教堂及其一望无边的田园,只是由于巴黎城垣挡住了,其界限才没有再扩展开去。在圣殿老街和新街之间,坐落着圣殿教堂,屹立在一道筑有雉堞的宽阔围墙中间,一簇塔楼高耸,形单影只,好不凄凉。在圣殿新街和圣马丁街之间,又有圣马丁修道院,座落在花园中间,筑有防御工事,塔楼连成一片,钟楼重叠,宛如教皇三重冠,这座教堂巍峨壮丽,坚不可摧,仅次于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在圣马丁和圣德尼两条街之间,是三一教堂的一片围墙。最后,在圣德尼街和蒙托格伊街之间是修女院,旁边是奇迹宫廷的腐烂屋顶和残墙断壁。这是混迹于这一由修道院组成的虔诚链条中仅有绝无的世俗环节。

在右岸重重叠叠的屋顶中,独自展现在我们眼前的还有第四块区域,位于城墙西角和塞纳河下游的河岸之间,那是拥挤在卢浮宫脚下一个由宫殿和府邸组成的新纽带。菲利浦-奥古斯都所建的这座老卢浮宫,庞大无比,其巨大主塔的周围簇拥着二十三座宛若嫔妃的塔楼,其他许多小塔就更不用说了,这座宫殿远远望去,好似镶嵌在阿郎松府邸和小波旁宫那些哥特式的尖顶之间。这些连成一片的塔楼,好像希腊神话中的多头巨蛇,成了巴黎城的巨大守护神,始终昂着二十四个头,端部屋面大得吓人,或是铅皮的,或是石板为鳞的,全都闪烁着金属的亮光,这巨蛇出人意外地一下子刹住新城西部的外形。

这样,古罗马人称之为岛(insula)的这一片浩瀚的市民住宅区,左右两边各有一大群密集的宫殿,一边以小塔宫为首,另一边则以卢浮宫为首,北边是一长带寺院和围起来的田园,纵目眺望,浑然一体。这万千华厦的屋顶有瓦盖的,也有石板铺的,重重叠叠,勾勒出万般奇怪景观,而展现在这些华厦之上的则是右岸四十四座教堂的钟楼,都是纹花细镂,有凹凸花纹的,有格子花纹的;无数街道纵横交错;一边的界限是竖立着方形塔楼(大学城城墙却是圆形塔楼)的高大墙垣,另一边则是横架着座座桥梁和穿行着无数舟船的塞纳河。这便是十五世纪新城的概貌。

城墙外面,城门口紧挨着几个城关市镇,但数量少于大学城那边,也比那边分散。巴士底城堡的背后,有二十来所破旧房屋蜷缩在那有着新奇雕塑的福班十字教堂和有着扶壁拱垛的田园圣安东修道院的周围;然后是隐没在麦田里的博潘库尔镇;小酒店毗连的库尔蒂伊欢乐村庄;圣洛朗镇,远远望去,其教堂的钟楼好像和圣马丁门的尖塔连接在一起;圣德尼镇及圣拉德尔辽阔的田园;过了蒙马尔特门,是白墙环绕的谷仓——艄女修道院,修道院后面,便是蒙马尔特,石灰石山坡上当时教堂之多大致与磨坊的数量相当,以后只剩下磨坊了,因为社会如今只需要肉体的食粮而已。最后,过了卢浮宫,牧场上横着圣奥诺雷镇,当时规模已十分可观;还有郁郁葱葱的小布列塔尼田庄;还有小猪市,市场中心圆突突地立着一口可怕的大炉,专门用来蒸煮那班制造假钱的人。

在库尔蒂伊和圣洛朗之间,您的眼睛早已注意到,在荒凉的平原上有一个土丘,顶上有座类似建筑物的东西,远远望去,好像一座倾颓的柱廊,站立在墙根裸露的屋基上面。这并非是一座巴特农神宙,也不是奥林匹斯山朱庇特殿堂。这是鹰山!

我们虽然想尽可能简单,却还是逐一列举了这么多建筑物。随着我们逐渐勾画出旧巴黎的总形象时,如果这一长串列举并没有在看官心目中把旧巴黎的形象弄得支离破碎的话,那么,现在便可以用三言两语予以概括了。中央是老城岛,其形状活像一只大乌龟,覆盖着瓦片屋顶的桥梁好似龟爪,灰色屋顶宛若龟壳,龟爪就从龟壳下伸了出来。左边是状如梯形的大学城,巨石般的一整块,坚实,密集,拥挤,布满尖状物。右边是广大半圆形的新城,花园和历史古迹更多。

老城、大学城、新城这三大块,街道无数,像大理石上密密麻麻的花纹一般。流经全境的是塞纳河,德·普勒尔神父称之为“塞纳乳娘”,河上小岛、桥梁、舟楫拥塞。巴黎四周是一望无垠的平原,点缀着千百种农作物,散落着许多美丽的村庄;左边有伊锡、旺韦尔、沃吉拉尔、蒙特鲁日,以及有座圆塔和一座方塔的戎蒂伊,等等;右边有二十来个村庄,从孔弗兰直至主教城。天际,山岭逶迤、环抱,好像一个面盆的边缘。最后,远处东边是樊尚林苑及其七座四角塔楼;南边是比塞特及其尖顶小塔;北边是圣德尼及其尖顶,西边是圣克鲁及其圆形主塔。这就是一四八二年的乌鸦从圣母院钟楼顶上所见到的巴黎。

然而,像这样一座都市,伏尔泰却说在路易十四以前只有四座美丽的古迹,即索拜学堂的圆顶、圣恩谷教堂、现代的卢浮宫和现已无从查考的另一座,也许是卢森堡宫吧。幸运的是,尽管如此,伏尔泰还是写下了《老实人》,仍然是空前绝后最善于冷嘲热讽的人。不过,这也正好证明:一个人可以是了不起的天才,却可能对自己缺乏天资的某种艺术一窍不通。莫里哀把拉斐尔和米凯朗琪罗称为他们时代的小儒,难道他不是认为很恭维他们吗?

言归正传,还是再回到巴黎和十五世纪这上面来吧。

当时巴黎不单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而已,而且还是清一色建筑风格的城市,是中世纪建筑艺术和中世纪历史的产物,是一部岩石的编年史。这是只由两层构成的城市,即罗曼层和哥特层,因为罗马层除了在朱利安的温泉浴室穿过中世纪坚硬表皮还露出来以外,早已消失了。至于凯尔特层,哪怕挖掘许多深井,也无法再找到什么残存的东西了。

五十年后,文艺复兴崛起,巴黎这种如此严格,却又如此丰富多采的统一性,掺入了华丽的气派,叫人眼花缭乱,诸如各种别出心裁的新花样,各种体系,五花八门的罗马式半圆拱顶、希腊式圆柱、哥特式扁圆穹窿,十分细腻而又刻意求精的雕刻,对蔓藤花饰和茛菪叶饰的特别爱好,路德的现代建筑艺术的异教情调,不一而足。这样,巴黎也许更加美丽多姿了,尽管看上去和想起来不如当初那么和谐。然而,这一光辉灿烂的时间并不长久。文艺复兴并不是无私的,它不仅要立,而且要破。它需要地盘,这倒也是实话。因此,哥特艺术风格的巴黎,完整无缺的时间只是一刹那而已。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几乎尚未峻工,就开始拆毁古老的卢浮宫了。

从此以后,这座伟大城市的面貌日益变得不成样子了。罗曼式样的巴黎在哥特式样的巴黎的淹没下消失了,到头来哥特式样的巴黎自己也消失了。谁能说得上代替它的又是怎么样的巴黎呢?

在杜伊勒里宫,那是卡特琳·德·梅迪西斯的巴黎;在市政厅,那是亨利二世的巴黎,两座大厦还是情趣高雅的;在王宫广场,是亨利四世的巴黎,王宫的正面是砖砌的,墙角是石垒的,屋顶是石板铺的,不少房屋是三色的;

“我们痛苦而又愤慨地看到,人们打算扩建、改造、翻修这座令人观止的宫殿,也就是说想把它破坏殆尽。如今建筑师的手都是粗笨有余,压根儿不能去触摸一下这些文艺复兴时代的精致杰作。我们一直期望他们不敢冒然这么做。况且,拆毁杜伊勒里宫如今也许不仅仅是一种粗暴行为,连一个汪达尔醉汉也会羞红了脸,而是一种背叛行径。杜伊勒里宫不但是十六世纪的艺术珍品,而且还是十九世纪的历史的一页。这座王宫已不再属于国王,它属于人民。我们就让它永远像今天这个样子吧!我们的革命已经在它的额上打下烙印。在它的两座门面上,一座挨过八月十日的炮弹,另一座遭受过七月二十九日的炮轰。它是神圣的。

——八三一年四月七日于巴黎”(雨果第五版原注)

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摧毁了封建专制制度,代之以君主立宪制。

然而,国王与革命之间的妥协是脆弱的。国王路易十六拒绝废除贵族特权,拒绝《人权宣言》,对君主立宪制又三心二意,加上移居国外的贵族阴谋策划反革命勾当,以及一七九二年四月对奥地利作战惨遭失败,于是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在资产阶级激进派的领导下,攻占了杜伊勒里宫。路易十六仓皇出逃,但被抓获,一七九三年一月被送上断头台处死。

一八三○年,查理十世颁布了四道敕令:取消一八三○年七月三日选举结果:召开选举人重新选举;修改选举法(压缩选举人的数目);全部取消新闻自由。于是巴黎爆发了七月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三天起义,历史称为“三个光辉的日子”,结束了查理十世的统治。起义群众于七月二十九日攻占了杜伊勒里宫。然而,七月革命的胜利果实却被大资产阶级所篡夺,他们与贵族相勾结,建立了波旁支系的七月王朝。

杜伊勒里宫今已不复存在,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起义时部分遭火焚,一八八二年被拆除。如今只剩下杜伊勒里花园,成为巴黎游览胜地之一。

在圣恩谷教堂,是路易十三的巴黎,这是一种低矮扁平的建筑艺术,拱顶呈篮子提手状,柱子像大肚皮,圆顶像驼背,要说都说不来;在残老军人院,是路易十四的巴黎,气派宏大,富丽堂皇,金光灿烂,却又冷若冰霜;在圣絮尔皮斯修道院,是路易十五的巴黎,涡形装饰,彩带系结,云霞缭绕,细穗如粉丝,菊苣叶饰,这一切都是石刻的;在先贤祠,是路易十六的巴黎,罗马圣彼得教堂拙劣的翻版(整个建筑呆头呆脑地蜷缩成一堆,这就无法补救其线条了);在医学院,是共和政体的巴黎,一种摹仿希腊和罗马的可怜风格,活像罗马的大竞技场和希腊的巴特农神庙,仿佛是共和三年宪法摹仿米诺斯法典,建筑艺术上称为穑月⑥风格;在旺多姆广场,是拿破仑的巴黎,这个巴黎倒是雄伟壮观,用大炮铸成一根巨大的铜柱;在交易所广场,是复辟时期的巴黎,雪白的列柱支撑着柱顶盘的光滑中楣,整体呈正方形,造价两千万。

由于格调、式样和气势相类似,各有一定数量的民房与上述每座独具特色的历史古迹紧密相联系。这些民房分散在不同的街区,但行家的目光还是一眼便可把它们区分开来,并确定其年代,只要善于识别,哪怕是一把敲门槌,也能从中发现某个时代的精神和某个国王的面貌。

因此,今日巴黎并没有总体的面貌,而是收藏好几个世纪样品的集锦,其中精华早已消失了。如今,京城一味扩增房屋,可那是什么样子的房屋呀!照现在巴黎的发展速度来看,每五十年就得更新一次。于是,巴黎最富有历史意义的建筑艺术便天天在消失,历史古迹日益减少,仿佛眼睁睁看这些古迹淹在房舍的海洋中,渐渐被吞没了。我们祖先建造了一座坚石巴黎,而到了我们子孙,它将成为一座石膏巴黎了。

至于新巴黎的现代建筑物,我们有意略去不谈。这并非因为我们不愿恰如其分地加以赞赏。苏弗洛先生建造的圣日芮维埃芙教堂,不用说是有史以来萨瓦省用石头建造的最美丽蛋糕。荣誉军团官也是一块非常雅致的点心。小麦市场的圆顶是规模巨大的一顶英国赛马骑手的鸭舌帽。圣絮尔皮斯修道院的塔楼是两大根单簧管,而且式样平淡无奇;两座塔楼屋顶上那电报天线歪歪扭扭,起伏波动,像在不断做鬼脸,煞是可爱!圣罗希教堂门廊之壮丽,只有圣托马斯·阿奎那教堂的门廊可相媲美;它在一个地窖里还有一座圆雕的耶稣受难像和一个镀金的木雕太阳,都是奇妙无比的东西。

植园的迷宫之灯也是巧妙异常。至于交易所大厦,柱廊是希腊风格的,门窗的半圆拱是罗马风格的,扁圆的宽大拱顶是文艺复兴风格的,无可争辩地这是一座极其规范、极其纯粹的宏伟建筑物。证据就是:大厦顶上还加上一层阿提喀顶楼,这在雅典也未曾见过,优美的直线,随处被烟突管切断,雅致得很!还得补充一句,凡是一座建筑物,其建筑艺术必须与其用途结合得天衣无缝,以至于人们一眼见到这建筑物,其用途便一目了然,这是司空见惯的,因此任何一座古迹,无论是王宫,还是下议院、市政厅、学堂、驯马场、科学院、仓库、法庭、博物馆、兵营、陵墓、寺院、剧场,都令人惊叹得无以复加。且慢,这里说的是一座交易所。此外,任何一座建筑还应当与气候条件相适应。显然,这座交易所是特意为我们寒冷而多雨的天气建造的,它的屋顶几乎是平坦的,就像近东的那样,这样做是冬天一下雪,便于清扫屋顶,更何况一个屋顶本来就是为了便于打扫而造的。至于刚才在上面所提到的用途,那可真是物尽其用了;在法国是交易所,要是在希腊,作为神庙又有何不可!诚然,建筑师设计时把大时钟钟面遮掩起来是煞费一番苦心的,要不然,屋面的纯净优美的线条就被破坏了。话说回来,相反地,围绕整座建筑物造了一道柱廊,每逢重大的宗教节日,那班证券经纪人和商行掮客便可以在柱廊下冠冕堂皇地进行高谈阔论了。毫无疑问,上述这一切都是无以伦比的壮丽的宏伟建筑。

此外,还有许多漂亮的街道,式样繁多,盎然生趣,里沃街便是一例。我可以满怀信心地说,从气球上俯瞰巴黎,总有一天它会呈现出丰富的线条,多采的细节,万般的面貌,简朴中见某种难以名状的伟大,优美中见某种有如奕棋般的出奇制胜的绝招。

然而,不论您觉得如今的巴黎如何令人观止,还是请您在头脑中恢复十五世纪时巴黎的原状,重新把它建造起来;看一看透过那好似一道奇妙绿篱的尖顶、圆塔和钟楼的灿烂阳光;瞧一瞧那一滩绿、一滩黄的塞纳河河水,波光闪烁,色泽比蛇皮更光怪陆离,您就把塞纳河端起来往这广大无边的城市中间泼洒,就把塞纳河这一素练往岛岬一撕,再在桥拱处把它折叠起来;您再以蓝天的背景,清晰地勾画出这古老巴黎哥特式样的剪影,让其轮廓飘浮在那缠绕于无数烟囱的冬雾之中;您把这古老的巴黎浸没在沉沉黑夜里,看一看在那阴暗的建筑物迷宫中光与影的离奇古怪游戏;您洒下一道月光,这迷宫便朦胧出现,那座座塔楼遂从雾霭中伸出巨大的头顶来;要不,您就再现那黑黝黝的侧影,用阴影复活尖塔和山墙的无数尖角,并使乌黑的侧影突现在落日时分赤铜色的天幕上,其齿形的边缘胜似鲨鱼的颔额。——然后,您就比较一下吧。

您要是想获得现代的巴黎所无法给您提供的有关这古城的某种印象,那么您不妨就在某一盛大节日的清晨,在复活节或圣灵降临节旭日东升的时分,登上某个高处,俯览整个京城,亲临其境地体验一下晨钟齐鸣的情景。

等天空一发出信号,因为那是太阳发出的信号,您便可以看见万千座教堂一齐颤抖起来。首先是从一座教堂到另一座教堂发出零散的丁当声,好像是乐师们相互告知演奏就要开始了;然后,突然间,您看见——因为似乎耳朵有时也有视觉——每一钟楼同时升起声音之柱、和声之烟。开始时,每口钟颤震发出的声音,清纯,简直彼此孤立,径直升上灿烂的晨空。随后,钟声渐渐扩大,溶合,混和,相互交融,汇成一支雄浑壮美的协奏曲。最后只成为一个颤动的音响整体,不停地从无数的钟楼发出宏亮的乐声来;乐声在京城上空飘扬,荡漾,跳跃,旋转,然后那震耳欲聋的振辐渐渐摇荡开去,一直传到天外。

然而,这和声的海洋并非一片混杂;不论它如何浩瀚,如何深邃,一点也不失其清澈透亮。您可以从中发现每组音符从群钟齐鸣中悄然逃离,独自起伏回荡;您可以从中倾听木铃和巨钟时而低沉、时而刺耳的唱和;还可以看见从一座钟楼到另一座钟楼八度音上下跳动,还可以望见银钟的八度音振翅腾空,轻柔而悠扬,望见木铃的八度音跌落坠地,破碎而跛脚;还可以从八度音当中欣赏圣厄斯塔舍教堂那七口大钟丰富的音阶升降不迭;还可以看见八度音奔驰穿过那些清脆而急速的音符,这些音符歪歪扭扭形成三、四条明亮的曲线,随即像闪电似地消失了。那边,是圣马丁修道院,钟声刺耳而嘶哑;这边,是巴士底,钟声阴森而暴躁;另一端,是卢浮宫的巨塔,钟声介于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间。王宫庄严的钟乐从四面八方不懈地抛出明亮的颤音,恰好圣母院钟楼低沉而略微间歇的钟声均匀地落在这颤音上面,仿佛铁锤敲打着铁砧,火花四溅。您不时还可看见圣日耳尔——德——普瑞教堂三重钟声飞扬,各种形状的乐声阵阵掠过。随后,这雄壮的组合声部还不时略微间歇,让道给念圣母经时那密集和应的赋格曲,乐声轰鸣,如同星光闪亮。在这支协奏曲之下,在其最深处,可以隐隐约约分辨出各教堂里面的歌声,从拱顶每个颤动的毛孔里沁透出来。——诚然,这是一出值得人家倾听的歌剧。通常,从巴黎散发出来的哄哄嘈杂声,在白天,那是城市的说话声;在夜间,那是城市的呼吸声;此时,这是城市的歌唱声。因此,请您聆听一下这钟楼乐队的奏鸣,想象一下在整个音响之上弥散开来的五十万人的悄声细语、塞纳河永无尽期的哀诉、风声没完没了的叹息、天边山丘上宛如巨大管风琴木壳的四大森林那遥远而低沉的四重奏;如同在一幅中间式调的画中,您再泯除中心钟乐里一切过于沙哑、过于尖锐的声音;那么,请您说说看,世上还有什么声音更为丰富,更为欢悦,更为金灿,更为耀眼,胜过这钟乐齐鸣,胜过这音乐熔炉,胜过这许多高达三百尺的石笛同时发出万般铿锵的乐声,胜过这浑然只成为一支乐队的都市,胜过这曲暴风骤雨般的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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