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2)

作者:(英)萨克雷    更新时间:2013-08-20 09:52:14

我们的少奶奶神经过度的兴奋紧张,亏得这次无意之中得到一帖对她大有补益的药,竟比医生开的方子还有效。受伤的孩子疼痛得利害,她和奥多太太时刻守在旁边服侍他。肩膀上有了责任,爱米丽亚也就没有时候为自己心焦,或是像平常一样幻想出许多不吉利的预兆来吓唬自己。年轻的病人简简单单的把当天的经过说了一遍,描写第一联队里勇敢的朋友们怎么打仗。他们的损失非常惨重,军官和兵士阵亡的不在少数。联队冲锋的时候,少佐的坐骑中了一枪。大家都以为奥多这一下完了,都宾要升做少佐了,不料战争结束以后回到老地方,看见少佐坐在比拉密斯的尸首上面,凑着酒瓶喝酒呢。刺伤旗手的法国长枪手是奥斯本上尉杀死的;爱米丽亚听到这里脸色惨白,奥多太太便把小旗手的话岔开去。停火之后,全亏都宾上尉抱起旗手把他送到外科医生那里医治,又把他送到车上运回布鲁塞尔来,其实他自己也受了伤。他又许那车夫两块金洋,叫他找到赛特笠先生的旅馆里,告诉奥斯本上尉太太说战事已经结束,她的丈夫很平安,没有受伤。

奥多太太说道:“那个威廉·都宾心肠真好,虽然他老是笑我。”

小斯德博尔起誓说整个军队里没有一个军官比得上他。他称赞上尉的谦虚,忠厚,说他在战场上那不慌不忙的劲儿真了不起。他们说这些话的当儿,爱米丽亚只是心不在焉,提到乔治她才听着,听不见他的名字,她便在心里想他。

爱米丽亚一面伺候病人,一面庆幸前一天的好运气,倒也并不觉得那天特别长。整个军队里,她关心的只有一个人。说老实话,只要他平安,其余的动静都不在她心上。乔斯从街上带了消息回来,她也不过糊里糊涂的听着。胆小的乔斯和布鲁塞尔好些居民都很担忧;法国军队虽然已经败退,可是这边经过一场恶战才勉强打了个胜仗,而且这一回敌人只来了一师。法国皇帝带着大军驻在里尼,已经歼灭了普鲁士军队,正可以把全副力量来对付各国的联军。威灵顿公爵正在向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退却,大约在城墙下不免要有一场大战,结果究竟怎样,一点儿没有把握。威灵顿公爵手下只有两万英国兵是靠得住的,此外,德国兵都是生手,比利时军队又已经叛离了盟军。敌军共有十五万人,曾经跟着拿破仑杀到比利时国境,而他大人却只有那么几个人去抵挡。拿破仑!不管是什么有名望有本领的军人,谁还能够战胜他呢?

乔斯盘算着这些事,止不住发抖。所有布鲁塞尔的人也都这样担心,觉得隔天的战争不过是开端,大战即刻跟着来了。和法国皇帝敌对的军队有一支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能够打仗的几个英国兵准会死在战场上,然后得胜的军队便跨过他们的尸首向布鲁塞尔进军,留在城里的人就得遭殃。政府官员偷偷的聚会讨论,欢迎辞已经准备好,房间也收拾端正,三色旗呀,庆祝胜利用的标识呀,都已经赶做起来,只等皇帝陛下进城。

离城逃难的人仍旧络绎不绝,能够逃走的人都走了。六月十七日下午,乔斯到利蓓加旅馆里去,发现贝亚爱格思家里的大马车总算离开旅馆门口动身了。虽然克劳莱太太作梗,伯爵终究弄来两匹马,驾着车子出发到甘德去。“人民拥戴的路易”也在布鲁塞尔整理行囊。这个流亡在外国的人实在不容易安顿,背运仿佛不怕麻烦似的跟定了他,不让他停留在一个地方。

乔斯觉得隔天的耽搁只是暂时的,他的那两匹出大价钱买来的马儿总还得用一下。那天他真是急得走投无路。拿破仑和布鲁塞尔之间还有一支英国军队。只要英国军队还在,他就不必马上逃难。话虽是这么说,他把两匹马老远的牵来养在自己旅馆院子旁的马槽里,常常照看着,生怕有人行凶把马抢去。伊息多一直守在马房旁边,马鞍子也已经备好,以便随时动身。他迫不及待的希望主人快走。

利蓓加隔天受到冷落,所以不愿走近亲爱的爱米丽亚。她把乔治买给她的花球修剪了一下,换了水,拿出他写给自己的条子又看了一遍。她把那小纸片儿绕着指头旋转,说道:“可怜的孽障!单是这封信就能把她气死。为这么一件小事情,她就能气个心伤肠断。她男人又蠢,又是个绔-子弟,又不爱她!我可怜的好罗登比他强十倍呢。”接着她心下盘算,万一——万一可怜的好罗登有个失闪,她应该怎么办。她一面想,一面庆幸他的马没有带去。

克劳莱太太看着贝亚爱格思一家坐车走掉,老大气不忿。就在当天,她想起伯爵夫人预防万一的手段,自己便也做了些缝纫工作,把大多数的首饰、钞票、支票,都缝在自己随身衣裳里面。这么准备好之后,什么都不怕了,到必要时可以逃难,再不然,就留下欢迎打胜的军队——不管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说不定当晚她梦见自己做了公爵夫人,或是法国元帅的妻子。就在那一晚上,罗登在圣-约翰山上守夜,裹着大衣站在雨里,一心一念惦记着撇在后方的妻子。

第二天是星期日。奥多少佐太太照看的两个病人晚上睡了一会儿,身体和津神都有了进步,她看了很满意。她自己睡在爱米丽亚房里的大椅子上,这样如果那旗手和她可怜的朋友需要她伺候,她随时能够起来。到早上,这位身子结实的太太回到她和少佐同住的公寓里去。因为是星期日,她细细的打扮了一下,把自己修饰得十分华丽。这间卧房是她丈夫住过的,他的帽子还在枕头上,他的手杖仍旧搁在屋角,当奥多太太独自在房里的时候,至少为那勇敢的兵士麦格尔-奥多念了一遍经。

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本祈祷文和她叔叔副主教的有名的训戒——也就是她每逢安息日必读的书。书里的话大概她并不全懂,字也有好些不认识。副主教是个有学问的人,爱用拉丁文,因此书里又长又深奥的字多得很。她读书的时候一本正经,不时用力的加重语气,大体说来,读别的字还不算多。她想:“海上没有风浪的时候,我在船舱里常常读它,我的密克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了。”那天她提议仍旧由她朗读训戒,爱米丽亚和受伤的旗手便算正在礼拜的会众。在同一个钟点,两万教堂里都在进行同样的宗教仪式。几百万英国人,男的女的,都跪着恳求主宰一切的天父保佑他们。

布鲁塞尔做礼拜的这几个人所听见的声音却是在英国的人所听不见的。当奥多太太用她最优美的声音领导宗教仪式的当儿,炮声又起了,并且比两天前的响得多。滑铁卢大战开始了。

乔斯听得这可怕的声音,觉得这样不断的担惊受怕实在不行,立定主意要逃命。

我们那三位朋友的祷告本来已给炮声打断,忽见乔斯又冲进病房来搅和他们。他恳切的向爱米丽亚哀求道:“爱米,我受不住了,我也不愿意再受罪了。你跟我来吧。我给你买了一匹马,——别管我出了多少钱买来的。快穿好衣服跟我来。你可以骑在伊息多后面。”

奥多太太放下书本说道:“请老天爷原谅我说话不留情!

赛特笠先生,你简直是个没胆量的小子。”

印度官儿接着说道:“爱米丽亚,来吧!别理她。咱们何必等法国人来了挨刀呢。”

受伤的小英雄斯德博尔睡在床上说:“我的孩子,你忘了第一联队啦。奥多太太,你——你不会离开我吧?”

奥多太太上前吻着孩子道:“亲爱的,我不会走的。只要我在这里,决不让你受苦。密克不叫我走,我无论如何不走。

你想,我坐在那家伙的马屁股上像个什么样子!”

小病人想起这样子,在床上哈哈大笑,爱米丽亚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乔斯嚷道:“我又没有请她一起走。我又没请那个——那个爱尔兰婆子,我请的是你,爱米丽亚。一句话,你究竟来不来?”

爱米丽亚诧异道:“丢了丈夫跟你走吗,乔瑟夫?”说着,她拉了少佐太太的手。乔斯实在耐不住了,说道:“既然如此,再会了!”他怒不可遏的伸伸拳头,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了门。这一回他当真发出开步的命令,在院子里上了马。奥多太太听得他们马蹄得得的出门,便把头伸出去看,只见可怜的乔瑟夫骑在马上沿着街道跑,伊息多戴了金边帽子在后面跟,便说了许多挖苦的话。那两匹马已经好几天没有遛过脚力,不免在街上跳跳迸迸,乔斯胆子小,骑术又拙,骑在鞍上老大不像样。奥多太太道:“爱米丽亚亲爱的,快看,他骑到人家客厅的窗子上去啦。我一辈子没见过这样儿,真正是大公牛到了瓷器店里去了。”这两个人骑着马,向甘德的公路奔跑,奥多太太在后头大声嘲笑挖苦,直到看不见他们才罢。

那天从早晨到日落,炮声隆隆,没有停过。可是天黑之后,忽然没有声响了。

大家都曾经读过关于那时的记载。每个英国人都爱讲这篇故事。大战决定胜负的时候,我和你还都是小孩子,对于有名的战役,听了又听,讲了又讲,再也不觉得厌倦。几百万和当时战败的勇士们同国的人,至今想起这事便觉得懊丧,恨不得有机会赶快报仇雪耻。倘若战事再起,他们那边得胜,气焰大张,仇恨和愤怒这可恨的遗产由我们承受,那么两个不甘屈服的国家,只好无休无歇的拼个你死我活,世路上所说的光荣和羞耻,也互相消长,总没个了局了。几世纪之后,我们英国人和法国人也许仍在勇敢的维护着魔鬼的荣誉法典,继续夸耀武力,继续互相残杀。

在伟大的战斗中,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尽了责任,拿出大丈夫的气概奋勇杀敌。整整一天,女人们在十哩以外祷告的当儿,无畏的英国步兵队伍努力击退猛烈进攻的法国骑兵。布鲁塞尔居民所听见的炮火,打破了他们的阵势,弟兄们死伤倒地,活着的又坚决的冲上去。法军连续不断的向前进攻,攻得勇,守得也勇。傍晚,法军的攻势逐渐松懈,或许因为他们还有别的敌人,或许在准备最后再来一次总攻击。末了,两边终究又交起手来。法国皇家卫军的纵队冲上圣-约翰山,企图一下子把英国兵从他们占据了一天的山头上赶下去。英国队伍中发出震天的炮火,碰着的只有死。可是法国人不怕,黑——的队伍蜂拥上前,一步步的上山。他们差不多已经到了顶点,可是渐渐的动摇犹豫。他们面对着炮火,停住了。然后英国队伍从据点上冲下来(任何敌人不能把他们从据点上赶走),法国兵只能回过身去逃走。

布鲁塞尔的居民听不见枪炮了,英军一直向前追逐了好几哩。黑暗笼罩着城市和战场;爱米丽亚正在为乔治祈祷;他呢,合扑倒在战场上,心口中了一颗子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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