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作者:(日)清少纳言    更新时间:2013-08-19 15:08:51

一四七 人间四月

宰相中将齐信和宣方中将一同的进宫里来,女官们走出去正在谈话的时候,我突然的说道:

“今天是吟什么诗呢?”齐信略为的思索了一下,就毫不停滞的回答道:

“应当吟人间四月的诗吧。”这回答的实在是很有意思。[故关白公的逝世,]已是过去的事,却还记得着说起来,这是谁也觉得是很可佩服的。特别是女官们,事情不会得这样的健忘,但若是在男子方面就不如此,自己所吟咏的诗歌并不完全记得,[宰相中将却能够记忆关白公的忌月,]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了。帘内的女官们,以及外边的[宣方中将,]都不明白所说的为何事,这并不没有道理的。


一四八露应别泪

这个三月晦日在后殿的第一个门口,有殿上人多数站着,退了出去之后,只剩下头中将、源中将和一个六位藏人留着,谈着种种闲话,涌读着经文,吟咏着诗歌。这时候有人说道:

“天快要亮了,回去吧。”那时头中将忽然吟起诗来道:

“露应别泪珠空落。”源、中将也一起合唱着,非常的觉得好玩,其时我说道:

“好性急的七夕呀。”头中将听了非常觉得扫兴,说道:

“我只因了早朝别离而联想到,所以随口吟涌[这不合时令的诗],怪不好意思的。本来在这里近处,太是没有考虑的吟这样的诗,说不定弄得出丑的。”这样说着,天色既已大亮了,头中将说道:

“就是葛城的神,既然是这样天亮,也已没有什么办法了。”说着便踏着朝露,匆促归去了。我心里想等到七夕的时节到来,再把这事情提出来说,可是不久就转任了宰相,[不再任藏人头了,]到七夕那天未必见得到了。写封书简,托主殿司的员司转过去吧,正是这样的想着,很凑巧在初七那天宰相中将却进来了。很觉得高兴,把三月三十日夜里的事情对他说了。生怕一时想不起来,突然的提起来,觉得有点奇怪,要侧着头寻思吧。可是头中将似乎是等着人家去问他的样子,毫不停滞的回答了那一件,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在这几个月的期间,我一直等着在什么时候问他,这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好事,但是头中将却又什么会得这样预备好了,即时答应的吧。当时一起在场觉得遗憾的源中将,却是想不起来,经头中将说明道:

“那一天早上所吟的诗,给人家批评了的一件事,你已经忘记了么?”源中将笑说:

“原来如此。”那是很不成的。

男女间的交际谈话,常用围棋的用语亲密的交谈,如说什么“让他下一着子了”,或是什么“填空眼啦”,又或者说“不让他下一着子”,都是别人听了不懂得的,只有头中将互相了解。且正说着的时候,源中将便缠着询问道:

“这是什么事,是什么事呀?”我不肯教他,于是就去问那边道:

“无论怎么样,总请说明了吧。”怨望的追问,那边因为是要好的朋友,所以给他说明了。因为我和宰相中将亲密的谈话,便说道:

“这已是总结算的时期了。”表示他也是知道了那种隐语,想早点教我了解,便特地叫我叫道:

“有棋盘么?我也想要下棋哩,怎么样?你肯让我一着么?我的棋也同头中将差不多,请你不要有差别才好哩。”我答道:

“假如是那样,那岂不是变成没有了谱了么?”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了头中将,他很喜欢的说道:

“你这说得好,我很是高兴。”对于过去的事情不曾忘记的人,觉得是很有意思的。

其二未至三十期

头中将刚任为宰相的时候,我在主上面前曾经说道:

“那个人吟诗吟的很漂亮,如‘萧会稽之过古庙’那篇诗,此后还有谁能够吟得那样的好的呢?可惜得很,不如暂时不要叫他去做宰相,却仍旧在殿上伺候好吧。”这样说了,主上听了大笑,说道:

“你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就不让他当宰相也罢。”这也是很有意思的。

可是终于当了宰相了,实在是觉得有点寂寞。但是源中将自信不很有功夫,摆着架子走路,我提起宰相中将的事情来,说道:

“朗涌‘未至三十期’的诗,完全和别人的不同,那才真是巧妙极了。”源中将道:

“我为什么不及他呢?一定比他吟得更好哩!”便吟了起来,我说道:

“那倒也并不怎么坏。”源中将道:

“这是扫兴的事。要怎么样才能够像他那样的吟诗呢?”我说道:

“说到‘三十期’那地方,有一种非常的魔力呢。”源中将听了很是懊恨,却笑着走去了。

等宰相中将在近卫府办理着公务的时候,源中将走去找他,对他说道:

“[少纳言是]这样这样的说,还请你把那个地方教给我吧。”[宰相中将]笑着教给他了。这件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后来有谁来到女官房外,和[宰相中将]相似的调子吟起诗来,我觉得奇怪,问道:

“那是谁呀?”源中将笑着答道:

“很了不起的新闻告诉给你昕吧。实在是这样这样,趁宰相在官厅办事的时候,向他请教过了,所以似乎有些相像了吧。你间是谁,便似乎有点高兴的口声那么的问了。”觉得特地去学会了那个调子,很是有意思,以后每听到这吟诗声,我便走出去找他谈天,他说道:

“这个全是托宰相中将的福。我对那方向礼拜才是呢。”有时候在女官房里,[源中将来了,]叫人传话说道:

“到上头去了。”但是一听见吟诗的声音,便只好实说道:

“实在是在这里。”后来在中宫面前说明这种情形,中宫也笑了。

有一天是宫中适值避忌的日子,源中将差了右近将曹叫作光什么的当使者,送了一封在折纸上写好的书简进来,看时只见写道:

“本来想进去,因今日是避忌的日子,[所以不成了]。但‘未至三十期’,怎么样呢?”我写回信道:

“你的这个期怕已经过了吧。现在是去朱买臣教训他妻子的年龄,大概是不远了。”源中将又很是悔恨,并且对主上也诉说了。主上到中宫那里,说道:

“[少纳言]怎么会得知道这种故事的呢?宣方说,朱买臣的确到了四十九岁的时候,教训妻子那么说的,又说,给那么说了,着实扫兴的。”主上说着笑了。[这种琐屑的事情,也去告诉上边,]这样看来源中将也着实是有点儿古怪的人物哩。


一四九 左京的事

弘徽殿的女御是闲院左大将的女儿,在她的左右有一个名叫“偃息”的女人的女儿,在做着女宫,名字是左京,和源中将很是要好,女官们正在笑着谈论着的时候,中宫那时正住在职院,源中将进见时说道:

“我本来想时时来值宿,女官们没有给予相当的设备,所以进来伺候的事也就疏忽过去了。若是有了值宿的地方,那么也就可以着着实实的办事了。”别人都说道:

“那当然是的。”我也说道:

“真是的,人也是偃息的地方才好呢。那样的地方,可以常常的去走动,[现在这里是没有地方可以惬息呵!]”源中将却觉得这话里有因,便愤然的说道:

“我以后将一切都不说了!我以前以为你是我这边的人,所以信赖着你,却不道你把人家说过的谣言,还拿起来说。”很认真的生了气。我便说道:

“这也奇了。我有什么话说错了呢?我所说的更没有得罪的地方。”我推着旁边的女官说,她也说道:

“如果真是什么也没有的事,那又何必这样的生气呢?那么这岂不是到底有的么!”说着便哈哈的笑了。源中将道:

“你这话怕也是她主使的吧。”好像似乎是实在很生气的样子。我说道:

“全然没有说这样的话。就是人家平常说你的闲话,我听着还是不很高兴呢。”这样说了,便到了里边去了。但是到了日后,源中将还是怨我,说道:

“这是故意的把叫人出丑的事情,弄到我身上来的。”又说:

“那个谣言,本来是不知道哪个人造出来,叫殿上人去笑话的。”我听了便说道:

“那么,这就不能单是怨恨我一个人的了。这真是可怪了。”但是以后,与左京的关系也就断绝了,那事情也便完了。


一五○ 想见当时很好而现今成为无用的东西

想见当时很好而现今成为无用的东西是,云间锦做边缘的席子,边已破了露出筋节来了的。中国画的屏风,表面已破损了。有藤萝挂着的松树,已经枯了。蓝印花的下裳,蓝色已经褪了。画家的眼睛,不大能够看见了。几帐的布古旧了的。帘子没有了帽额

的。七尺长的假发变成黄赤色了。蒲桃染的织物现出灰色来了。好色的人但是老衰了。风致很好的人家里,树木被烧焦了的。池子还是原来那样,却是满生着浮萍水草。


一五一不大可靠的事

不大可靠的事是,厌旧喜新,容易忘记别人的人。时常夜间不来的女婿。六位的[藏人]已经头白。善于说谎的人,装出帮助别人的样子,把大事情承受了下来。第一回就得胜了的双六。六十,七十以至八十岁的老人觉得不舒服,经过了好几日。顺风张着帆的船。经是不断经。


一五二 近而远的东西

近而远的东西是,中宫近处的祭礼。没有感情的兄弟和亲族的关系。鞍马山的叫作九十九折的山路。十二月晦日与正月元旦之间的距离。


一五三 远而近的东西

远而近的东西是,极乐净土。船的航程。男女之间。


一五四 井

井是掘兼之井。走井在逢坂山,也是很有意思。山井,但是为什么缘故呢,却被引用了来比浅的恩情的呢?飞鸟井,被称赞为井水阴凉,也是很有意思的。玉井,樱井,少将井,后町井,千贯井,[这些并见于古歌和故事,觉得很有意思。]


一五五国司

国司是,纪伊守,和泉守。


一五六 权守

暂任的权守是,下野,甲斐,越后,筑后,阿波。


一五七 大夫

大夫是,式部大夫,左卫门大夫,[太政官的]史的大夫。

六位的藏人希望[叙爵的事],是没有什么好处的。<119>升到了五位,[可是退下了殿,]叫作什么大夫或是权守,这样的人住在狭小的板屋里,新编栓木片的篱笆,把牛车拉进车房里去,在院子前面满种了花木,系着一头牛,给它草吃,[似乎很是得意的样子,]这是很可憎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用紫色皮条挂着伊豫地方的帘子,立着布的障子很漂亮的住着,到了夜里便吩咐说:“门要用心关好。”像煞有介事的说,这样的人看去是没有什么前程的,很是可鄙。

父母的住房,或是岳父母的住房,那是不必说了,又或是叔伯兄弟等现在不住的家,又或没有人住的地方,这也是自然可以利用。其平常有很要好的国司,因为上任去了,房子空了下来,不然是妃嫔以及皇女的子姓,多有空屋给人住着,暂且住着,等到得着相当的官职,那时候去找好的住房,这样的做倒是很好的。


一五八 女人独居的地方

女人独居的地方须是很荒废的,就是泥墙什么也并不完全,有池的什么地方都生长着水草,院子里即使没有很茂的生着蓬篱,在处处砂石之间露出青草来,一切都是萧寂的,这很有风趣。若是自以为了不起的加以修理,门户很严谨的关闭着,特别显得很可注意,那就觉得很有点讨厌了。


一五九 夜间来客

在宫中做事的女人的家里,也以父母双全的为最好。[回到家里来的时节,]来访问的人出入频繁,听见种种的人马的声音,很是吵闹,也并没有什么妨碍。但是,[若是没有了父母的人,]男人有时秘密的来访,或是公然的到来,说道:

“因为不知道在家里,[所以没有来问候。”]或者说道:

“什么时候,再进里边去呢?”这样的来打招呼。假如这是相爱的人,怎么会得付之不理呢,便开了大门让进去了。[那时家主的心里便这么的想,]真好讨厌,吵闹得很,而且不谨慎,况且直到夜里,这种神气非常的可憎的。对了看门的人便问道:

“大门关好了么?”看门的回答道:

“因为还有客人在内呢。”可是心里也着实厌烦,[希望他早点走哩。]家主便道:

“客人走了,赶紧关上大门!近来小偷实在多得很呢!”这样讽刺的说话,非常的不愉快,就是旁边听到的人也是如此,[何况本人呢。]

但是同了客人来的人,看着家里的人这样着急,老是惦念这客人走了没有,不断的来窥探,却觉得这样子很是可笑。还有人学了家里的人说话的,这如果给他们知道了,恐怕更要加倍的说些废话吧。其实就不是那么的现在脸上来说闲话,其实要不是对于女人相爱很深的人,像这样地方谁也不来的了。但是[虽是听了这种闲话,]却很是老实的人,便说道:

“已经夜深了,门[敞开着,]也是不谨慎的。”随即回去的人也是有的。还有特别情深的,虽然女人劝说道:

“好回去了。”几次的催走,却还是坐着到天亮,看门的在门内屡次巡阅,看看天色将要亮了,觉得这是向来少有的事,说道:

“好重要的大门,今天却是出奇的敞开了一宵。”故意叫人听得见的这样说,在天亮的时候才不高兴的把门关上了。这是很可憎的。其实就是父母在堂,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可是假如不是亲生的父母,[那么男人来访,]便要考虑父母的意见,有点拘束了。在弟兄的家里的时候,如果感情不很融洽,也是同样的。

不管它夜间或是天亮,门禁也并不是那么森严,时常有什么王公或是殿上人到来访问,格子窗很高的举起,冬天夜里彻夜不睡,这样送人出去,是很有风趣的事。这时候如适值有上弦的月亮,那就觉得更有意思了。[男人]吹着笛子什么走了出去,自己也不赶紧睡觉,[同女官们]一同谈说客人的闲话,讲着或是听着歌的事情,随后就睡着了,这是很有意思的。


一六○ 雪夜

雪也并不是积得很高,只是薄薄的积着,那时节真是最有意思。又或者是雪下了很大,积得很深的傍晚,在廊下近边,同了两三个意气相投的人,围绕着火盆说话。其时天已暗了,室内却也不点灯,只靠了外面的雪光,[隔着帘子]照见全是雪白的,用火筷画着灰消遣,互相讲说那些可感动的和有风趣的事情,觉得是很有意思。这样过了黄昏的时节,听见有履声走近前来,心想这是谁呢,向外看时,原来乃是往往在这样的时候,出于不意的前来访问的人。说道:

“今天的雪你看怎么样,[心想来问讯一声,]却为不关紧要的事情缠住了,在那地方耽搁了这一天。”这正如[前人所说的]“今天来访的人”的那个样子了。他从昼间所有的事情讲起头,说到种种的事,有说有笑的,虽是将坐垫送了出去,可是[客人坐在廊下,]将一只脚垂着,末了到了听见钟声响了,室内的[女主人]和外边的[男客],还是觉得说话没有讲完。在破晓前薄暗的时候,[客人]这才预备归去,那时微吟道:

“雪满何山,”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只有女人,不能够那样的整夜的坐谈到天明,[这样的有男人参加,]便同平常的时候不同,很有兴趣的过这风流的一夜,大家聚会了都是这样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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