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弥漫的红雾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9 09:03:11

既然上面的洞口已塌,唯一的出路已被堵死,那么躲在水帘洞下似乎也无太大意义了。刘强、玉哨、刀二羊三人就从哗哗流淌的水瀑后面冲了出来。可奇怪的是,耳朵里“嗡嗡”的轰鸣声反而更响了——仔细分辨,不是别的,还是那直升飞机的声音。甚至,透过红雾,可以看到那只灰色大苍蝇在头顶上盘旋的影子。刘强亲历了刚才的轰炸,知道厉害,急忙喊:“卧倒!”说着,一手抱紧玉哨,扑倒在水帘洞前那条清浅的小溪旁。可是等了好一会,并无爆炸声响起;透过红纱巾般迷茫的雾,只见眼前纷纷扬扬,似有数不清的巨大蝴蝶在飞。它们飘飘荡荡,有的飘到了水面上,有些就落在岸边的滩地上。

刀二羊拾起“一只蝴蝶”,拿在手里一看,是传单,上面用中、英、缅三国文字写着,要他们交出“X”,否则,就要将这块地方炸平!这回是不加掩饰,直接提那“X”了。刘强也捡了几张,拿在手里,然后与玉哨、刀二羊一路小跑,来到了办公区的小楼——现在是陈团长的指挥所。

这幢别墅式的两层小洋楼,以及它后面的两排宿舍,是陈团长他们进去后在原来麻风病人的茅草房基础上翻盖的,背靠着北山坡;前面是一块平坝,就算是翠寮的广场了。这广场是平时陈团长的士兵操练、麻风病人休闲聊天的地方。广场的南面,是伙房和众人就餐的饭厅。再南面就是那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蜿蜒向东流经水帘洞,与水帘洞下的瀑布汇合,再折下山去。而小溪的南边,则又是壁立的山崖了 。

见刘强领着两人闯进指挥所,陈团长便凶神恶煞般地瞪着他们:“谁……谁让你们回来的?”

刘强一时顾不上解释,只急急地把捡到的传单拿给陈团长看。

陈团长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我早在艾蛟那里看到过了。这是洋鬼子玩的把戏!这回他们终于赤膊上阵了!”说着才抬眼瞄了一下刘强,“包括你的泰阳牧师!”

刘强还不知趣,分辩说:“我想泰阳牧师总不会成心伤害我们吧?这动用武力进攻、飞机轰炸,恐怕不是他的意思……”

刘强说不下去了。下面的话的确很难说出口。谁的意思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低头,就好像看见长脚婶婶睁着一双不甘瞑目的双眼,在死死盯着他。过去的日子里,他从未听长脚婶婶提及过自己的儿子。儿子藏在她心中,好比一颗梦想的种子,她活着,用全部生命的热情和希望在耕耘、在浇灌,在等待这颗种子的萌发和成长。而终于梦想成真,幸福如花儿般怒放时,一阵枪响,一切都被抹去了。难道生命的存在,就这么脆弱和虚幻?

那么,自己呢?玉哨和她腹中的孩子呢?如果他们也被炸弹轻易地抹去了,那么他追寻的那些理想、信仰和爱究竟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终于心一横,脱口而出道:“把这X交出去算了。我们不能让这里的人全都被炸死啊!”

不料,刘强话音刚落,陈团长刷一下就从腰间拔出手枪,指着他道:“小子给我听好了——你胆敢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就叫你先死!”

一屋子的人都被吓坏了。连一向对陈团长欣赏有加的玉哨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陈团长说得到做得出,真要把丈夫给毙了,那自己肚里的孩子可就没爹了。

这时力挽狂澜的就只有陈太太了:“小老虎,别犯浑!把枪放下!”

陈团长气咻咻地收了枪,可两只眼睛里冒出的怒火,简直比子弹还恐怖。他谁也不看,只盯着刘强:“我要你死了吗?我让你走的是一条活路,你不抓紧走,像个老娘们似的,磨磨蹭蹭,现在又回来找死。你怪谁啊?”

刘强无语。确实,当初要是行动雷厉风行一些的话,也许就来得及赶在轰炸之前带上玉哨、还有刀二羊一起上去的 。但是上去了能安全地跑掉吗?不过,这个小老虎别看他脾气暴躁,他的心其实仁爱着呢。

这样一想,刘强就知道他不过是吓吓自己而已。

陈团长倒也未再发狠,而是抚膺长叹了一声:“跟美国人打交道,我们上当上得多了。这些花纸头上的话怎么能信?小狮子我告诉你——就算你把东西给了他们,他们要你死你还得死!”

总算叫了一声“小狮子”,危机解除了 。可刘强觉得这话有点过头,又不敢反驳,只好沉默着。

才过午后不久,外面的天空已混沌迷离,天光也越来越暗了下来。这幢原本亮堂堂的小楼显得十分幽暗。不时有士兵进进出出,向陈团长请示汇报什么。陈团长指示的语调低沉而短促。刘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迷茫中,就仿佛在看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影片,却不知自己也是影片中人物。

“想得美!他们越是穷凶极恶想要的东西,就越是不能给他们!死也不给!”一名士兵前脚刚出门,陈团长就在里面愤愤地说。虽然似在自言自语,那意思还是明确地冲着刘强的。刘强心中明白,横竖就咬住了牙不吭声。

陈团长知道对方在装熊。他气犹未平,一时竟忘了姆妈在旁边,张口就说:“什么宗教、牧师,全他娘的扯蛋!想当初西方的白人跑到美洲新大陆去时,他们的手里也是拿着《圣经》的,那时,那里的原住民手里有许多黄金;可到这些白人走的时候,他们骗走、抢走了人家手里的黄金,只把《圣经》留给了他们!这就是你的上帝!小狮子,你别朝我瞪眼。我这么说已经很给你面子了——那些用《圣经》去换黄金的家伙除了抢劫还杀人!美洲新大陆被发现以后,光印第安人就减少了百分之九十;而同样地,他们也手捧《圣经》在非洲绑架贩卖了数以千万计的黑人做奴隶……”

眼看着刘强的目光里一点点溢出了痛苦和迷茫,陈团长心里一时充满了快意,正要吐沫横飞地继续说下去,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姆妈打断了:“闭嘴!小老虎,你给我听着——”

陈团长只好打住:“姆妈,我、我听着呢!”

“光听着不行,还要记着——”姆妈向刘强望了一眼,“每一个字你都得给我记着——信上帝信主的人有真有假,但主是真的,主只有一个,主值得我们信赖!明白吗 ?”

说完似意犹未尽,又道:“小老虎,大敌当前,你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真的揍你!”

陈团长故意把头一偏,做出一副害怕挨打的样子,可犀利的眼神直逼刘强:“你不是从大陆过来的知识青年吗?既有知识,不会不知道这段世界历史吧?”

刘强当然知道!西方殖民主义者如何征服美洲新大陆,自己读过的中学历史教科书里就讲过。他知道陈团长说的那个数字不是杜撰。那教科书里揭露的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初期的罪恶,远不止陈团长说的这一些。

他清楚地记得,教科书中还说,甚至连那高贵优雅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在那驰骋大西洋、抢劫黄金的海盗公司里也有股份!书中还重点讲述了英国新生的资产阶级,为了发展纺织工业,进行了大规模的圈地运动,使千百万农民失去了土地无家可归、无以为生,流浪到城市,还要当作无业游民被城市管理者追赶抓捕……因此马克思说,资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沾满了穷人的血汗。

可是……按照马克思的理论革命胜利了的地方,穷人真的翻身了吗?社会真的进步了吗?如是,自己怎么会来到这异国他乡?据说大陆现在正在改弦更张,搞市场经济,向资本靠拢;那么,难道咱们中国终究也逃脱不了这种发展模式吗?刘强觉得思维越来越纷乱,只好强制自己的意识立刻刹车。他想,我不是已经皈依基督教了吗?既已皈依,以往的一切述说便如秋后的落叶一样飘零了;却未料飘零并不意味着消失,那些叶子还在!今天让这位跟马克思八杆子也打不着的陈团长顺手拈来——这飘零的叶片,竟重新返青,透出了生命的光泽!

这么说,马克思没错,陈团长也没错,而是自己……错了吗?

他一时愣住,干瞪着陈团长无言以对。

倒是姆妈,又悠悠然地插话了:“小老虎呀,你不要把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事拉到今天来胡搅蛮缠好不好?我告诉你,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到今天,早就把民主自由人权等普世价值写进了宪法。写进宪法人家就实行的,不会空讲。人类文明发展到了今天,这普世价值已经像人赖以生存的粮食、水果、蔬菜一样不可或缺了。不错,资本主义的统治者也有人在搞扩张和霸权,但你也不能否定那个进步。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如果有一个因营养充足而身体健壮的人干了坏事,你就不吃东西让自己饿死吗?”

这时刀二羊在旁发出一声感叹:“唉,陈太太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欲望和权力会使人类丧失理智。宗教要是被权力利用,确实也会变得很残酷的。”

这话连姆妈也点头了。对一个身披袈裟的佛教徒点头,是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说的是啊!我也不相信泰阳牧师会想要把我们这些人都炸死。但是他可能不得已被权力控制了。如果他真的参与了杀人,上帝会惩罚他的。”

“上帝?”这两个字要不是从姆妈的嘴里说出来,陈团长早就鼻子一哼发出冷笑了 。可这是姆妈的信仰。姆妈跟着他坚守在此,就是为了给他祈求“上帝”的福佑。作为儿子,总不能把亲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吧?所以这一腔子火气依然只能朝刘强身上撒:“你小子大约是被泰阳牧师洗了脑,把他当作你的上帝了!”

刘强忍不住道:“不错,牧师是给我讲授过不少知识。他还告诉过我你们国民党军队在这里浴血抗日的事迹。这应该没有过错吧?”

“是的,他还会告诉你美国人怎样帮助中国人打败小日本的是吧?”陈团长用揶揄的口气接着说道,“好吧,我干脆再给你的脑子拎拎清——我们中国的抗战刚开始时,美国人是鼓励小日本占领我们东三省的。他们将大量的钢铁卖给日本人造武器。他们的如意算盘是让日本占领东三省以后,下一步去进攻苏俄。这样美国人就可以悠哉游哉、坐收渔利了。谁知日本人反咬一口,回过头来偷袭了珍珠港,矛头直接对准了英美。美国佬这才慌了神,赶紧联合中国抗日。他们是给了我们不少物资,可这都是珍珠港事件以后的事了。我们这些人跑到缅甸来,实际上也是帮英国人、美国人打仗!美国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那个国家的利益。你的那个牧师也不会例外。”

“我……”刘强又是一愣,想自己接受了二十多年的反美教育,反倒还不如陈团长那样对美国人如此反感。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过分的教育灌输产生了负作用,反而在心里产生了抵制的屏障?他又想说我可是从那个反美阵营里面逃出来的。可逃出来又怎么样?这不是反驳陈团长的理由嘛。于是就只好把话生生地咽回去了。他下意识地掉头去看刀二羊,只见刀二羊沉吟了一下道:“正是因为对物质利益的争夺,这个世界才产生了各种理论、主义。大家争来争去,其实都只是为了自己所代表的那个集团的利益。人的眼睛只盯着物质利益,最后,一个集团里面、甚至个人与个人之间,也要争得头破血流。但物质只是为了满足人的这个躯体的需要;而人们却忘了,除了躯体这个壳子,还有自己的心灵——心灵才是超越时空无生无灭永久的存在。但是我们的这颗心灵却常常被各种各样物质的欲望蒙蔽住了……”

刚听到这儿,满脑袋战事的陈团长有点不耐烦了:“人死了他的躯体就没有了,还会有什么心灵?”

刀二羊轻轻把头一摇,刚想继续回答,这时两名战士架着一个士兵闯了进来。架进来的人已呈昏迷状态,胸前奇怪地插着一支箭。

“怎么回事?”这下连料事如神的陈团长也傻眼了。不错,关卡那边在激战,激战中受伤是正常的事。可是这受伤者没有被子弹击中,怎么身上倒中了一支箭?这可不像美国人和老缅的玩法啊!

再说,一支箭能有多大力道?顶多受点皮肉之伤,怎么人就昏迷过去了呢?

不等陈团长开口,刘强已变了脸色,急步上前道:“我看看!”

刘强能看出什么名堂?陈团长根本没往心里去,只顾安排那受伤的战士躺到一只行军床上。说话间,又有十来名战士蜂拥进屋。陈团长一见,两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谁让你们撤回来的?”

“不行啊,团长!我们正在树上架桥,突然像天兵天将一样,有一群野人也从树上闯来。他们身背弓箭,手握砍刀,一个个灵活得像猴子,树上的功夫十分了得。我们实在挡不住……”那些战士一个个都苦着脸。

原来,就在刚才屋里的那场争论之前,陈团长已将一条绝妙的金蝉脱壳计布置下去了——在地雷坑北侧雷区松树林里的树上架栈道,翻到后山撤退!

这话听起来有点悬,因为既是雷区,地下就埋了雷,人就不能涉足;人不能涉足又如何能走出去?除非像猴子一样从树上跳出去。可人不是猴子。偏偏陈团长就有办法!他命战士们在树上用毛竹或树干,一棵树接着一棵树连接起来,架起一道长长的桥,或者叫栈道。人从这长长的桥上悄悄撤出去。政府军也好,美国佬也好,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在雷区外面的后山设埋伏吧?

原本还有一个顾虑,怕天上那只大“苍蝇”飞来飞去嗅到气味。可才过午后,乌云密布,仿佛一口大黑锅从上面扣下来了,“大苍蝇”也没影了。于是陈团长就不动声色地派出一批战士“搭桥”去了。事情进行得很神秘,连刘强等一些自己人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天兵天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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