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开石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52:29

当艾蛟将这一大堆钱交到艾罕手里时,艾罕的心里可是打起了鼓:“爷——翠寮的石头信誉好不假,这块石头看起来也值得赌,可这价实在太高,我很担心啊 !”

艾罕担心什么,不言自明。说白了,就是如果艾蛟这回赌输,不仅他自己在顷刻之间一文不名,还要连带手下二三十人全去喝西北风。赌石就像赌命,产生的惨剧艾罕见多了,当然艾蛟也知道。所以艾罕有点怕,可艾蛟却不怕。就像陈团长睥睨他一样,此刻,他的两只眼睛也在睥睨艾罕,故意说:“既然如此,那么我要是不买石头,把凑齐了的钱给弟兄们分了,大家各自回去该干嘛干嘛,你看这样行吗?”

“爷……你、你不要我们了?”艾罕吓了一大跳。

“我说过不要你们吗?”艾蛟冷着脸,“我是问你,如果让你回老家去,像当地老百姓那样,买几亩地种,或开个小店……”

“不不不!”一语未了,艾罕的脑袋已晃得如拨浪鼓一般。

老天,在太阳下面挥汗如雨地耕作就别提了 ,现在就是让他每天晚上守着一盏煤油灯,在油渍麻花的桌上一五一十数白日里赚来的几张同样油渍麻花的小钞票,他都觉得是场噩梦。他跟着艾蛟贩毒、抢劫、赌石……虽有吃苦受累,有担惊受怕,可不管怎么说,日进斗金的日子都见过了,谁高兴再朝虱子腿上剔肉,去赚些蝇头小利?

“既然这样,那你就该明白,爷为什么要赌这一把了。”艾蛟叹了口气,“人嘛,总要和命运赌一下搏一下的;说好听点,就是要有点理想、有点精神的,懂不懂?”

艾罕连忙点头,好像突然开窍了,其实心里懵懵懂懂,仍然不明所以。

艾蛟知道是在鸡同鸭讲,但他没发火。他不发火是因为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这理想、精神究竟意味着什么,此刻他自己的心里也很茫然。他只是仍鄙夷蝇营狗苟的平凡生活,希冀追求大输大赢中的亢奋和刺激。而这其实也是被环境逼出来的 。

诚然,这精神和理想对他而言,曾经是何等的清晰和明确。比如在他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玉麒麟送给小卜哨的时候,比如在他挥舞着宽皮带抽打政治老师的时候……理想的热血曾经激荡着全身。但如今回忆起来,却似乎全变了味,只留下一点心痛的感觉。别的就不说了,光是“破四旧”时,经他手烧掉的古书名画就不知道有多少!那时候随便留下几样,现在拿到仰光的艺术市场上去卖,恐怕也能抵得上他这些年辛辛苦苦靠抢劫贩毒积累下来的全部家当了。

还记得有一次,他在上海串联,傍晚时分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戴一副黑框眼镜,胸前抱了一个同样黑色的人造革破提包,从一幢花园洋房里走出来,边走边东张西望,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他那时的革命警惕性极高,立马就断定,从这么气派的房子里走出来的黑框眼镜,一定是阶级敌人——不是资本家就是反动学术权威,于是就远远地跟了上去。黑框眼镜过街,他也过街;黑框眼镜上公交车,他也上公交车。恰好他那天没穿军装,也没束皮带,连个红卫兵袖章也没带。所以黑框眼镜虽然一路上不停地左顾右盼,却不曾发现尾随在身后的革命小将。黑框眼镜一连换了三辆公交车,从最后一辆车上下来,差不多已到郊外了,天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黑框眼镜继续往前走,见前面路旁有一堆废弃的煤渣。黑框眼镜奔到那堆煤渣跟前,又回过头来四处张望。他机灵地朝一棵大树后面一躲。可当他重新探出头时,突然紧张得心“怦怦”乱跳起来。黑暗的微光中,他看见黑框眼镜伸手在煤渣堆上扒了扒,就拉开了自己的人造革包,把里面东西往外掏——

“炸药!”他的头脑“轰”地响了一下,一个箭步就朝黑框眼镜冲过去。这样个镜头,在当时“三突出”的文学作品和报纸的宣传中,他见得多了。

这时他的思维已十分清楚,如果是黑框眼镜搞破坏,他就跟他搏斗。虽然天色已晚,附近不见一个人影,但为了保卫无产阶级革命江山,拼上自己的生命也不能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逞。

他不顾一切地扑向黑框眼镜,把那只往煤渣堆里扔东西的手死死抓住了。他抓住那只手的动机十分简单,那就是防止黑框眼镜进一步点燃引信!可是再仔细一看,即便借助昏暗的光线他也看清楚了,抓在黑框眼镜手里的东西不是炸药,而是金灿灿的项链、绿生生的翡翠手镯、硕大的钻戒……原来是黑框眼镜在向煤渣堆里倾倒“四旧”,以防红卫兵抄家时发现“罪证”。

这对他艾蛟——当时的艾海龙而言,虽然意外,倒也并不吃惊。平日里抄家,这类金银财宝他见得多了。不过抄家时眼对眼人挤人,革命小将谁也不会把这些玩艺儿往自己兜里揣——与其说不敢,倒不如说不屑。这是些“四旧”,扔掉还来不及,谁稀罕!

可这一次不同了。四周空寂无人,黑框眼镜一个劲地哀求他,说你是革命小将,无产阶级的接班人,这些东西都是我以前剥削无产阶级得来的的赃物,现在物归原主,都交给你罢,只求你放我走了吧!

可是革命小将艾海龙义正词严地拒绝了黑框眼镜。他命令黑框眼镜把扔掉的东西刨出来,重新装进手提包,作为罪证;他把黑框眼镜押回他原来居住的街道,狠狠开了个批斗大会。

现在回想起来,艾蛟觉得自己当时真是要多傻有多傻!

“唉,想当年理想在手,壮怀激烈,见了金钱就觉得它脏;可如今,人人都崇拜金钱,相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至理名言;理想已变得一文不值,只剩下被政治家当作广告词用了。他似乎觉得,这理想与财富之间,存在一种奇怪的催化剂。他可以使它们互相转换,改变各自的化学性质。

艾蛟觉得好笑地摇摇头,转过脸来吩咐艾罕:“记着,多带几个人去,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不能有半点含糊!”

终于,那块决定他命运的石头运来了——为稳妥起见,艾蛟把它放在离摩拱不远的一个秘密山洞内,已经有一个月了。

这里是他刚起家时的老巢,现在也是他唯一的住处了——在山洞的前面不远处,还有一排铁皮房掩映在一片树丛中。这洞口就隐于铁皮房后,而洞口上方更是草木葳蕤,不知道的人到了跟前也不会察觉。可走进洞里,有沙发桌椅,有明亮的汽灯,空气也很干燥,很是宽敞舒适。那块刚刚买来的二百来公斤的大石头就摆在洞的北侧——如果石头有灵,便会知晓,主人对它是多么的尊重:位置坐北朝南,而且在下面还垫了一块大红毯子;这好比是一户人家家里最受尊敬的长者的尊位。不过,如果你够细心的话,还会发现,在这尊位的后上方还有一个柚木架子,架子上有供奉物摆着。这供奉物被一块绿绸布盖住了,并不见庐山真面目。

此刻,艾蛟手捧一兜香烛,进得洞来,先恭敬地在供奉物前的香案上点燃了香烛,然后退身至洞中央,面朝北方,低首俯脸,弯下腰去,深深地一躬到底——艾蛟不是对石头,而是对那个石头后面架子上的供奉物鞠躬。

望着那绸布上鲜亮的绿,艾蛟的心就莫名地“咚咚”跳得快了——其实并非因为这绿,却是因为绿绸布下的那块能发绿光的宝贝!

那宝贝啊,艾蛟只知道它的珍贵,不知它的用途和价值,但他不敢对它不恭。因为只要艾蛟一进洞内,他的心灵似乎总是受到一种震撼,似有一种激情和力量,同时又似包涵着恐惧和威慑;弄得艾蛟这个从狂热信仰到根本没有信仰的无法无天的汉子,也不得不有所敬畏,因而有时在行为上也有所收敛。

这件宝贝不是别的,它就是Uncle日思夜想、睡里梦里都萦绕不去的 X!它正静静地躺在绿绸布下面,而且已经躺了六年了!

当艾蛟对着供奉在木架子上的宝贝低垂下自己的头颅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前满目都是醉人的绿,如杨柳拂面,似春水荡漾,心底感受到的震撼也无以复加。他深信自己已鸿运当头,要大大地发了。

“爷,开始吧?”艾蛟一扭头,只见艾罕等一帮人已经将一台切割机抬进洞来,安放好了,还有一个专门请来的切石师傅也跟进来等在一旁。

艾蛟点点头,正要下令开机,心里突觉忐忑起来,忙又命众人跟他一起,齐齐跪下,对着宝贝、也算对那奇石磕了三个响头。跪在地上时,嘴里还喃喃念道——求宝贝保佑我切开石头就见满绿,今生今世财运亨通!

艾蛟重新起身时,恍惚中自己已然脱去了身上的笼基,西装革履地变成一个不是资本家的资本家,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成功的企业家和改革家了!

又要大显身手啦!

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那块奇石被抬上机器。切割声隆隆响起,一个新目标、新命运、新世界就要来临了——

可是,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噗”地吹了一口气,美丽的气球就吹破了。艾蛟朝被剖开的白乎乎的石料望了一眼,不由得大叫一声,人就昏了过去。

众人慌了手脚,又掐人中又泼冷水把他救醒过来。艾蛟一睁眼,跳起来就朝艾罕扑过去,两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死命摇晃:“不是你说这石头好、石头奇的吗?!现在你看看,好不好?!啊,奇不奇?!”

艾蛟说着又去按他的脑袋,将他的脑袋直朝那些开废的石料上撞。撞得艾罕连连告饶:“爷,爷,放了我,饶了我吧!”

“你还有脸叫我爷?”艾蛟又飞起一脚,朝艾罕踢过去,“你手拍良心想一想,我一向是怎么待你的?咹?!”

艾罕一下子愣住了。

别看艾罕现在生得五大三粗,当初他饿得差点倒毙在路旁,是艾蛟在一次贩毒途中将他“捡”来的。

那一天,艾蛟押运毒品时,遇到了肃毒警察。他带领一队人马在密林里狂奔,好不容易摆脱追兵,正坐在地上喘息时,突然发现前面林间小路边的木麻黄树下躺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在黄昏的阴影中,只有蚊虫如一片不祥的黑雾,在上面笼罩着他。

艾蛟松了口气,因为他判断,这人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又一转念,想这家伙大概也到了穷途末路,便动了恻隐之心,赶紧叫手下去拔了一些艾草来熏;把蚊子熏跑以后,艾蛟扶起了他,喂他水喝;喝了几口,只见他微微睁开眼来,一开口,就是流利的缅语:“谢谢,谢谢佛爷!”

艾蛟被他说得一愣:“去你妈的佛爷,老子跟佛无缘,叫我爷!”因为在艾蛟小时候的江南家乡,“爷”就是老爸的意思。

“爷——谢谢爷!”

艾蛟的话是用汉语说的,本以为对方未必能听懂。可这人回答的一声“爷”,竟也是用汉语说出来的。想不到这个看上去黑不溜秋、骨瘦如柴的家伙,内心却很伶俐。他告诉艾蛟自己的名字叫艾罕,家在离此地颇远的一个村寨里,与自己的阿妈两人相依为命。两年前寨子里忽然流行麻风病,他阿妈也染上了。人们硬说他阿妈是琵琶鬼,把她轰出了村寨。阿妈只好在原始森林里搭了个窝棚,每天采点野菜野果充饥。他怕阿妈饿死,经常用芭蕉叶包了米饭给她送去。有一次他送饭时被寨子里的头人(土司)发现,头人说他这样做会触怒神灵,将琵琶鬼引进寨里,因此将他也赶出了寨子。

他再去找阿妈时,阿妈的窝棚已经塌了,阿妈也不见了。他到处寻找,后来有好心人告诉他,阿妈被扔到一个山洞里去了。那山洞离地有好几丈深呢。他想,阿妈是必死无疑了。他只好一个人独自流浪。

艾罕说着,泪水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了两条道道。

这副模样让硬心肠的艾蛟看了也心酸。艾蛟自己离家这些年来,谁都可以不想,却不能不想妈妈。于是他心念一转,便道:“既然你没处可去,那就跟着爷吧!”

艾蛟就这么平白捡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年纪跟他相仿,可是因为长期挨饿,人瘦得像根豆芽,看身体像还没发育出来一样。可如今跟着艾蛟七八年下来,当他在摩拱玉石市场上见到玉哨时,一把骨头的他已经变成了一座黑铁塔。

光这一点,倒也能证明艾蛟真的没亏待他。

此刻,艾罕满头大汗地垂着脑袋,支支吾吾道:“爷对我的好是没话说。我……我是上了那两个女子的当了!这……怎么办?”

艾蛟盯着他的大脑袋,声嘶力竭:“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艾罕只好小心翼翼的说:“要不,去、去干一仗……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那些国民党兵你打得过?”艾蛟气得又给了他一脚。

可怜艾罕只得抱着脑袋哼哼。

哼哼了半天,他忽然拔出了手枪,大声说:“爷,祸是我闯的,我一个人去找他们算账!我豁出这条命不要了!”

艾蛟两眼瞪着艾罕,浓眉拧成了疙瘩,正思忖该怎么给这个蠢货下命令时,忽然远处传来了枪声。他的两条眉毛一跳,不相信这是真的,只以为自己的听觉在盛怒中出了毛病;可洞里的人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脸上还露出惊恐的表情。他马上警觉起来,提了抢走出去,刚到洞口,就碰见手下人匆匆来报:“不好了,有军队围上来了。”

“什么队伍?看清楚没有?”艾蛟还不失冷静。

“黑蒙蒙的看不清……好像是肃、肃毒队的吧!”来人说。

“肃毒队?老子快七八年没干了,还来肃什么毒?”一言既出,马上意识到,这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牧师动真格的了,真的派人来抢宝贝了!”

他想着,一股怒火就从心底往外窜:“**娘的美帝国主义,这宝贝是我们中国人的,就是毁了,老子也不给你!”

他提着枪,骂骂咧咧地集合手下的那群喽啰们;可一回头,却见艾罕还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后面,不由得斥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快去操家伙守山啊,你这笨蛋!”

“爷……”艾罕一时张口结舌。他知道爷刚才发了狠话,好像要慷慨就义似地与敌人死拼了。可从枪声判断,对方火力十分强劲,而我们眼前就二十来号人,十几条破枪,能拼得过人家吗?

却不料艾蛟突然又对他说:“我们掩护你。你一个人先抄后山小路突围出去……”

不等艾蛟说完,艾罕眼里涌出的泪水已盛不住了:“爷,我不走,要死,我也跟你死在一起!”

“蠢货!还没到死的时候!”艾蛟气得又踹了他一脚,“你出去以后,立马去找陈团长,说宝贝守不住了 ,让他赶快带人来救我!”

艾罕这才恍然。在双方交火的密集枪声中,他乘着夜色,迅速奔向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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