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陈太太用一个托盘送进卧室来的。Uncle酣睡一夜,精神显然好多了,对侄女托盘里的几样小菜和点心赞不绝口。但他好像胃口不佳,只就着肉松、咸蛋吃了一小碗粥,就称饱了。过了一会儿,陈太太为他煮好了咖啡,热气腾腾地端了过来。Uncle捧起喝了一口,脸上露出怡然的神情,这才将托盘里的蛋糕拈起一小块送进嘴里。蛋糕是陈太太亲手烘烤出来的,刚刚出炉,热乎乎地入口即化。看Uncle享受的样子,许多年前那个顽皮大男孩的形象又清晰地再现在眼前了。陈太太终于忍不住问:“Uncle,你怎么会突然回来了呢?”
Uncle靠在沙发上,微微一笑:“当然是想我的小馋猫了!”
Uncle的回答让陈太太很开心。明知Uncle在哄自己,可这长辈对晚辈的“哄骗”里,自有引人入胜的快乐。陈太太笑得一脸灿烂:“Uncle,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Uncle抬眼望着陈太太,目光很是淡定:“这次回来,也许就不走了。”
这倒让陈太太一愣。
无疑地,她是希望Uncle在此多住些时日的。现在翠寮的经济收入让她完全有能力报答叔叔了。可Uncle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陈太太年轻时,就常常听祖父祖母叹息,说自己这个小儿子对科学的热情超过了爱因斯坦;因为爱因斯坦尚能生儿育女,可他们的小儿子连结婚都不愿意,再漂亮的女子走到面前也不为所动。在他的眼里,世间一切都抵不上他的科学研究。这样的Uncle,怎么可能在小小的密支那终老呢?
陈太太幽然感叹:“可惜呀,我们在这个地方,终究是寄人篱下;听说大陆那边已经有了变化,不知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啊?”
Uncle说:“大陆那边的变化我也知道,不过这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现在还不好说。回去的事就不要想了,我们先呆在这里吧。”
Uncle讲得像真的一样,倒让陈太太忐忑了。她记得Uncle年轻时胃口之大是全家人有口皆碑的。那时祖母经常会唠叨,说Uncle吃起冬笋炒肉丝来,就像牛吃草料一样,几筷子下去,一盘菜就没了。可Uncle在这里吃饭,搛菜如蜻蜓点水,主食也吃得很少。再看Uncle的脸色,白里透着青黄,似有一股憔悴的病态。陈太太的心“咯噔”一跳,Uncle会不会有什么病了?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只一个劲追问:“Uncle,你到底怎么了?”
Uncle笑了。Uncle的笑里有些无奈,又有些辛酸:“小馋猫真是个机灵鬼,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Uncle您……”陈太太以为自己的忧虑成真,一下子怔住,脸都有些变颜色了。
Uncle的神情也很严肃:“按照纪律,我此行的目的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包括你在内。”
陈太太一听就明白了,Uncle是为公务而来的,此行与健康无关。Uncle只不过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养一养,身体就会恢复过来的。这样一想,陈太太的心情放松了,脸上也有了笑容:“Uncle,你保密吧。我不问了。”
陈太太真的不问了。雨后新晴,她指挥小狮子和小老虎在露台上安置桌椅,又在桌上铺了浆洗得洁白的桌布,一一摆上茶具、点心和水果,然后又进屋来,请叔叔到露台上去坐。这栋小别墅再过去不远就是一处安静的小山坡,即使是在阳台上,这里也是十分私密的。可Uncle似乎很不愿意去,半靠在沙发上懒懒地一动不动。陈太太转身欲把那低垂的窗帘拉开,也被Uncle制止了。她便以为可能Uncle的时差还没倒过来,还想休息,却听Uncle说:“小馋猫,再给我倒杯咖啡。”
陈太太拿起咖啡壶,往Uncle的杯里倒了半杯。Uncle不喜欢自己的杯子倒满,喝咖啡永远是浅浅的半杯。陈太太知道Uncle的这个习惯。
Uncle接过咖啡,忽然问:“密支那有位中文名字叫泰阳的神牧师,你认识吗?”
陈太太一听就笑了:“他就是这儿教堂里的牧师。我每星期都要去他那儿做礼拜的,怎么会不认识?”
Uncle“哦”了一声:“小馋猫,看来我早晚得把事情告诉你——我此行的任务就是和泰阳牧师一起,来这里寻找一样东西。”
陈太太瞪着Uncle,没问,但眼里闪着好奇。
“这件东西,很难用现有的语言为它定义。我暂且称它X 吧。”Uncle沉吟道,“据说这是一件外星生命留在地球上的宝贝。它里面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如果能进入它的场能系统,将它开发利用,人类进入外太空将变得轻而易举。当年希特勒以为它在我国西藏的某处地方,曾派人找过;后来,好几个发达国家都跟着悄悄地在寻找。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前些日子泰阳牧师向美国当局发来消息,说X就在这儿,而且,它还和你有点关系——这也是他们派我回来的原因。此情报高度机密,在美国中情局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当然如果能找到它,还要我对它做个鉴定,看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话,就一定要把它带回去……”
Uncle的这番话,陈太太乍一听,仿佛梦话一般:“你刚才说什么?和我有点关系?怎么可能?”
Uncle也疑惑地望着她:“中情局的情报是,那个得到了X的人与你关系极为密切。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一路上我自己心里也一直很矛盾……”
陈太太回味过来,忽然觉得这X的话题有点耳熟,类似的话好像什么时候听谁说过一样。不,不是“好像”而是肯定——她肯定听到过……对了,听、听小狮子说过,没错,就是小狮子!啊,还真的与自己有关系呢!
陈太太有些激动,不由得叫了一声:“Uncle!”
Uncle望着她,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什么,可陈太太已忍不住叫出了声:“小狮子,小狮子……”说着,陈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来挎起Uncle的胳臂,一步步朝外走去。
Uncle被她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站定下来,已到了宽敞的露台上。刘强和陈团长正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子两侧,朝南方向的上座虚位以待;看见姆妈挽着Uncle过来,赶紧起身致意。陈太太“扑哧”一笑:“Uncle,你看,我的两个儿子:小老虎、小狮子,今天都成你的Boy了。”
原来两人都穿着崭新的白衬衫配西装裤。刘强还傻乎乎地系了根领带以示郑重,看起来真的颇像高档酒吧里的年轻侍应生。被陈太太这么一开玩笑,刘强真有点找不着北的感觉,低头呐呐叫了声:“Uncle……爷爷!”
陈太太一听,竟又笑道:“小狮子,叫Uncle,别叫爷爷;叫爷爷就把我的Uncle叫老了,Uncle要不开心的。”
刘强瞪着陈太太,心想隔着辈分呢,怎好乱叫?
陈太太不以为意:“他们美国人没文化,儿女对父母直呼其名,父母照样应得高兴,还以为自己变得年轻了,拣了一个大便宜呢。Uncle你说是不是?”
Uncle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心情倒是松弛下来了。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侄女小时候还要古灵精怪呢。他从来都是甘拜下风的,现在也只好把万千烦恼先放下,端起茶杯,享受一日之晨的美好时光。
Uncle放眼望去,只见太阳正从远处的伊洛瓦底江上升起。他甚至还能看见万千金花洒落在江面上,闪闪发光,灿若玫瑰。而这条彩带自是婀娜地环绕着这个安逸恬静的小城密支那。
小城,又是从绿色世界里拔地而起的。透过近处密密的树丛间隙,可以看见远处参差不齐的亚热带林木和红的绿的屋顶互相掩映;而低下头去,侄女这个植满扶桑花的小院,也是深红浅翠、佳木葱茏。有一株高高的缅桂花树,甚至已经高过了露台,茂盛的枝叶向着围桌而坐的人们洒下一大片清凉的荫影;满树洁白的缅桂花像极了江南的白玉兰,看着,无尽的乡愁在这一朵朵纯净的柔白中弥散开来,萦绕在看不见的空气里。刚到阴历二月份,春天在这里已经无穷无尽……
忽听陈太太说:“小狮子,现在把你那个宝贝的故事,仔仔细细地跟Uncle讲一遍吧。”
刘强不明就里,感到突兀与茫然:“姆妈,Uncle爷爷远道而来,该让他轻松一下,说这个干吗?”
陈太太却不顾刘强的迟疑,马上又催道:“我记得你那宝贝的故事里有一个姓刀的科学家,他十分崇拜大陆的Q教授。我告诉你,Q 教授要是见了Uncle,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学长呢。你快把事情给Uncle详细说说吧!”
敢情Uncle爷爷对这有兴趣啊!刘强恍然大悟,明白了姆妈的意思,就把自己从被山青人逼着下到悬崖下取宝开始,一直讲到一周前刚把宝贝交到了泰阳牧师手中为止,细细地述说了一遍。考虑到Uncle爷爷就是这个领域里的专家,他把刀二羊对宝贝的定义、对宝贝的狂热,以及围绕宝贝所发生的一幕幕惊心动魄故事全都讲了。这一讲就讲到了中午时分,佣人几次上来叫大家下去吃饭,Uncle都视而不见。他的全部注意力已经集中在刘强身上了。陈太太只好挥挥手,打发佣人自己先去吃。她怕Uncle和刘强饿肚子,给他们两个各自剥了一块巧克力,放在面前的盘子里。可Uncle一伸手,把陈太太剥下来的纸团塞进了嘴里:“啊,真是太巧了!我明白了——告诉你们,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宝贝……”
可陈太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大叫:“吐出来,吐出来!”Uncle这才醒悟过来,把含在嘴里的包装纸吐在了手绢里,脸上还是若有所思:“小狮子,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大约在三年前,我见到过一封来自中国大陆的信。这封信原本是寄到我们那儿的一家科学杂志的。这家杂志把它转到了我所在的这个机构。当然,我看到了这封信。这封信其实是篇论文,写的是作者关于X光激光的研究成果。他说他以多路集束激光在镁钯上观察到了X光的激光现象!说实话我当时非常震惊。我研究了一辈子的物理学和光学,却没有将研究的思路放到X光激光上面去,因为我和我的同事们一直武断地认为,这是现有的物理实验条件下不可能做到的事。记得这篇论文的作者姓刘,名字叫刘仁祥,作者供职的单位也很明确,是大陆的一家光学研究所。我们的研究机构对此非常感兴趣,立刻成立了X光激光的专门研究小组,并且申请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研究费用,还让那份科学杂志出面向他写了一封回信,信中明确地告诉他,欢迎他来美国进行研究……可此事以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Uncle,Uncle!”刘强听到这儿,激动得忍不住叫了起来,“刘仁祥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发现宝贝的光学专家刀二羊。”
“哦?”Uncle的眼睛放出了光彩。
“刘仁祥就是因为给你们写了那封信,被当成里通外国的反革命,受到公安局的通缉,才逃到云南边境,把名字改成刀二羊的啊!”刘强说。其实他心里突然想到的是,也许正因为你们的这封回信,才酿成这场大祸的。但他把这个念头闷在肚子里了。因为事已至此,说又何益?
然而,即便只是刘强的前面这几句话,也已经让Uncle蹙眉长叹不止,并一个劲追问刀二羊的下落。刘强说:“他自从那次被蛇咬伤,无奈之中把宝贝给了我以后,就一直生死不明,没有他的消息了……”
“哎,可惜、可惜,可惜啊!”Uncle一副心痛不已的样子,“小狮子你不知道,这位刘先生论文的价值有多大!没过多久,我们的研究小组就在氢弹爆炸的等离子体中观察到了X光激光。于是这个研究项目受到了国防部和总统的特别关注,可以说人类对光能的开发,从此就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如果你们得到的这块宝贝真的是外星人的一种光能利用系统,要是能把它开启出来,世界科技也许就会很轻易地从原子能时代进入到光能时代了。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大飞跃!我的导师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话,想像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像力是无限的。你说的那位刘先生真是位极有想像力的科学家。从提出和发现X光激光到找到宝贝,他一直在为把他的想像变成现实而不屈不挠地奋斗。说实在话,我们的世界是多么地需要像刘先生这样的科学家啊!”
刘强被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可仔细一想,Uncle爷爷的话句句中肯:刀二羊这个人在科学道路上的执着与付出,真的令人感佩。唉,这一刻坐在Uncle爷爷身边与他探讨宝贝和X光激光的,真该是刀二羊本人才是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叹一声道:“唉——要是我们的民族没有这么多劫难,该多好啊!”
说罢他犹嫌不足,又自言自语地说:“五四运动时,我们中国人大声疾呼的德、赛二先生,五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是离我们那么遥远?马克思的科学共产主义,究竟科学在哪里……难道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就永远只能讲阶级斗争而不能讲民主、自由了吗?”
陈太太见刘强陷入了痛苦的内心纠结之中,不由得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背,想开导他,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唉,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刘强**地转过脸来:“姆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早就想知道自己父母的经历了,可姆妈总是含含糊糊,不肯往深里说,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陈太太叹了口气:“你现在提出的问题,你母亲几十年前就问过了,而且还有了她自己的回答。她的回答可以说既清醒又痛苦;既犀利又无奈;到头来变成了一场身不由己的噩梦……”
“姆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强已经急不可待了。
陈太太双眉微蹙:“唉,这些事,我怕你心思重,本不想告诉你了;但现在看来,不说你的心结更无法解开;也罢,趁今天Uncle也在,我就说了吧——”
于是她转过脸来,对着自己的叔叔:“Uncle你还记得吗,那个大学没毕业就投笔从戎的刘军长?还有冰儿,皮肤特别白,看书过目不忘……”
“记得记得,”Uncle连声应承,“我还记得刘军长结婚时我正好回国,参加他的婚礼,我还喝醉了酒,在地板上躺了一宿呢。那时真没想到,等第二天醒来,新郎官已经奔赴抗日前线去了!”
“你恐怕更想不到,刘军长和冰儿的孩子,现在正坐在你面前。”陈太太轻轻地说。
“啊,你怎么不早说?”Uncle先是惊叫了一声,一下子醒悟过来,马上就招招手:“小狮子,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那神情就像是爷爷在召唤自己未成年的小孙孙,还真让刘强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地笑笑,走到Uncle身边。Uncle拉着他的手,摇头晃脑地左右端详了一番,连呼“像!像!”又自责:“我真糊涂啊,早该想到的!”
他注视刘强的目光里,那份亲情般的慈爱真是浓得化不开了:“我们几家是世交。我们虽然从小在上海长大,但祖上都是浙江人。你爸爸刘军长,原本一介书生,可到了抗日战场上,不仅勇武过人,还显示出杰出的军事指挥才能,年纪轻轻就立下战功无数,真正是精忠报国的英雄豪杰啊!可惜……”
说到这儿,陈太太朝他望了一眼。他突然就抿住了嘴巴。
陈太太道:“当时我和小老虎爸爸,还有刘军长和冰儿,我们四个人真是忧国忧民啊。记得就在那天婚宴上,小老虎爸爸忽然告诉我,他已经入了党——当然是国民党。我吃惊地问他,你一向反感蒋介石,怎么还去入他那个党?他说炎黄子孙,报效国家是第一位的。现在日本人占了我们东三省,要抗日,总归要有一支军队,要有一个人来统一指挥。在民族大义面前,个人的政治观念只好放下了。
“听他这么说,我只有看着新郎官苦笑。因为这一套话,我早听你爸爸说过了。这哥俩好得没话说。我丈夫绝对是受了你爸爸的影响。也许为了缓和气氛吧,你爸爸故意笑嘻嘻地对我说:‘弟妹,你看你信了基督,兄弟入了国民党,以后你跟他,就像是宋美龄跟蒋介石了’。我当时气得要夺他的酒杯。我知道这些都是他哥俩早在私下里密谋好了的……”姆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我还是没料到,你爸爸竟然在新婚第二天就告别了你妈妈……”
“那我妈妈呢?我妈妈当时怎么样?”刘强听到这儿,忍不住急切地问,“既然你们那么要好,她、她没……跟你一起皈依吗?”
“怎么可能?”陈太太苦笑了一下,“这个冰儿呀,早已悄悄加入了gcd的地下组织。那时我只知道她忙,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见一次面,她总是劝我不要全面否定苏联,说苏联也不容易,正面要跟德国打,背后还要防着日本人。战争时期非同一般,为了让全国老百姓同仇敌忾对付侵略者,也只能用专政的铁手腕来治理国家了。也许她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可我还是不能接受。有一天,她兴冲冲拿来一份传单给我看,说这是gcd呼吁国共合作,号召全国人民共同抗日的‘宣言’。
“我接过一读,觉得这份宣言确实是大手笔。宣言所列的条款若能一一实现,那中国的命运可真有转机了。这时冰儿在我耳边悄声说,这份宣言是在第三国际的授意下,由中共的领导王明在莫斯科起草的。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冰儿就笑眯眯地说,其实gcd和国民党,本来就是一家人,别说在黄埔军校时曾合作过,国民党还申请过加入共产国际,那时共产国际还给了蒋介石一个中央执行委员会名誉常委的职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