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智赚黑皮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42:08

也不知那黑皮大汉是否感到了外面的异样,反正,他出来时显然有些仓促:肌肉发达的膀子是光着的,笼基也是在腰里草草挽了个结,硕大的脑袋如刚出屉的包子般热气腾腾。陈团长一伸手——那手上竟还戴着洁白的手套——就把这“热包子”给捏牢了。

黑皮大汉想反抗,可两条胳膊已被反扭住。他哇哇乱叫:“外面都是我的人!”陈团长迅速拔出手枪顶住他的后背,另一手又扯开窗帘,将他的脑袋朝连着走廊的窗台上一按:“看看你的人吧!还有多少?让他们都来!”

这黑皮大汉立马就傻眼了——隔着窗户,他看见他的两个人,如粽子一样全都被绑得结结实实,倒在楼道墙脚下。

“你……你是什么人?你从、从哪里来?”黑皮一下子就结巴起来了。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陈团长头一昂,那股威风凛凛的气势把黑皮大汉吓得腿也软了,“你只需明白,走到天边去,也没人敢欺负我的人!现在,你只要稍微有点不老实,我就立刻毙了你!”

黑皮大汉不敢再造次:“别、别……枪一响就惊动警察了。”此刻他怕的自然不是警察,而是陈团长勾在手枪上的食指——只要轻轻那么一勾,就送他上西天了。

其实陈团长无意那么做,他摇摇头,哈哈一笑:“警察怕什么?国防军还怕我呢!其实对付你们这些人,杀鸡还要用牛刀么?”说着就把手枪别到腰上去了。可没等黑皮大汉松下一口气,他又像变戏法似的亮出了一把刀——其实只是把小小的水果刀而已,如果拿它削菠萝只怕还嫌钝。可这把刀在一身军人英气的陈团长手里就锋芒毕露了——那黑皮大汉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被来自颈部的一股冰凉感吓得魂飞魄散。而陈团长只是拿小刀在他脖上轻轻比划了一下:“想不想活?“

“想、想。”黑皮大汉一叠声地求饶。

见陈团长如此轻松地消遣着方才不可一世的黑皮大汉,玉哨手掩口鼻,吃吃笑着上前:“老虎哥哥,艾罕大哥也我们傣家人,今天在玉石市场上他还帮过我们呢,你就饶他一命吧!我们傣家人是会知恩图报的。”

陈团长就顺水推舟,爽气地收了小刀。可他站在那儿,一股凛然之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好,看在玉哨妹妹的面子上,我今天就饶你一命!不知你懂不懂道上的规矩?”

“我懂,我懂!可大哥是道上的哪……”艾罕一面点头如鸡啄米,一面下意识地想要摸底。不料陈团长大喝一声:“不该问的别问。你今后给我老实点就是了!”

这艾罕被吓得又是一哆嗦。人在恐惧中,脑子就乱,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只有眼巴巴地瞪着玉哨。

玉哨莞尔一笑:“艾罕大哥,汉人有句话,叫做天外有天,楼外有楼,你懂不懂?”

见艾罕还是一头雾水的傻样,玉哨又说:“我的老虎哥哥发起威来,哪是你们**上的一般势力挡得住的;可今天遇到了我,算是你的运气,就请老虎哥哥放了你吧;不过,以后要是在这条道上碰见我们,你就得懂点规矩。”

“是,是。”艾罕赶紧可怜巴巴地答应着,“以后在道上遇见妹妹你们,我艾罕一定尽力,决不含糊。”

玉哨这番话绵里藏针,艾罕既浑然摸不着头脑,又骇然不敢不信,只有唯唯诺诺地讨好。

不料玉哨又小嘴一噘,眼珠滴溜溜一转:“大哥不会鹦鹉舌头画眉嘴吧?”

“不,不……好妹妹,你把大哥我看成什么了?”艾罕急吼吼的不知怎么表白才好,“这……这样吧,你们现在不是要卖石头吗?我立刻找人来看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玉哨心里一动,但不敢擅自做主,水汪汪的眼睛里含着询问,把脸转向陈团长。可陈团长谁也不看,只把腰杆挺得笔直,睥睨了他一眼:“笑话,我们的石头会要你帮忙来卖?”

“我……我、我是真心的。”艾罕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陈团长手臂一伸,做了个送客的动作,既爽快利落,又彬彬有礼。

那艾罕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了,忙不迭朝后退,退到门边上,又说了一声:“明天……明天我请你们喝咖啡!”转眼之间,他就不见了。

陈团长也拉开门走了出去。

依拉娟把门关上,回过头来,见玉哨如梦初醒:“老虎哥哥到哪里去了?”

依拉娟好笑:“他当然是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玉哨自言自语:“他怎么就回自己房间了呢?”

“他不回自己房间去睡觉,难道留在我们房间里?”依拉娟脱口而出。说完,她马上觉得自己把话讲错了,赶紧闭了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了。可玉哨却不以为然:“我的意思是说,老虎哥哥不该这么一声不吭,抬腿就走了。受了刚才的惊吓,对我们俩个女人,他至少应该安慰一下,或者说一声晚安之类的话。”

依拉娟一听就笑了:“我们傣家人谁说晚安?敢情你的小狮子天天晚上对你说晚安吧?”

玉哨也笑了,不过笑声有点儿冷:“哼,谁稀罕呢!不过,还是老虎哥哥比小狮子爽气,一样是汉人,可人家往这儿一站,多威武!”

依拉娟未在意玉哨笑声里的意味,也跟着点头:“真想不到陈团长这么厉害,今天要不是他,我们就遭殃了。”

依拉娟说的是实话,玉哨却耍促狭:“呵呵,我明白了——你喜欢上他了!”

如果依拉娟足够聪明,就该把这句话还给玉哨。可偏偏依拉娟是一只简单朴素的白鹇鸟,每句话都实实在在:“妹妹你不要瞎讲,陈团长这么厉害,我害怕的。我看还是你的小狮子好,他说话和气,待人又温柔又体贴……”

突然心一跳,两片红晕泛上脸颊,她意识到自己又把话说错了。今天怎么老说错话呢?“我不跟你讲了,我要先洗澡了。”她低下头,进了浴室,哗哗地放起水来。

无数细密的水珠,从莲蓬头里喷涌而出,如来自亲爱的丈夫的抚摩,温热而激情,令她欲仙欲醉。透过迷蒙的水汽,她从墙上的镜子里看到一个白白的女人的躯体。这个女人凹凸有致,肌肤已经显出微微的丰润。无疑这女人是美丽的,也无疑这样的美丽是最近一段衣食无忧的生活所赐。她应该快乐才是,可偏偏一缕莫名的失落之感又涌上了心头:如果当初在游击队的营房里,她能拥有这份美丽的话,那个修长漂亮、躯体犹如白玉般能发光的人,也许不会对浴后的她视若无睹了吧?

可是……可是隔着薄薄的板门,玉哨的叹息声清晰地传了进来。她一惊,赶紧以飞快的速度擦洗完身体,挽着长发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把玉哨推进浴室,然后倒在松软的小床上,打算黑甜一觉到天明,迎接明日新的更有意思的一天。

可是浴后的玉哨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依拉娟姐姐,你是不了解他,才以为他好……”

灯已熄,在黑濛濛的房间里,依拉娟拉起薄被蒙上了自己发烧的脸,心想:好妹妹,我怎么不了解他呀?但是我不能对你说,不能说……她生怕自己失言,不想再跟玉哨谈论刘强了,闭上眼,假装已经睡着了。可玉哨的声音穿透黑暗幽然而来:“唉,汉人跟我们傣家人就是不一样,可不是好东西呢!”

依拉娟耐不住了,“扑哧”一笑:“你刚才还夸了半天陈团长呢,忘啦?”

“没忘!”玉哨大言不惭,“陈团长人好,我就是要夸他。”

“那你又在说谁?别忘了,你丈夫也是汉人呢。”依拉娟边说边笑,心里却有点奇怪的忐忑。

不料玉哨气呼呼地答了句:“我说的就是他!”

“怎么回事?难道他不爱你了?”依拉娟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感觉好像被一片蓝汪汪的湖水淹没了似的,那些小湖畔与玉哨共度的岁月,呼啸着挟裹而来,如浪涛般一下一下冲击着她。突然间她就心明如镜了:是的,在她现在的生活中,她亲爱的玉哨妹妹至高无上!她要帮助她的玉哨妹妹,她要保护她的玉哨妹妹,她要她的玉哨妹妹幸福,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辜负她的玉哨妹妹,哪怕他是刘强!

“也不是啦,”玉哨淡淡地说,“平日里,他对我还是很好的。”

依拉娟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那是不是因为他把陈团长的依咪认作自己的依咪,你不开心了?”

“这倒没有。陈团长的依咪也认我作女儿,还要我照汉人的规矩叫她姆妈呢!”玉哨的回答十分爽快。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敢情你是在抱着孔雀当鸡骂呀。不和你说了。”依拉娟翻了个身,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好姐姐,你听我说嘛——”玉哨撒起娇来没商量,“你知道这次为什么我们两个女人出来卖石头,倒把他一个人留在家?”

依拉娟不假思索张口就说:“因为山青人要追杀他呀!”

“山青人为什么要追杀他?”玉哨没好气地问。

依拉娟迟疑了一下:“听陈团长说,好像是为了一块宝贝石头吧?”

“哼,宝贝石头,还有一个宝贝公主呢!”玉哨终于打开话匣子,把刘强在认识自己之前怎么进山青人的部落,怎么跟嘎德公主结婚,后来嘎德公主又怎么为他戒毒瘾,为他挡了那致命的毒箭……全部一一道来。依拉娟听得心惊肉跳,好在峰回路转,天神英帕雅做主,这一切都还是依拉娟认识刘强以前的事。之后呢,依拉娟也都看到了,她的玉哨妹妹重新拥有了自己亲爱的丈夫,这是圆满的结局。现在她只有好言劝慰玉哨:“妹妹,依我看,嘎德公主也是天神英帕雅派来救你丈夫的。要不是她为你的小狮子挡了一箭,小狮子就没命了,哪有你们今天的团聚?你……”

依拉娟原想说“你就原谅嘎德公主了吧”,可一语未出,已被玉哨打断:“阿姐你想到哪里去了?嘎德公主救了小狮子,就是我的恩人,我对她只有感激没有仇恨。可事情一码归一码,我恨的是小狮子!这些事他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也许……一时没来得及吧!”依拉娟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要不,就是怕你不理解!”

“我怎么会不理解啊!”玉哨很是激愤,“他在中国大陆时跟陈团长的妹妹好,我一点也不怪他——那是过去的事、认识我以前的事,他想说就说,不想说拉倒!可是嘎德公主就不一样了。他刚刚娶过她,却在跟我结婚时一声不吭。其实当初他要是先告诉我了,我也不会怪他,我根本不在乎他的过去……”

仰卧着的玉哨,从旅馆房间拉开窗帘的后窗望出去,目光在一小片缀满星星的天空飘浮,两行清泪却顺着眼角汩汩流下:“可他什么也不对我说。如果现在他外面还有一个女人,也许他也不会说!”

“玉哨妹妹,这不可能,不可能!”依拉娟失声大叫。因为激动,因为情不自禁,她的声音有一些发颤,心也怦怦乱跳,同时还有羞愧,深深的羞愧之情劈头盖脸袭来。

“那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玉哨的心中,只有对刘强的声声叩问。

面对沉默的依拉娟,面对笼压身心的漫漫长夜,她只有自问自答:“也许岩温说得对,汉人从来不过泼水节,从来不肯洗一洗心里的污垢;所以他们要把自己的心藏起来,不肯给人看,哪怕是自己最爱的人……”

见玉哨越说越离谱,依拉娟忍不住打断了她:“玉哨妹妹,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不能把一点小错看得比天还大。”

“阿姐你不知道——”玉哨幽幽一声长叹,“他这个人啊,你永远也搞不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跟他刚结婚时他就瞒着我帮肃毒组织做事,结果自己被人害了,却把我全蒙在鼓里。你说这叫什么事!”

依拉娟一听“肃毒”二字,当年自己丈夫所蒙受的不白之冤,如阴湿泥土里的一只毒蘑菇一样,以极顽强的生命力在她心底蠢蠢欲动;愣了一下,终于还是好言好语劝慰玉哨:“不管怎么说,肃毒是正义,是好事,他不告诉你,一定是怕你替他担心。你就原谅他吧!”

“本来我是想原谅他的。”玉哨说,“可你不知道,自从他拿到了那个宝贝以后,就一心想着要去密支那,把宝贝献给那个泰阳牧师,气死我了……”

“可这件事跟肃毒有什么关系?”依拉娟不解。

“阿姐你不知道——当初引诱小狮子进肃毒组织的,就是这个泰阳牧师。”玉哨说,“因为小狮子帮他们做事情,我的依波依咪被歹人杀害了;小狮子自己被人谋害染上了毒瘾,我的小吃店也开不下去了。那时的日子过得真是生不如死。我们落到这个地步,都是那个泰阳牧师造的孽啊!他要是有蚂蚁大的那么一点点良心,也该来看看小狮子,帮帮他啊!可在那段日子里,没一个鬼影上门来。事情好像就是草地上飞来一只孔雀,明摆在那里的——人家用过就把他抛弃、根本不管他了嘛。可现在他得了那宝贝,却还想着要去送给那个泰阳牧师。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依拉娟一时无言以对。如烟往事挥之不去,她记得一片凄迷中,那个隆起的坟堆;记得一身缟素的玉哨妹妹跪在坟前时那声声泣诉。她知道那段日子玉哨吃尽了苦头。如果这一切都是泰阳牧师造成的,那么刘强真的不该……可她还是不信刘强脑子会有病。她迟疑了一下,说:“也许他有他的道理,他有他的理想。我们一时弄不懂,先不要急着怪他了吧,啊?”

不管怎么说,依拉娟来自于一个“理想”高于一切的国度,尽管对她来说,那些“理想”后来只不过是些骗人的标签而已,但对“理想”的肃然起敬已经与生俱来。而玉哨却嗤之以鼻:“他的理想就是几个人围成一圈坐在那里说,说来说去又不能当饭吃!两个人在一起,相亲相爱就好了,何必像只饶舌的乌鸦,蹲在树上哇哇地叫个不停!”

依拉娟一听就摇头了:“你丈夫并不是个爱说空话的人呀。我听说他信了洋教,他跑到这里来帮助麻风病人,天天挖石头挖得多累!你自己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来卖石头,不也为了帮他嘛?”

玉哨想不到绕了一大圈,又绕到自己头上来了。可不是,口里句句声讨,桩桩件件还是为了他!到底怎么了,她也不知道,但是嘴巴还要硬:“什么洋教土教,都是一样的。他做这点好事,在佛主看来也是应该的,算不了什么。我才不帮他呢,要帮也是他帮我!麻风病人这边,还是我先带他来的呢。”

依拉娟一听就笑了:“你帮他也好,他帮你也好,反正帮来帮去做的都是好事,说明他就是好人嘛!”

但玉哨还是狠狠地咬了咬牙:“不好!他这个人我看不懂!”

依拉娟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不笑了,正色道:“不管懂不懂,我看他肯定是好人。玉哨妹妹你要珍惜啊!”

说完这句话,突如其来的一团酸楚之情,涌上她的心头。在没有灯光的屋子里,窗帘轻扬,风从洞开的窗子外面闯进来,盲目地来回飘荡着。依拉娟睁大一双比夜色还要黑的眼睛,试图窥探那风里的奥秘。可她什么也看不见。风就是风,一阵就吹过去了。风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自己亲爱的丈夫的身影,也没有刘强温和的目光。于是她的大眼睛里贮满了泪水:“妹妹,以后有空的时候,我还想跟你学放蛊,你一定要教我哦!”

玉哨听出依拉娟嗓子里的哽咽之声。这下轮到她不安了:“阿姐,你怎么了?”

依拉娟一字一句地说:“我听说中国大陆那边有变化了。总有一天我要回去的。我丈夫的坟在那里。我丈夫的仇,一定要报!”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