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低矮而熟悉的茅草房出现在刘强面前。他迫不及待地走进了一间,一看是空的;又走进一间屋,还是空的。所有茅草房里都是空荡荡的。他顿时愣住:“怎么回事?人呢?”
依拉娟抿嘴笑了:“他们以为村寨的人或者游击队来了,全都吓得躲到瀑布后面的水帘洞里去了。”
这是她见到刘强后的第一句话,心情倒自自然然地轻松起来了。
“你们先进屋休息,我去喊他们出来。”依拉娟把大家往自己和小玉香住的屋子里让。
刘强忙说:“不,我去叫好了。依拉娟你先去烧水。”说着又朝玉哨望了一眼。玉哨会意,就叫:“陈团长,我带你们大家洗漱去!”
洗漱的地方也是当初刘强规划出来的,玉哨认得。陈团长一行卸了货物,人手一条毛巾,高高兴兴地跟着去了。而刘强则独自一人朝瀑布那边跑去。
也许是因为怀揣了宝贝的缘故吧(宝贝已经从艾蛟那里取回),这次刘强带了这些人一路走来格外顺利,虽然也碰到过土匪和游击队,可没说几句话就过去了,连身边悄悄藏着的武器都没拿出来派过用场。原本估计要走十天的路程,现在短短的一星期就到达了。而眼下长途跋涉的劳累在他身上已经无影无踪。他心情愉悦,脚步轻快,沿着熟悉的路一步步朝前走去;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用脚在走路,而是从背脊上生出了一双翅膀,在飞……理想的蓝图已经呼之欲出——它像是一棵绿色的树,从他的心里生长出来了。当他站定下来时,触目所见,已经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水帘洞”口了;深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洁净得像水洗过一样;而那悬挂的水瀑轰然作响,却像空气一样透明得没有一丝污染和杂质。
“喂——我是刘老师——刘强——大家快点出来吧!”刘强的呼唤,如天上传来的一声福音,把藏在那水帘洞里瑟瑟发抖的麻风病人震撼了。他们一个个心花怒放、不管不顾地冲过瀑布,一身湿淋淋地朝刘老师扑来。刘强带着全体麻风病人回去时,陈团长他们也刚刚洗漱罢,神采奕奕地聚在那几排矮茅房前的空地上。再加上涌过来的麻风病人,方才还空荡荡的地方一下子就挤满了人。陈团长好奇:“小狮子,你变戏法啊?一下子变出这么多人来?”
刘强笑而不答,只拍拍陈团长的肩膀,对麻风病人们说:“大家听好啦,这次来的都是我的朋友,而这位是我哥!”
不待人们反应,他接着又说:“我是请他们来帮助你们的。你们还记得我说过,要给你们建一个桃源吗?我说话算数,现在我带这些朋友到这里来,就是来帮助你们建桃源的。你们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麻风病人欢腾起来。一片齐齐的叫好声,把陈团长也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哪里是病人,简直比他手下的战士还要听指挥嘛。
“刘老师,你帮我们建桃园,那我们自己也不能闲着呀,我们做点什么呢?”大鼻子挤出人群,嗡声嗡气的问刘强。
刘强皱起眉头,故作思考状:“大鼻子大叔,让我想一想——”
大鼻子双眼紧紧盯着他。
忽见刘强双手一击掌:“有了!”
大鼻子不解:“什么啊?”
“吃饭!”刘强灿烂地一笑,“现在的第一件事是——请你们先安静地休息,等待吃一顿好饭!”
刘强话音刚落,陈团长已经指挥手下人动手做饭了。陈团长刚让玉哨带着去洗漱了一次,麻风村的地形已经了然于心。他特别欣赏那条东起水帘洞,继而又朝南再往西拐去的引水渠道,从西南高山间的溪流中,将清澈的山泉水引下来,恰似一条生命的翠带,温柔地环抱了大半个麻风村。而在水渠的怀抱下,雄伟大山的腰间,一片片小而珍贵的土地上,种着苞谷、蔬菜、青蒿……看起来虽不茂盛,但是陈团长相信,只要有了人,有了充足的肥料,一切都会欣欣向荣起来的。当然,那间位于这块坝子南侧的厨房太矮小破烂了——事实上破烂的岂止厨房,所有的茅屋都破烂不堪!但是陈团长指挥做饭,就得先跟厨房打交道;厨房里就那么一口锅灶,依拉娟刚刚烧了开水,正一勺勺往战士们自己带的茶缸里舀呢!好在来前他未雨绸缪,带来的东西里炊事家什一应俱全。他只是简单吩咐了几句,伙夫就在厨房前面的一块空地上忙碌起来了。
眼看行军灶搭起来了,火也烧旺了;火光人声中,小玉香如蝴蝶般飞来飞去:“吃饭啰,吃饭啰!”
其实“吃饭”的时间还早,还需要等待。可这一声声童稚的天真欢快的喊叫,如一道道请泉,涤净了岁月加给麻风病人的屈辱和苦涩,让心中长期积郁的愁绪也消融在前所未有的快乐之中了。长脚大婶一踮一踮地走过来,缠住了刘强:“刘老师,把我们的猪杀一头吧!”
刘强还没有反应过来,正在淘米的依拉娟一听就明白了,立刻断然拒绝:“不行不行,那两头猪是大鼻子大叔的命!”
原来长脚说的猪就是当初刘强捉来的小猪崽,现在已经长大了。依拉娟在给麻风病人当家的时候,就提出过要把猪杀了给大家改善生活,不料一向对依拉娟言听计从的麻风病人却一致反对,那个大鼻子甚至声音嗡嗡地放出狠话:“谁敢杀猪,除非先把我杀了!这猪是刘老师买来的。刘老师不回来谁也别想动它!”吓得依拉娟再也不敢提杀猪的事了。
“刘老师,我们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今天就杀一头猪吧!”这次却是大鼻子在恳求。
刘强知道大家喂大两头猪不容易,一时间便有些犹豫。
大鼻子又说:“刘老师你不知道,长脚谗猪肉,天天口水流得老长。今天要是不让杀猪,她的口水就要把你淹死了。”
长脚居然也不生气,还在一旁傻笑。
刘强低头一想:“也好,今天就杀头猪,让大家高兴一下,以后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刘老师,你一来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可我们怕你走啊!”大鼻子的忧虑不无道理。
刘强心里也自有惭愧:“大鼻子大叔,这次我来了,就不走了。只要你们听我的安排,我就与你们一起努力,让大家都过上有尊严的人的生活!”
大鼻子一听就激动起来了,晃晃拳头,嗡嗡大叫:“谁敢不听你的,我的拳头不吃素!”
恰好陈团长从旁边经过,扭头冲刘强道:“小狮子你行啊,你的威权主义搞得也挺厉害的嘛!”
刘强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尊重大家,所以大家愿意听我的!”
陈团长有点忿忿不平:“难道我不是这样的?”
刘强作了个鬼脸:“是……老虎哥哥是天下第一明君!别生气了,小弟今天向你进贡一头猪。”
陈团长在刘强肩上拍了一下:“什么进贡,还不是要我去杀猪!”
当然杀猪对陈团长手下的战士而言是小事一桩,况且杀了猪还有肉吃!无须长官费口舌,一转眼猪也杀了,肉也煮上了,锅铲叮当响,荤菜素菜都炒上了。刘强和玉哨就指挥麻风病人在厨房后的空地上排排坐,然后将盛好的饭菜每人一份,送到了他们跟前。
陈团长的伙夫手艺很好,肉菜做得精致,素菜里面油水也足;而依拉娟焖的米饭里面掺了不少糯米,洁白软糯,清香四溢,跟早晨那顿照得出人影的苞谷稀饭有天壤之别。每个接过饭菜的麻风病人都笑逐颜开;而这份喜乐又恰如一道阳光,将分发饭菜的刘强和玉哨照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彼此相视一笑,那份甜美既单纯又明亮。依拉娟在盛饭的间隙抬头望过去,不由得微微一愣,但是马上低下头,又忙碌自己手上的事去了。
这边刘强却发现,有的麻风病人的手已经萎缩成了一个拳头,连一根手指也没有了。他们就用仅剩的两个手掌夹紧了调羹,一勺一勺地把肉舀起来朝嘴里送,吃得津津有味。只有刚才吵着要他杀猪的大鼻子,望着碗里油汪汪的红烧肉不吃,却把脸凑上去,好像要嗅的样子,可是因为没有了鼻子,只能呼噜呼噜地作出个奇怪的动作。旁边的长脚就不客气地嘲笑他:“鼻子也没了,还闻什么?告诉你这是肉,香极了,不会有错的。”
大鼻子却摇头;“我要想一想,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长脚婶婶吃得满嘴流油,又哈哈大笑:“亏你还是我们傣家人!难道你忘了,天神英帕雅说,每个人的梦境都是真的!所以,就算现在是做梦,这梦也是真的!快吃吧,把肉吃进肚子里就是真的!”
刘强一听,忍不住也笑了:“天神英帕雅说得好啊,我也一直在想把我给你们说过的‘桃源’梦变成真的。现在我告诉大家,在我们麻风村附近的山谷里,很可能有玉石矿,我把我哥他们叫来,就是想要为大伙开这个矿的!”
一听说要开玉矿,麻风病人沸腾起来了。他们虽然与世隔绝,可都知道,玉石翡翠能卖钱,能卖好多好多的钱!开玉矿就是挖金子嘛,有了钱还愁没好日子过?长脚婶婶开心地大叫:“我没有脚,还有手,我也要为开玉矿出力啊!”
长脚婶婶一叫,大家都跟着叫唤起来;只有大鼻子很知心地凑近了刘强:“刘老师,我现在明白了,开玉石矿就是为了实现我们的桃园计划;我们这些人,开矿是派不上用场的,就好好种几棵桃树吧!”
见大鼻子如此这般来理解他的桃源计划,刘强仰头大笑起来,笑着,忽然又觉得,大鼻子说的也无错,就漫然应道:“好,好,种上一大片桃树,把我们这里变成桃花村。”
玉哨朝他瞪了一眼。刘强立马改口:“那就先不种桃树,坝子里的地太少,要先种……”
“种青蒿、种蔬菜、种苞谷……”玉哨接着说,“要种桃树种到山上去。”
“对对,种什么都听玉哨的。你们要把原来种的地好好管理起来。”刘强接着说,“我和我哥就管开矿。开矿成功了呢,给你们盖新房子,买药治病,改善生活,好不好呀?”
“好,好!”下面的应答,比幼儿园里的小朋友还要整齐。
刘强点点头,接着说下去:“不过有一点我还要提醒大家,开矿的事一定要保密。外面的世界很凶险,你们还是呆在这里不要出去。等有一天病治好了,大家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好不好?”
“好,好啊!”还是齐声的应答里,透出前所未有的振奋了。依拉娟也受到感染,抬眼望去,只见被麻风病人簇拥着的刘强神采飞扬,而紧紧依偎着他的玉哨粉面低垂,含情脉脉。天哪,小白象就是要配绿孔雀,这一对看起来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仍然好像吞下了一只生芒果,微微的有些酸涩。而一派欢乐的世界,也在迷茫的雾中浮动起来了。她突然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是啊,他们开矿,他们种树,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也许她该离开了。可是她离开了他们,又能上哪里去?她不知道可以去问谁。以前有什么难事都能问玉哨妹妹……可现在这事却连玉哨妹妹也不能问了……
“现在我宣布最后一项决定——”刘强还在往下说,“我们麻风村的全部物资都由依拉娟姐姐来管理。从现在开始,依拉娟姐姐就是我们的总管家!”
猝不及防的,下面又是一阵欢呼。刘强把手伸向依拉娟:“依拉娟姐姐,你过来跟大家说说吧。”
迎着小白象真诚热情的目光,依拉娟心里一热,大滴的泪珠突然从眼眶里涌出。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停地流泪。
玉哨轻轻碰了碰她:“姐姐,你怎么啦?”
依拉娟点点头:“我……高兴!”
一语既出,她如释重负。一种融入了这个集体并甘愿为之献身的快乐,像阳光一样温暖了她的心。刚才的愁绪都化作了蜡烛点亮时在神龛前飘忽的一缕清烟,很快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