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依拉娟依照刘强画的地图,走了不到一天时间,就来到了群山环抱中的麻风村外的那片灌木丛和松树林边了。按照图上的标示,她找到了那条已经排过雷的林间小道。一走上小道,她的心就跳得七上八下:玉哨真的会在麻风村里吗?还有小玉香……她丢下小玉香离开玉哨前,可从来没听玉哨说过什么麻风村啊。玉哨跟她情同姐妹,没有理由不说嘛。可刘强也不会搞错呀,他给她画的图准确而详尽,一路走来几乎没费周折,此地于他肯定是烂熟于心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树林,前面,一片青苍的青蒿在她的眼前展开。她正纳闷,这青蒿既不是苞谷、水稻之类的粮食,也不是蔬菜,但是长得如此的整齐划一,显然是人工种植的;那么,种这种植物干什么呢?她好奇地伸手想去摸摸,却被人厉声喝住:“住手!从哪里来的?”
这声音听起来很怪。她抬头一望,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吆喝她的人没有鼻子!
还没等依拉娟回过神来,顷刻间她就被团团围住了。那些愤怒地围着她的人不是没有鼻子,就是没有耳朵,甚至还有缺胳臂少腿的。她惶恐起来,好在这时一条翠绿色的筒裙一闪,玉哨来了,接着小玉香也朝她的怀里扑来。
重逢的喜悦揪住了两人的心。依拉娟的诉说让玉哨喜极而泣:原来刘强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全无毒瘾了!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又是怎样戒除了毒瘾?但这一切的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在孟帕,他可能会遇到麻烦。她要即刻动身前去帮他!
临行前玉哨牵着依拉娟的手对所有麻风病人说:“依拉娟姐姐是刘老师派来照顾你们大家的。你们要听她的话哦!”
一听是“刘老师派来的”,所有麻风病人都成了幼儿园里的乖孩子。从此以后干什么都喜欢先来问问依拉娟。其实依拉娟在家时跟着丈夫开爿小店过日子,农活上的事还不如那些麻风病人懂得多,可大家还是愿意听她指挥。
在麻风村住下来后,依拉娟终于明白玉哨为什么要瞒她了:麻风病毕竟有传染性,玉哨怕吓着她。可麻风病人的样子虽恐怖,心地却很善良。他们把小玉香当公主一样宠着,现在又把她当女王一样敬着。依拉娟也勉力安排他们的生活,一日三餐都亲手协助他们操持。虽说是艰难度日,这些日子倒也相安无事。隔一段时间,依拉娟就背些大伙从林子里采集的山货,出去到集市换点盐和日用品回来。而回来时,大家见到她第一句话就会问:“带糖回来了吗?”好像一个个嘴巴很谗似的。起先依拉娟听了很不高兴:“几块糖就是一斤盐的钱了!”可她的小玉香见妈妈没回答,嘴一扁就扑到她的怀里哭了:“玉哨孃孃每次出去都带有棒棒的糖给我吃,大鼻子爷爷说妈妈也会给我带糖回来的。”
依拉娟这才明白,大家都是在爱着小玉香;心里感动,却越舍不得花这个钱,要知道刨点山货多不易啊!结果大鼻子只得爬到树上去为小玉香掏野蜂蜜,脸都被蜜蜂叮肿了。
这天依拉娟又背着背篓出去了。依拉娟出门很早,天蒙蒙亮就动身了。依拉娟一走,麻风病人就没心思做事了,中午时分,算准她快回来了,一个个都跑到先前的刘老师排雷炸出的那个坑边(这是刘强为大家定下的规矩——为了安全,麻风病人不能越过此处出去),聚在那里等她。小玉香也在他们中间。玉香的腰间拴了一跟绳子,绳子的一头拽在大鼻子手里。大鼻子把小玉香当作了掌上明珠,却从来不让自己的手指去碰一碰她。他不仅自己不碰,别的麻风病人也不许碰,谁敢碰就跟谁急。大家也都知道大鼻子的心,小孩子身子骨嫩,不能让一点点麻风病菌落到小玉香身上啊!用绳子牵着她是怕一不留神让她跑远了,闯到小路两边的雷区里去!
澄澈的蓝天上烈日高照,绿色的山峰静默耸立,而小路,似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线。此刻在线的这头,系着全体麻风病人对依拉娟的牵挂。汗从他们的额头流下来,可是没有人肯挪动双脚,回到自己阴凉的茅草屋里去。开始他们还叽叽咕咕地争辩谁能先看到依拉娟,争了一会,终于都不吭声了,静静地仰面看几只或灰白或翠绿的鸟儿,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好像依拉娟是一只鸟儿似的——不,是担心依拉娟变成鸟儿飞走,再也不回来了。
“依咪,依咪——”稚嫩而欢快的喊叫,如一声天籁,突然自小玉香的口里冲出。孩子眼尖,众人知道依拉娟回来了。大鼻子爷爷手一松,玉香就像只断线的小风筝一样,拖着那跟长长的细绳子朝依拉娟飞去了。
依拉娟背着背篓,抱起小玉香,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来。大鼻子爷爷见了,眉开眼笑,两只手比画着,做着要向小玉香讨糖吃的样子。小玉香手一伸,就把棒棒糖送过来了。大鼻子却如见到了炸药,吓得急急后退,一下子就把站在他身后的长脚给撞倒了。长脚倒在地上,气得臭骂大鼻子是毒蛇是蜈蚣是鼓着肚子喘不上气来的死癞蛤蟆!大鼻子挨了骂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
这时另外一些麻风病人就围着依拉娟的背篓眼巴巴地朝里面看。今天背篓里的东西颇丰富,除了盐巴以外,还有三五斤糯米,一串红辣椒,一包洗衣粉……长脚婶婶忽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张开两只手臂护着背篓:“不要看了,快让依拉娟背回去。”
就在这时,大鼻子发出一声惊叫:“不好,小路上有人来了!”
众人朝前一望,不错,绵延起伏的林间小路上,确有一队人马在朝这边过来,离得远,看不清楚那些人的衣服和装备,更看不清楚脸。可就这也足以令他们胆战心惊了。当初排雷开辟出的这条通道是秘密的。刘强一再关照不让麻风病人外出,就是为了保密,不让外面人知道麻风病人已经有了自己可以出入的通道。否则人们会或者将通道重新封死,或者把麻风病人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忽然又有人喊:“坏了坏了,他们有马还有枪,怕是来抢劫的强盗!”
依拉娟有些懵懂:这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好抢?除了麻风病菌,就是地上的这个背篓,可是这背篓里的东西又值几个钱?
见依拉娟还愣着,大鼻子急了,伸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作了个杀人的手势:“他们可能是游击队,他们可能要来抢回这块地方!”
依拉娟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是呀,听玉哨说,这里本来是游击队的营地,他们来赶走甚至杀死麻风病人,把地盘夺回去,完全有这个可能啊!”
“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躲啊!”依拉娟大叫。
这一声令下,麻风病人四散奔逃,有人竟昏头昏脑朝林中的雷区奔去了。依拉娟见势不对,马上又叫:“站住,不要慌!大家听我说……”
说什么呢?这个曾经柔情似水的女人,小时候听父母说,出嫁以后听丈夫说,然后是听政府说……生命就如一泓水,温柔地盛在一个容器里,别人要它怎样就怎样。而现在水滴石穿,她做回了自己,在复杂的危险面前,她也能保持冷静的头脑了:“不要乱跑,所有人都穿过瀑布,站在水帘洞里边不要动,让我来对付一下再说。”
事实上,除了此法,也别无选择了。因为她知道,如果是游击队来了,这里本来他们是熟悉的,躲到哪里也没用啊!
众人一听,纷纷朝水帘洞那边跑;长脚大婶撑着个板凳一踮一踮地跟在后面,急得大叫:“背篓,你们把背篓带上啊!”
就有人回过头,要来拿那个背篓。依拉娟挥挥手:“你们自己快走吧,这点东西他们是看不上眼的。”
长脚大婶不依:“好多盐巴呢,抢去了我们就没法活了呀!”
依拉娟说:“盐巴被水打湿就化了,带上也没用。快走吧!有我在,这背篓不会丢的。”
“不行不行,你也要走;不走他们把你杀了怎么办?”大鼻子声音嗡嗡地大叫,跑回来急着要拖依拉娟一起走。
依拉娟道:“大叔放心,我不是麻风病人,不想占他们的地方;再说,我来这里前与他们打过交道的,我会应付他们……你放心。”
大鼻子还在犹豫,看着逶迤而来的人马越来越近,依拉娟着急地催促:“大叔,快走啊!”
大鼻子只得转身走去,可走了几步,到底还是舍不得那背篓,又转身跑回来抱上背篓,跌跌撞撞地追前面的人去了。
依拉娟心里也忐忑。她想要是玉哨在就好了。她可以作法对付他们。掐指算来,玉哨已走月余,也该回来了……可我该采取什么办法应付眼前的局面呢?正在心中紧张地盘算的时候,小玉香却在她的怀里兴奋地扭动起来:“孃孃,孃孃——” 依拉娟听小玉香叫“孃孃”,心里一阵狂喜。她知道玉香说的孃孃就是玉哨。玉哨和小玉香在一起的时候,喜欢让玉香叫自己孃孃。她知道玉香一定是看见玉哨了,赶紧抬头眺望,果然,她也看见了——不过她看见的是走在最前面的刘强。广袤的蓝天下,无垠的绿野上,一切都不复存在,她只见刘强——这一头神气的小白象在向她走来。
不过随即她就看见,“小白象”的身后真的还有玉哨。玉哨的身后,则是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小白象”带了许多人过来了。他们还牵着马,马背上驮满了货物。依拉娟不明就里,抱着小玉香迎上去,朝刘强望了一眼,脸一红,目光就如受惊的小鸟一样迅速飞开。这时,小玉香已扑到玉哨怀里撒娇去了。依拉娟也急急地抓住了玉哨的手:“好妹妹,你们从哪里来?这些人来干什么?”
她一面说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但是全像是汉人;全都风尘仆仆,背上背着沉重的背篓。
玉哨仰起汗涔涔的脸朝依拉娟笑,声音从疲惫地中透着欣喜:“姐姐,你随便看一个背篓就知道了。”
站在玉哨身边的一个小伙子就真的停下了脚步,卸下自己的背篓让依拉娟看。依拉娟探头一望,失声叫了起来:“天神英帕雅!”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背篓里有白花花的糯米、大块的盐巴、整瓶的油,还有腊肉、毛巾、肥皂……总之全部是好东西。想到刚才被大鼻子匆匆藏起来的那只背篓,依拉娟不由得哑然失笑。可她还是不太明白,这些人带了这么多好东西来,究竟怎么回事啊?她还想问,玉哨抢在她前面道:“姐姐,金孔雀飞上凤凰树,麻风村有好运了。我们赶快去烧点开水,大家赶了远路,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
依拉娟忙不迭地带他们进村。她走在前面,玉哨带着小玉香,和刘强两个并肩走在她身后。一时间依拉娟便有些恍惚。她的身后衣裙窸窣作响,脚步溅起轻微的尘土,两个人在彼此说笑,嗓音低微而充满了柔情蜜意。这一切不像是真的,这一切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依拉娟怅然若失,一缕忧伤如微风拂过心房。她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