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刘强却摇了摇头:“玉哨,你听我说,依波依咪不是艾蛟杀的。我们误会他了。”
“不是他还能有谁?”玉哨不信,“我看他是鹦鹉舌头画眉嘴,肚子里头藏着鬼。他是在编谎话骗你呢!”
“他没有骗我。他说那是联邦军干的,以后我慢慢跟你说……”刘强一个劲朝玉哨使眼色,那意思是不想让她再添乱了。可偏偏玉哨不理会:“我不信蚂蝗会改得了吸血,你要说就现在说,让大家一起听听,看你是不是又上人家当了?”
刘强看看陈太太,只见陈太太在冲他点头:“小狮子,到底怎么回事,姆妈也想知道。你到这边来吃的苦、受的罪……姆妈都想知道哇!”
刘强心里一热:“姆妈,要不是玉哨和她的父母救我,我早就不在人世了啊!”
于是刘强把怎么认识玉哨,怎么在玉哨家里解蛊,又怎么跟玉哨两情相悦终成眷属的过程一一述说……一切戛然而止在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玉哨掩面而泣,不能自禁。陈太太也掏出手帕频频拭泪:“小狮子,我总算知道你的经历了。玉哨是个好姑娘,你们俩终于又能在一起了,我也为你们高兴。”
说着,她拉过玉哨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柔软的掌心上轻轻抚摩:“我的乖囡啊,莫老爹一直把你当作是我的皎皎,看来你真是上帝赐给我的一个好女儿。我在心里也把你看作是女儿了。听到你们这样的遭遇,姆妈心痛啊……”
又是一声自称的“姆妈”,何其轻柔,又何其温暖!刘强心里一喜,含着泪,连声催促玉哨:“你、你也叫一声姆妈吧!”
玉哨泪眼朦胧地看着陈太太:“我……不是汉人。”
“傻孩子!”陈太太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姆妈是基督徒,在基督徒的眼里,人只有善恶之分,没有种族之别!”
玉哨点点头,终于有些羞涩、又有些快乐地轻轻叫了声:“姆妈!”
陈太太点头“嗳”了一声,已经是热泪盈眶了:“我的好孩子,我的皎皎,我的女儿,我的乖囡……以后有什么事,就让姆妈给你做主。你放心,姆妈不会让小狮子欺负你的。”
“姆妈,小狮子他……”玉哨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也把刘强称作“小狮子”了,不由得低了头用手掩住了口,但马上又觉得,这么叫也挺顺嘛,就继续说下去,“小狮子太轻信。艾蛟说杀我依波依咪的凶手不是他,是联邦军,他就信了。姆妈你说呢?”
陈太太沉吟片刻:“不能说没这个可能。联邦军他们为贩毒种毒提供保护,从中赚钱并且赖以生存,因此对肃毒人员报复起来特别凶狠。”
“就算是联邦军干的,艾蛟也脱不了干系——”玉哨噘着小嘴,口气很是娇蛮,“说不定他跟联邦军就是勾结在一起的。再说……”
说到这儿,她犹豫了一下,不过当她举目直视一脸慈祥的陈太太时,忽然就下了决心,转脸对刘强说:“再说后来艾蛟又对你下了毒手,难道你也忘了?”
这“毒手”就是指艾蛟设计让刘强吸毒的事情了。这事艾蛟没提,刘强也没问。他没问是他觉得不需要问,这事肯定就是艾蛟干的。可他不想耿耿于怀过去的事了。现在玉哨提出来,刹那间真让他颇为尴尬。毕竟,那一幕是不堪回首的。以前,在他苦苦劝说陈团长不要再跟毒品打交道时,也曾想以自身的经历来说服他,可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不料玉哨这样坦率,坦率到根本没把汉人看得比天还大的面子放在心上。刘强有些无奈,也有些欣慰,看看“姆妈”,又看看老虎哥哥,忽然就坦然了:“不瞒你们说,我是吃过艾蛟的大亏,他设计让我吸上了毒品……”
陈团长一惊,“啊!”地叫出了声。
刘强说:“老虎哥哥不要惊讶,”说着又转脸面对陈太太,“姆妈,我今天就把这件事也说给你们听听——”
于是他从吸红梅烟沾染毒瘾开始,一直到嘎德公主为他戒毒并舍命阻挡山青人那一箭之事,无一遗漏地全都讲了出来。这不仅使陈团长和陈太太,连玉哨也听得目瞪口呆。因为嘎德公主那一段,她也一无所知。但刘强无意唏嘘,无意感怀,灼灼目光只对着陈团长:“老虎哥哥,现在我求你不要再参与毒品买卖了,你肯答应吗?”
这话像一把刀子,一下子捅到陈团长心里去了。陈团长能说什么呢?他已经跟刘强说过无数遍了,他的理由,他的处境,他的无奈……他得生存,他得让这儿一千多口人活下去啊!不光是生活下去,还得购买一些军火,守住这块弹丸之地;还得与周围的部族人搞好关系。而这一切都是需要花钱的。可他们勉强立足的这块弹丸之地,大部分是不毛之地的荒山,可耕种开发的平地少得可怜……但小狮子吸毒的经历,确实让他扼腕。谁能保证,在小狮子吸过的毒品里,没有他参与其中的一份呢?他确实是不该再这么做下去了……
陈太太心里也不好受。这个小狮子啊,他的经历,他的苦难,她以为一切都已经了然了,可一转眼,一切仍在茫茫的迷雾中,让她可望而不可及。他似乎注定了要让她惊叹,让她揪心,让她宠爱。她很清楚他的话是对的,但她更清楚儿子的难处。小老虎和小狮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叹了口气道:“小狮子,那依你看,小老虎该怎么做呢?”
刘强沉吟了一会,看着陈团长说:“老虎哥,虽然你统治的地方很小,但是你实行的也是威权主义。你应该发动大家一起想办法。众人的办法和智慧比你一个人的肯定要多。你不能总是一个人说了算嘛。”
陈团长笑了:“你干脆说我是独裁算了!但我的独裁是讲道理、讲良心的。我不搞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不用法西斯手段。”
刘强说:“独裁恐怕没有好坏之分。如果没有监督,没有众人的话语权,独裁最终一定会走向腐败、走向法西斯的。”
陈团长却不以为然:“小狮子,你太书生气了。我就只独裁,不腐败!”
刘强微微一笑,不想与他再争论下去,想把话头引到讨论他们目前的处境中来。不料陈团长却意犹未尽,仍然接着自己的思路说:“我知道,你可能要给我讲自由民主人权等等,这是美国等西方人讲的一套,但讲归讲,他们实际上照样是只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利益,只为自己政治集团的利益服务。我们就吃过他们不少的亏了。别说国民党听他们的指挥丢掉了整个大陆,就是我们这些残兵败将逃到了这里,他们也指手画脚,给老蒋出主意,一会儿要我们去**,一会要我们去打游击队,一会儿又说我们侵占了别国领土,要我们离开这里……他们考虑过我们的人权吗?”
见小老虎愤愤不平的样子,刘强接过话头道:“你说的都是事实,但讲自由民主人权总比独裁、法西斯好嘛!我们中国人……”
刘强的话还没讲完,小老虎就抢过话头:“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中国人一向软弱、奴性,缺少独立精神和自主意识,又喜欢互相妒忌和窝里斗,因此必需要有一个权威带领,否则就会你争我夺,三人六主张,一盘散沙。像我这里,如果没有严格的纪律和统一的决断行动,我们早就被别人吃掉了,哪能坚持到现在!所以,我根本不信那些什么主义,管它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我只知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甚至一个小小的团体,都必须有一个有能力又有道德良心的人来统一领导,才能持久地生存下去。我们中国几千年的王朝,成败兴衰,也是符合这个道理的。因此,我的这个治理方法,也可叫做中国特点吧。”
刘强没想到这位戴着眼镜、貌似斯文实际却读书不多的哥哥竟然也能讲出这么一大套道理来,但这道理他并不完全同意,便道:“你说的这些人性的弱点,全人类恐怕都有;因此需要在改善人的生活条件的同时,设法改造人性,提高人的素质;但这不能成为实行独裁统治的理由。其实,你的这个中国特点,中国古代的封建帝王都是这么做的;蒋介石也搞过,他宣称用三民主义加礼仪廉耻来治国。而现在大陆那边,则叫做马列主义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
陈太太见两人争得起劲,一直插不上嘴,此刻终于插进来说道:“小狮子书读得多,想的问题也多。他的思考、担忧是有道理的。本来,如果人人都能用道德约束自己,在一起和谐相处,发挥大家的聪明才智,共同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这不仅是马克思、也是全人类向往的理想;可惜人的私心太重,权力一到某些人手里,就变成了满足他们私欲的工具;他们为所欲为,将权力攥在自己手里,再也不肯放松。于是几千年来,历史上的威权主义便长盛不衰;不光是中国——国共两党为此争斗了几十年;世界许许多多国家民族,从苏俄东欧到中东、非洲、拉美,还有亚洲的不少国家,包括我们所在的这个国家在内,全都宣称实行了社会主义,甚至连希特勒也说自己实行的是“国家社会主义”,但他们全都没有冲破封建威权主义的模式;‘革命’只剩下一个幌子、口号,却给老百姓带来了无尽的苦难……”
陈太太说到这里,似乎很伤感,顿了顿,她又接下去道:“不过,即使这样,人类对社会制度和理想的追求和探索仍然没有停止过。比如说,在以色列,有一批人就自愿建立起了一种叫做‘尼布兹’的组织。”
“什么叫‘尼布兹’?”刘强不解。
陈太太解释道:“‘尼布兹’翻译过来,就是‘公社’的意思。他们组织起了一个共同生产劳动、公平分配的社会组织,缩小了人与人之间的贫富差距和矛盾,组织内部也比较团结和谐。”
刘强刚要说话,陈团长却抢着道:“不行不行,这‘人民公社’大陆不正在搞吗?还有柬埔寨的波尔波特也在他的根据地搞这种共产主义试验。据说他们将农民赶到一起生产和生活,像集中营一样,弄得民不聊生,还饿死了不少人!甚至还听说他们要实行共产共妻呢!是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统治?!”
刘强笑道:“大陆搞的人民公社,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共产共妻是国民党骂gcd的旧口号;但这种试验的确也是建立在威权主义的基础上的,的确束缚了人的自由和生产力的发展,让农民吃了大苦头。”
说着,他又很神往地对陈太太说:“姆妈刚才说的‘尼布兹’,它是人们自愿结合共同平等管理的,这倒有点符合大同世界的理想。人类在原始社会时期,本来是财富共有而且平均分配的;后来财富多了,人的私欲也随之膨胀起来,变成了阶级社会,于是人类就争斗不休,没有安宁和谐的日子了。因此,我想,人类应该寻找一条回家的路,让生产力发展,物质丰富以后仍然能重建一个和谐美好的家园。”
“回家?让人回到那穿树叶吃兽肉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去?”陈团长苦笑道,“我们差不多是要被逼回去了,可是哪来那么多树林和荒原供我们去游牧呢?我们现在是在一条小小的夹缝中生存呢!”
“小老虎,不许抬杠了!小狮子的思想比你开阔。他的许多想法是有价值的。你以后遇事要多与小狮子商量,再不许一个人独裁了。”陈太太终于打断了两人不着边际的争论。
于是刘强赶紧抓住机会将话题拉回现实:“既然在一条夹缝里生存不下去,何不学原始人迁徙一下呢?”
“迁徙?”陈团长瞪眼望着刘强,“迁到哪里去?”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在麻风村里发现过一个玉石矿吗?”
陈团长突然也来了精神:“记得记得,那是真的?”
“你以为我会骗你?”
陈团长“嘿嘿”笑了:“当时不是要枪毙你嘛。我以为你是想找个借口,拖延时间。”
“拖你个头啊,我是从来不说假话的!”刘强把手握成了拳,恨不得给这个老虎哥哥一拳头,“好吧,现在我再跟你说得详细点——那个麻风村在一片四面被群山包围的丛林里,原来是游击队的一个秘密基地,周围能进出的丛林里都埋设了地雷,人只能从一个地洞里吊下去,进去后如果没有上面的人接应就出不来了。后来这里被关进了一批麻风病人。我进去帮助他们排雷开辟了一条活命的出路。在排雷时我在地雷爆炸的坑中见到了玉石矿苗。考虑到麻风病人没有能力开采,我没对任何人说过。现在我建议你先带一部分人去秘密开矿。这件事情如果成功了,经济问题可以完全解决。这样你也可以与毒品彻底断绝关系了。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说吧!”陈团长干脆利落地来了这么一句,好像开矿之事在片刻之间已经定局了。
刘强说:“到了那里,要善待麻风病人,给他们造些房子,保证他们的基本生活资料和治病的药品,让他们过上有尊严的人的生活。”
陈团长马上点头:“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要让他们过和我们一样的生活;不,要先让他们过‘人’的生活;我们可以晚一步。”
刘强看着他故意问:“不跟你的弟兄们商量一下?”
陈团长哈哈大笑:“我就是独裁么!”
这时刘强又转过脸去问陈太太:“那么姆妈呢?姆妈有什么意见?”
陈太太伸出手拍拍坐在她右边的刘强:“姆妈只好被狮子、老虎牵着鼻子走了。”
这时坐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玉哨实在憋不住了。她觉得非常奇怪,汉人怎么这么喜欢无边无际的争论,而自己眼前最要紧的事,却全给忘了。无奈之下,她悄悄扯了扯刘强的衣袖:“你的宝贝还没拿回来呢。”
不待刘强回答,陈团长已经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一挥手招来了一个卫兵:“去传我的话,命艾蛟派一个他自己的人回去,将刘先生的宝贝取来。什么时候取来还给了刘先生,什么时候放他们回去。取不回来就别想回去了!”
“是!”那卫兵立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