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匆匆踏进陈团长家里,陈团长母子加上玉哨,围坐在桌前,正用餐呢。几盘菜与艾蛟那儿的一模一样。事实上今天全体官兵都吃这几样菜,因为陈太太来了,陈团长让伙房杀了猪。
见到刘强,陈太太忙让他在自己右侧的那个空位上坐下,命卫兵摆上碗筷。刘强说自己吃过了,她也不理会,欠身就去舀汤。陈太太舀汤的样子很好看,动作很轻柔。汤就是那个腌笃鲜,有鲜肉、咸肉、笋块,陈太太把各样都舀了一些,盛了结结实实的一碗,放在刘强面前:“小狮子,吃过了也要吃点。今天难得加餐,好好给肚皮里加点油水,也陪姆妈说说话。”
陈太太竟自称“姆妈”,而且口气亲切得跟任何一个市井之家的平常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称呼别无二致。
但陈太太是皎皎的母亲。皎皎的母亲是渴望刘强叫自己一声“姆妈”的,但是刘强一直没叫。现在,陈太太就自己叫出了口。陈太太自己叫出口时的那份坦然,那份慈祥,那份从心窝里透出来的浓浓母爱,终于让刘强潸然泪下。从童年到现在,刘强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的母亲在向他微笑。但他刚想张嘴喊一声“姆妈”,母亲却忽然消失了。就这样,今生今世他从未能叫一声“姆妈”。现在,竟有一个活生生的姆妈就在眼前。这样的慈爱、这样的温馨,世界上母亲的形象应该就是这样的吧?他不由自主地怯怯地叫了一声“姆妈”!
陈太太也微微一震,但是马上就开心地笑了:“乖儿子,我的乖儿子!”刘强突然就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得如在襁褓中牙牙学语,小得似在三岁那年伸出两只小胖手抱紧了那个正在煤球炉子上生火的“大妈妈”……他低着头,双手捧定了暖暖的汤碗,把脸埋在醇厚浓香的气味里,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汤里。陈太太见了,心里也是酸酸的,故意说:“乖儿子,很久没尝到家乡口味了,想家了是不是?别伤心,慢慢吃,吃完姆妈再给你盛。”
刘强摇摇头:“姆妈,我有乡没有家了,现在我的家就在姆妈这里。姆妈,你……就是我从小到大、一遍又一遍地梦想着的母亲的样子啊!不过我、我还是很想知道,那个生育了我的母亲、她……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的孩子,”陈太太望着刘强,微微一笑,“要知道你母亲的样子,你就自己去照照镜子——你就像你母亲,太像了!”
这倒让刘强一愣。小时侯,外婆销毁了有关母亲的所有记忆,连一张相片都没留下。
“你母亲年轻时端庄美丽,才华出众。她通晓英、德、俄三门外语。”陈太太又说。
一切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刘强张了张嘴,却硬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小狮子,怎么啦?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好了,在姆妈面前有什么好顾虑的?”陈太太的关切真是细致入微。
“姆妈!”刘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吐出了这样一番话:“我从小受的教育中有这么一句话——gcd员是特殊材料铸成的。我的母亲她……也是用特殊材料铸成的,因此她可以下决心抛下我;是不是她从来也不会想我?”
这番话在刘强的心底显然已盘桓许久,一经喷发,便是发烫的岩浆,烙得陈太太心痛,但她还是勉强笑了笑:“小狮子,你说什么呢!人就是人嘛,都是血肉之躯,有感情的生物,哪有什么特殊材料做的人啊!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母亲爱你,你母亲也想你,她并不是想把你丢下就不管了;她……她实在是没办法啊!”
陈太太突然语塞,沉思半晌又道:“我与你母亲,当时各自一提到自己不得已留在家乡的孩子,都是心疼得以泪洗面。那是动荡的社会政治铸造的人间悲剧啊!是一千个不得已,一万个无奈啊!1949年与你母亲分别后,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再无机会见面。临分手时我们曾在私下悄悄相约:今后的有生之年,无论谁有机会回到家乡,一定要去寻找和看望一下彼此的孩子……”
可刘强又问:“姆妈,我还是不明白——我母亲作为一个gcd员,嫁给她的敌人——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她对我父亲有感情吗?有爱吗?一个gcd员,如果爱上自己的敌人,如何还能坚守自己的信仰?如何还能为自己的组织工作?否则就是我母亲并不爱我父亲,她只是利用了我父亲,玩弄了父亲对她的感情……而且最后,又让我父亲为她的信仰殉葬!”
“小狮子……”陈太太一时竟无言以对。
“姆妈,我很难过。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刘强低着头,两只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过去不知道父母的下落时,心中只有希望和想象,现在知道了父母的下落,跌入到丑陋的现实里,梦反而破碎了。
陈太太见他这个样子,走到刘强背后,轻轻地扶住了他的肩膀。陈团长也呆坐在一侧不动。时间如突然静止的大海,无声无息地止步不前了;桌上的菜肴,墙上的壁画,低矮茅屋里的三个人,好像都被钉在悠悠苍天的永恒背景上了。
良久,陈太太叹息一声:“唉,苏东坡有诗句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人生是没有完美的,一切抛弃都是为了追求,为了心中的那个理想啊!小狮子,你要理解你母亲,她是为了她的理想……”
“狗屁理想!”陈团长突然“砰”地一拍桌子,打断了母亲的话,“我们就是被这理想害苦了的!我们不是一直把‘三民主义’当作神祗牌位供奉,为它奋斗,为它流血牺牲,结果却弄得现在流落异乡,有家不能回!因此我现在什么理想都不信,理想根本就是水中的月亮,诱惑着人去捞,可谁能捞得着?捞不着不小心还会淹死在水里!”
“小老虎,怎么说话呢!”陈太太忙把儿子喝住。
说起来,这个儿子也是她心头的痛:从小处在战争环境中,没有机会送他去受高等教育。残酷的现实把他的性格磨砺得粗糙;好在他本质上心地善良,也富有牺牲精神和责任感。母亲一训斥,陈团长只好乖乖地闭了嘴。
陈太太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在她的两侧,一边是小老虎,一边是小狮子,无奈现在这狮、虎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地不见了他们的阳刚之气。而陈太太则出语惊人:“共产主义理想,我们也追求过的。”
“啊?!”狮子、老虎同时叫出了声。
“不要这么看着我好不好?”陈太太吐气若兰,“想当年,我与小老虎的爸爸、还有刘军长——就是小狮子的父亲,还有他母亲,都是热血青年;我们都崇拜孙中山,都读过马克思、恩格斯的书。我丈夫和刘军长就一起讨论过,希望在中国能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制度,让苦难深重的老百姓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幸福。可那时候国民党的腐败和蒋介石的独裁让我们很伤心;我们就在暗中期盼,共产主义是否能够给人民带来希望,创造人间幸福?因此我们——我和小老虎的爸爸,还有你的父母,大家的理想追求是一致的;你父母也是恩爱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的善良、你对人生理想的执着追求,也许就是继承了你父母的性格。
说着,她又话锋一转:“令我们失望的是,当时俄国的状况给了我们当头一棒;我们看到那里的老百姓处在极端威权主义的统治之下,似乎更无自由。我们的一腔热血就这样冷了下来。我就在这时皈依了基督教,在离开大陆前还让皎皎受了洗。”
原来是这样。刘强终于对自己长期隔膜的父母辈有了新的了解。此刻对刘强而言,父母亲执着追求理想的人生结局让他伤感,而小老虎哥哥对理想的嗤之以鼻他也不能认同;只有陈太太温婉平和的叙述如数点雨滴,虽解除不了大地的干旱,却也滋润了他燥热的心田,让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但心里还有一句话梗在喉咙口:母亲是如何参加gcd走上革命道路的?想问,却不曾脱口。因为他想当时参加gcd都是秘密的,姆妈也未必知道;如果知道,相信她一定会主动告诉自己。他沉吟片刻终于换了个角度道:“我从小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长大,我们得到的教育是人人都要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可这个奋斗的过程,就要进行无产阶级革命,进行长期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这种斗争我已感同身受过,而且还要用这样的方法去解放全人类。我不知道马克思的原意是不是这样的?是不是有人故意曲解了它?我很困惑。”
陈太太说:“人类历史上的革命倒都是很残酷的,每次革命,不管是历代的农民起义,还是近现代打着各种旗号的各式各样的革命,或者喊着分田地、均贫富的口号,或者承诺给百姓以民主和自由;然而一旦胜利,掌权者又变成了独裁者。这是人类的悲剧。这悲剧不知到何时才能结束。”
刘强听了,更觉困惑:“姆妈,我常常望着天空想,在茫茫宇宙中,恰好有我们这一颗蓝色的美丽星球,又恰好在这一颗星球上诞生了人。也许宇宙中还有外星人,可毕竟我们还没有发现是不是?不管怎么说,在宇宙中作为一个人,而且是有思想的人,在这么一颗星球上诞生了,这样的几率很小,这样的机会很珍贵是不是?那么人要向何处去呢?人与人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而要互相斗争、互相残杀呢?于是,我就想用小说来表达我的观点,结果我成了反革命。我逃出了国境……”
“孩子,当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其实,这是一个人类的共同疑问——人要组成一个怎样的社会?人类究竟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始终没有人给出一个正确完美的答案来;而宗教却叫人洁身自好,先从每个人自己做起……”
这番话让刘强心里生出了一丝同感:“姆妈,我一直认为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世界大同理想是人类美好的前景,但是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手段达到这个目标?我不知道路在何方?我就在这时遇见了泰阳牧师,于是我和姆妈一样皈依了基督。但说实话,我心底的困惑依旧。既然人是上帝造的,那为什么上帝要把人造成这个样子呢?难道上帝也希望人斗来斗去吗?后来我又想,也许,他老人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看到了人性中的善恶杂陈,因此提出了人们生来就有罪孽的原罪观念,告诫人们要进行心灵的修养,不断地去恶从善,纯洁自己的灵魂。现在我就是这样理解宗教的意义的。因此,我觉得,无论基督教还是佛教,它只要宣扬去恶从善,改造人性,我都赞成和支持。我知道自己一个人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但是对眼前遇到的需要帮助的人,我一定要伸出手——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些,让他们友好相处,彼此相亲相爱……”
“相亲相爱?”突然间陈团长一击掌,打断了刘强的滔滔不绝,“小狮子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我也想这样,可我们却被逼到了这里,生存也成了问题;还有那个和你一样从大陆来的艾蛟,他肯和你相亲相爱吗?”
说着,他又一拍脑袋:“对了,不说空话了,你与艾蛟谈得怎样了?”
刘强终于回过神来:“艾蛟已经答应将抢去的宝贝还给我。我过来就是想请你给发个话,放他下山去。”
“什么?”陈团长刚夹起的一块肉又“咕咚”掉在盘里了,“把他放走了,他还会还给你?”
刘强笑了笑:“他向我保证了。”
玉哨在旁急得坐不住了,一改这两天来在陈太太面前保持的文静姿态,急急地说:“艾蛟这个畜生的话你还会信?我依波依咪的血……你忘了?”
本来见陈太太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吃饭,玉哨是不想提这些血腥往事的。可眼下不提不行。她知道刘强心肠好,但也不能好到发傻呀;咱们与这艾蛟有血海深仇,你怎能被他的几句花言巧语就忽悠了呢?她不得不抛出狠话来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