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革命者的道路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39:04

毫不夸张地说,我这个人是有些艺术天赋的,除了歌唱得好,口琴手风琴样样都会,舞台上还演过《白毛女》里的大春。但也许因为我是走资派子女吧,农场领导就是不重用我。我天天拎着小桶去割橡胶,回来喝玻璃汤——喏,就是那种盐水清汤咽糙米饭,还要让身体喂蚊虫。日子一天天过去,艰苦、乏味、枯燥,这种生活简直就是对生命的摧残和浪费。但是青春的热血仍然在胸中激荡。我总觉得我不能就此沉沦下去。我盼望在革命的战场上用血与火来证明自己。正好,这时发生了陈皎皎的唱歌事件,让我下决心摆脱掉这种处境,迈过国界,来这边参加了缅共的人民军游击队。

刚来时,我身上的热血真的被点燃了。我这个人天生具有军人素质,枪一响就兴奋,心不慌,腿不软。我认真训练,很快就成了神枪手。我瞄准的敌人,一打一个准。进攻时我总是冲在前面。我的升迁也很快,不到半年就当上了连长。其实凭我的能力早在连长之上了,可是游击队的领导层,对我们中国来的知青是既要利用又存有戒心的。他们可以让我们知青带兵冲在前面,但是不会让我们任指导员、政委等握有组织权的职务。

我任连长那阵子,我们整个游击队打了一场大败仗,总部便开始了一场名为“整风”的运动——实际上是清洗内部。他们宣布“整肃”的目标是立场不坚定者、叛徒或内奸。但哪有那么多的叛徒内奸可抓?主要还是针对比如逃兵开小差的、思想上有牢骚不服从命令的、甚至生活作风方面的所谓腐化堕落等等。我对这些都没放在心上,因为我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心想随你怎么清洗也整不到我的头上来吧?

有一天,我们连接到一个任务,要把我们根据地前面那个山头上政府军的据点拿下。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因为对面的布防十分严密。但我并不畏惧。我这个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要打,就得知己知彼。

我想了一个办法:自己乔装成当地老百姓的样子,让我们寨子里傣族头领的女儿卜哨带我到那边去走一遭,把对方山上布防的情况摸清楚。

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是有些麻烦的。因为这一带的老百姓都是傣族。傣族人信佛教,生性平和,对我们整天喊革命、搞阶级斗争十分反感。

我们连的指导员是佤族人。他的革命性很强,执行上级的命令很坚决,但缺乏思想和计谋。我没把自己的计策告诉他。因为我知道,说了他是不会同意的。原因是他知道傣族人反感我们,认定他们是不肯帮助我们游击队的。因此他不会相信我能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我换了一身当地傣族小伙子的衣服,黄昏时分悄悄来到卜哨家的屋子外面,等了半天不见卜哨出来,就放开喉咙唱起了我从当地傣族小伙子那里学来的情歌:


黄昏的河水闪着银光,

美丽的姑娘啊,你是一只金凤凰。

你像花儿一样散发着芬芳,

你像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你的身子轻盈美妙像燕子,

你的眼珠胜过十五的月亮。

你是一朵人见人爱的凤凰花,

为何整天在竹楼里躲藏?

我心中羡慕的花儿呀,

不知是否有蜜蜂飞来先尝?


一曲唱罢,竹楼上就回应了起来:


黄昏的河水闪着金光,

英俊的小伙子啊,你是一只铜凤凰。

我是一只可怜的小鸟,

躲在人不注意的地方。

我是一朵无名的小花,

花瓣无彩,花蕊不香。

结的果子又酸又涩,

哪有蜜蜂飞来造访?

要是哥哥不嫌弃妹妹,

请到妹妹的竹楼上把话讲……


随着歌声,卜哨姑娘婀娜的身影已经从竹楼上下来了。

当时我站在一棵高大的凤凰树下。那大树正在开花,落英缤纷,粉红色的嫩花瓣铺了一地。卜哨穿一条绿得鲜艳的笼基(就是一种用一整块布料做成的围在下身的圆筒形裙子,傣族人叫筒裙,而这边的缅人叫笼基),就像一只从天而降的绿孔雀,款款来到了我面前。

我这么说是因为卜哨确实让我眼睛一亮。我眼睛亮的原因是看到她笑眯眯兴冲冲而来的样子,感到后面的事情好办了。

说起来,卜哨当时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一派天真烂漫,在我眼中,根本就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我用傣语跟她说笑,逗她开心,看到她笑得前仰后合的快乐样子,我故意叹了一口气,说天天呆在这里太无聊了,真想到对面的山里去逛逛。

这卜哨还挺机灵,马上就问:“大哥想让我陪你去吗?”

我没有马上点头,继续叹气:“唉,大哥的身份去那边不合适,要被老缅怀疑的,还是不去算了。”

卜哨吃吃笑着:“想去就去嘛,没得关系。我姑姑在对面的寨子里,就说你是我表哥,去串亲戚的。”

我仍假装疑惑不定的样子:“行吗?”

这时卜哨不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在我上身上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似的。

我一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伸出一只手,连脸带脖子抹了一把:“你看什么呢?”

卜哨只是笑:“大哥脖子里挂的这块玉,真好看!”

她不说我还真忘了。我脖子上的确挂了块玉麒麟,那是离家前我妈给我挂上的。我妈家不像我爸家穷得那么彻底。我外公外婆过去是开杂货店的。这块玉就是外婆传给我妈的。我爸被打成走资派时,造反派来抄家,我妈悄悄把玉麒麟揣在自己衣兜里才保存了下来。我当初觉得这是个“四旧”,根本不想要,可我妈硬说玉能保我平安。我看她哭哭啼啼生离死别似的,心里不忍,就由着她把这个“四旧”挂到我脖子上了。

我见卜哨满脸羡慕地盛赞我这个“四旧”,头脑一热,就把它从脖子上扯了下来:“你喜欢,大哥就送给你了。”

说实话,这一刻我心中的确是有几分不舍的。长时间的肌肤相触,纵是“四旧”也有了感情——这块玉麒麟通体圆润洁白,雕工精细而流畅,确实是件好东西。

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世界革命,为了解放全人类,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如果一块玉能换取一次战斗的胜利,能让我的战友少牺牲、少流血,那也就值了。

卜哨果然开心,接过玉就往自己脖子上套:“大哥你真好。你要到哪里去我就带你到那里去!大哥……好不好?”

真是个孩子,她戴上玉就转来转去地叫我欣赏。我夸了她几句,她兴奋得脸蛋红扑扑,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呵呵,真热,热死了!”

她说着,两只手搁到了腰间,手指在笼基左前方的挽结处一动一动。

我不知她要干什么,傻傻地瞪着她。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卜哨的笼基真的很漂亮,泛着翡翠般的绿色,长及脚背,紧紧裹着这个少女的窈窕身段。我想,这小丫头长得还真不赖呢,嫩嫩的瓜子脸也是眉清目秀的。

就这么一出神的功夫,忽见她手指轻轻一拨,那个挽结松开了,笼基被她的两只纤手展开,露出像刚刚剥开的葱白一样的柔嫩白皙的两条腿,还有白白的小肚皮,还有……我一下子呆了。我第一次看见女性的隐秘处;我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我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能像棵树一样直挺挺地站着。

卜哨却很轻松。她嘻嘻笑着,像孔雀扑闪翅膀一样,把抓在手里的笼基不停地抖来抖去,脸上露出极舒畅的表情。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多啰嗦几句了。你看我身上围的这个,就是笼基。这男人穿的笼基和女人穿的笼基本质上是一样的,就是一块布,腰间挽了个结(男的挽在右边,女的左边),当裤子穿。热了,就把它解开,用手抓住这块布的两端,当作扇子一样呼呼抖,抖出一些风来,待身上觉得凉快了,再重新围拢,挽上结系好。男男女女都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忌讳,只要觉得热,动手就解。

然而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唿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群人,团团把我围住了。

我以为遇到了敌人,下意识就去摸枪,可抬头一望,倒是松了口气,来人是我们连的指导员和几个战士。

“你在干什么?!”指导员的脸色铁青。

“我……”这时我才发觉不妙。

卜哨也被吓住了,抓着笼基的手僵在那儿,笼基张着,两条白白的小腿依然露着。

“流氓,给我绑起来!”指导员一声令下,一条绳索就把我的两条胳膊扭成了麻花。

“无兄盗嫂”,我成了“清洗”对象。他们说我犯的是流氓罪——我用玉麒麟勾引卜哨,卜哨就把笼基解开了。

我当然要申辩,要抗议,要他们去找卜哨调查。他们也装模作样地派人去找了卜哨,果然卜哨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热了,解开笼基搧搧风,怎么了?不可以吗?”

一句话把来人噎住了。可卜哨的下一句话,却把我噎得不能透气了:“艾蛟大哥人长得帅气,又慷慨又大方。我就是喜欢他!”

这样一进一出,我的罪名能不能坐实还在两可之间。但我知道指导员是成心要整我的,要不他怎么会突然带着人冲过来抓我?肯定是早已尾随埋伏多时了。有精神不去想怎么打仗,却来整自己的同志,这叫什么事?!

偏偏屋漏又遭连夜雨,卜哨的父母跑来找指导员,说卜哨想跟我好,与原先的男朋友断了;又说他们老俩口就这么一个女儿,他们决不会让卜哨嫁给一个外族人的,要他好好把我管教一下。

其实卜哨父母这么说,纯粹因为傣族头人不喜欢缅共游击队,否则傣家人是不会干涉儿女的恋爱的。他们不知道这样一来我的流氓罪就坐实了。那一刻我真的把这两个跑来添乱的老东西恨得牙根痒痒的。

我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一连两天没什么动静,但是我知道已难逃一劫了。这两天他们是打仗去了,待打完仗回来,即便是胜仗,也会开我的批斗大会,然后——不是就地把我枪毙,就是将我转到游击队设在深山里的那座大监狱去。这样的程序,早有前车之鉴,我清楚得很。

第三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就在我急得抓耳挠腮的绝望之际,忽然听见我监房的门外传来“砰、砰”的敲击声,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狠。有人在砸那把挂在大门上的锁头。我一时愣住:难道会有人来救我?

我还未仔细辨别清楚,突然门就开了。卜哨扔下手中的砍刀向我扑来:“大哥快走!”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跟着卜哨就冲了出去。

周围却很乱,一片喊杀声,枪弹在空中乱飞。我马上就明白是连队打了败仗,已经被敌人追过来了,游击队正在撤退中。可在撤退时,他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犯人的,这也是规矩。我拉着卜哨飞奔,一个念头如闪电划过脑际:携卜哨归隐山林,自此拒绝一切残酷肮脏的人间纷争!

但一颗子弹呼啸而来,卜哨应声倒地。

我赶紧弯下腰去抱她,可她拼命推我:“大哥,你快走,快……我、我是本地人,两、两边都不会把我哪样……”

是这个理,可我怎能丢下她?可不丢下她又能怎样?我逃不脱,只有一死!

我一咬牙,只得钻进树丛跑了。

这一跑,我就走上了现在这条道路。

“你的革命理想就此烟消云散了?”刘强问。

“革命理想?”艾蛟冷笑一声,“我冲着这个理想奔到现在,却落到了这个下场,变成了一头丧家之犬。这个词的神圣光环在从此我的心中彻底熄灭了,熄灭得连一点余光都不再存在。我终于发现,这里的革命领导一样的无耻、无能却又妒贤忌能。他们对我们这些汉人的热血知青,只是利用却又紧张地提防着。咱们一不小心就会遭到残酷的清洗。而他们自己之间,又为着权力和利益不停地倾轧和争斗!”

说着,他垂下头,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胸口上:“我曾经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回去找过卜哨,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就是那颗来自我们游击队的革命的子弹,让那条翠绿色的笼基染红,让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丘土塚!我的心痛啊!想当初我挥着红宝书,上街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开炮,上山下乡,穿越国界投身世界革命……我每一步都跟着革命的步伐,跟着毛主席走,可这革命怎么就把我的心都革碎了呢?”

艾蛟握拳一下一下往自己的胸口上捶!

刘强一愣:这个动作,何其熟悉?

是啊,同样的撕心裂肺,同样的痛苦不堪。自己在向太阳牧师追忆往事、回顾皎皎之死时,也是这样以拳击胸,难以自恃的啊!

一代人的命运,如此不同,又何其相似!

刘强注视艾蛟的目光里,已有了一些感同身受的意味:“那你后来……”

“我在卜哨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然后——”艾蛟的口吻为之一变,“我站起来,一咬牙,就把裤子脱了……”

“啊?”刘强吃了一惊,“你……你要干什么?”

艾蛟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告别!”

刘强还是一头雾水:“你告别……要脱裤子?”

艾蛟说:“你看我们所接受的一切教育和熏陶——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斗来斗去,制造了一批又一批的冤假错案,残害了许许多多的好人、善良人……所有的一切,全是在‘革命理想’的名义下由穿着裤子的两脚动物干出来的。人家傣族人一块布围在腰间,淳朴自然,全凭自己做人的本性过日子;爱你,即使为你拿出自己的命来,也没有丝毫不舍。因此,我在卜哨的坟前,脱掉裤子,围上笼基,就是下决心从此与过去那个愚蠢的自己告别。现在我什么理想都不信,连裤子也不穿了!当然,我也是为了、为了……”

艾蛟的声音低下去,闪闪泪光中,饱含着来自心底的凄楚之情:“为了那条翠绿色美丽的笼基——它在我心里,永远永远都在。”

“这个……我能理解——”这一刻,刘强的心也在流泪。

但是刘强同时也是迷惑的:“既如此,你就该好自为之,何苦,又去干那么多坏事?”

“坏事?对呀,我做了不少坏事!”艾蛟也坦诚,“因为我对理想绝望了,也终于想明白了——原来‘革命’两字回归到它词语的本义,不就是为了争取自己的生存和利益,去与别人抢夺,甚至不惜去取别人的性命吗?好,老子就彻底地干‘革命’吧!我凭自己的聪明才干,终于拉起了一支队伍。我抢劫、走私,有时也贩毒……但我是有底线的。” 

“底线?”刘强突然被激怒了,“把一对无辜善良的傣族老人砍死在家中,也是你的底线吗?”

“你说什么?傣族……老人?”艾蛟顿时显得迷糊了,“我喜欢傣族人,我怎么会去杀……一对无辜的傣族老人?”

而正是这一番说辞,让刘强感到,往日那个阴险狡诈的艾蛟又回来了。他气得一拍桌子:“不要再东拉西扯为自己脸上贴金了。我问你,玉哨的父母是不是傣族人?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把他们杀害?”

“玉哨的父母?哦,不,不是,他们不是我杀的!”一向老练的艾蛟破天荒地被刘强的话搞乱了心神。

而刘强更是怒不可遏:“好了,我不听你狡辩了。你老实交代,为什么要杀害这两位善良的老人?”

“那是联邦军干的,跟我没关系啊!”艾蛟大声叫屈的样子,倒像是真的。

刘强一怔:“联邦军干的?联邦军为什么要杀他们?”

“你难道不明白?联邦军的主要收益靠的就是保护种植罂粟和贩毒。他们从中收取保护费。凡禁毒人士,他们都恨之入骨。你大张旗鼓地把我抓进监狱,已尽人皆知了。他们原本要杀的肯定是你,凑巧你不在,就杀了两位老人。”艾蛟的话终于井井有条了。

刘强将信将疑:“你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不久,玉哨父母就被杀了,哪有这么巧?”

“是巧合,还是存心给我栽赃,这就说不清了。”艾蛟显得很无奈,朝刘强望了望,忽然一咬牙:“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干脆,我都告诉你了吧——我喜欢玉哨,是真心的喜欢,因为玉哨跟卜哨长得太像了,她们俩简直就像亲姐妹一样。可玉哨恨我,对我放了蛊,差点让我丧命。要不是我少年时代在海边练就的那一身水里本事,我早就淹死了。可就这样,我也没报复她。直到现在,我还……希望她好。我这个人再怎么作恶,也不会动女人一根指头。这就是我的底线。我怎么可能去杀玉哨的父母?”

这番表白让刘强始料不及,初听似乎匪夷所思,细品却有令人可信的真情实感。刘强一时间无语,顿了好一会才道:“好吧,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也不杀你了。但是,那件宝贝——你必须还我!”

“当然,当然!”艾蛟忙不迭地点头,“但是宝贝现在被我的人拿到摩拱去了。你得放我回去,我才能给你去取呀!”

刘强犹豫了一下:“好,我就相信你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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