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革命者的道路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38:53

莫老爹刚一转身,刘强就迫不及待地钉着艾蛟问:“快告诉我,皎皎后来怎样了?”

艾蛟一怔,但马上反应过来,刘强把陈皎皎唤作皎皎,并且急于想知道她的下落,这其中一定有文章——他们可能是彼此相识的熟人、同学,或者有更深的关系。当然,如果可能,艾蛟愿意擦亮那段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让它们灿烂成一堆珍珠,奉献在刘强面前。可是皎皎后来怎样了,艾蛟确实不知道。原因很简单,他离开兵团后再也没回去过。但是他意识到,这个话题是眼下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不能就这么一句话断了刘强的念想。他只好尽可能周详地与刘强周旋:“说起来,兵团开大会批判陈皎皎,也是上面布置下来的;当时全国都在查那首《南京知青之歌》。那个作者的命运你知道吗?”

刘强茫然地摇摇头。

艾蛟马上就来了兴致:“要说冤,那个作者可是比陈皎皎还冤!不信我把《南京知青之歌》的最后一段唱给你听听——”

也不管刘强作何反应,艾蛟张开嘴就唱了起来:


跟着太阳起,伴着那月亮归,

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而神圣的天职,

我的命运。

啊……用我们的双手,绣红了地球,赤遍宇宙,

憧憬的明天,相信一定会到来。

啊——南京,我可爱的故乡,

啊——南京,何时才能回到你的身旁?

回到你身旁!


旋律优美,自有难言的忧伤弥漫其中。艾蛟唱罢就问:“你听听:‘绣红地球,赤遍宇宙’,这歌词多革命啊!可这支歌的作者竟被当作反革命分子给抓起来了,差点没被枪毙,到现在还被关在监狱里呢。”

刘强也很惊讶。但转念一想,这年头,有什么恐怖荒唐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于是叹了口气:“哎,那么皎皎……”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了——”艾蛟敏捷地接过话头,“论歌词的‘反动性’,陈皎皎唱的这一首比《南京知青之歌》不知道要严重几个档次,况且陈皎皎的父亲是国民党反动军官,地地道道一个黑五类子女,她的处境有多险,我不说你也明白。可陈皎皎是这个——”

艾蛟说到这儿,不由自主地竖起了大拇指:“我这辈子从不轻易佩服人,可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记得在开批斗大会前的十多天,陈皎皎就被关起来了。团部成立了一个专案组专门审查她,逼她交代写作和传播这首歌的黑后台。说实话这首歌本来就是在兵团战士之间抄来抄去传唱的,要说谁是第一个传播者,根本讲不清。一般人为了自保,在这种情况下必定会咬出一大串来。可陈皎皎却一口咬定是自己从火车上听来的。火车上的人她根本不认识,人家唱过以后下车就走了,上哪儿去找?这样一来就等于把罪责全担下了,结果就召开了批斗大会。要说这人心之丑恶,那个大会可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艾蛟双眉紧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台上批斗会的主持者高声问:陈皎皎坚持发动立场顽抗到底,我们革命群众怎么办?下面有一批人竟齐刷刷地响应——杀!吼声惊天动地。我**娘的八辈子祖宗,这些喊杀的人自己摸摸良心想一想,你们谁没唱过这首歌?尽管那时我还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比别人左,比别人革命,但是这一刻我人完全傻掉了。我想既然人心这么险恶,陈皎皎为什么还要这么坚持?难道她想当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她要用自己的血来清洗人世间的罪恶?不值!我承认那时有点暗恋她,可我从来没对她表示过。她在我心目中是圣洁的——从躲在小树林里偷偷唱歌到披头散发站在批斗会上,她都是我心中圣洁的女神!我决定救她。不管怎么说,我老爸虽然从革命干部变成了走资派,可就这也比反动军官强是不是?批斗会一结束,我就去团部把罪名全揽到了自己头上。我说这首歌的词曲都是我写的,与陈皎皎无关。说完后我迅雷不及掩耳地当晚就离开兵团,偷越边境来这边参加了游击队。他妈的,国内不许革命,老子参加世界革命去!这一跑再没回头,当然也回不去了。回不去的我经历了许多磨难曲折,最后我走上了这条路。我在我走的这条道上干了许多坏事,许多!但是让我走上这条道路的原因,恰恰是我一不留神干的这件好事。每当我偶尔想起它的时候,我还有些自我安慰——我还不是恶贯满盈,我还曾经做过一件仗义的事——我相信陈皎皎没有杀身之祸了。”

艾蛟的话听起来,字字句句发自心灵,一种难以形容的真实感和悲怆感把刘强征服了。说实话,此刻站在面前的若不是艾蛟,他一定会遏制不住地扑上去与之抱头痛哭了。但现在偏偏是面对着这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人。这让刘强欲哭无泪,忍了又忍,他强作镇静地问:“你逃跑过来是在哪一年?”

“1971年!”艾蛟张口就答。

刘强迅速在心里算了算,他在劳改农场的橡胶树下亲手埋葬皎皎是1972年,而后又接到皎皎那封迟到的信。由此可见,1971年之后,皎皎又在军垦农场呆了一年。而这一年安然无恙的日子,正是由艾蛟的帮助换来的。

“好!”两行热泪从刘强的眼眶里溢出。他赶紧转过身,用手背抹去:“回去吧,看看莫老爹送什么吃的来了?”

艾蛟一楞:“回去?好像在说“回家”一样,其实他明白要回的是关过刘强也关过自己的那个牢房。不过,从刘强故作生硬的语气里,已经可以明显地分辨出难掩的一股温情了。

艾蛟前脚被刘强押着刚走进屋子,莫老爹后脚也到了。

不知何故,莫老爹端来的饭菜很丰盛,有杭州风味的东坡肉,一盆野菌菇,还有一盆上海风味的鲜肉、咸肉加竹笋炖成的腌笃鲜汤,半锅米饭也正冒着热气。

刘强的心思不在吃上,可艾皎两眼一瞄,就发现了异常:自己来孟帕这么多天,还没吃过这么精美的菜肴,忽然心里一惊:不要是断头饭吧!想想,又觉得不像;看刘强的表情,显然是化险为夷了嘛。

心中忐忑,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这才是艾蛟。他低头看着饭菜,嘴里发出赞叹:“到底是我们汉人有文化,走到哪里也食不厌精。我在游击队里打了胜仗打牙祭时,也不过是煮一锅粥,将鸡肉或者猪肉切切碎扔进粥里,再加把盐,加把辣子,杂七杂八统统烩一锅。”

艾蛟这么说,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情是已经放松了呢,还是故意在掩饰内心的紧张,反正莫老爹放下饭菜就知趣地走了。刘强呢,此时已经无心揣摩艾蛟的心绪,只木然地盛了一碗饭,推到艾蛟面前:“吃吧。”

艾蛟端起碗,凑到鼻子跟前闻闻又放下,故意问:“不会是断头饭吧?”

刘强咧了咧嘴,像是要笑的样子,却比哭还难看。

艾蛟还是猜不透,他只能判断,形势肯定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否则此刻也不可能坐在这儿享用美餐了。现在免死的可能性至少已占八成。但尽管如此,自己的小命毕竟还捏在人家手里,他告诫自己,无论刘强提什么要求,都要老老实实配合。

想不到刘强只是让他边吃边谈——谈谈自己的经历。

刘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艾蛟可不敢怠慢,马上就很卖力地开讲——


你一定认为我的真名不叫艾蛟。不错,是这样的。不过我的确姓艾,读书时,我的真名叫艾海龙。我父亲是个南下干部。南下以前,他生活在北方,从来没看见过海;南下以后,第一次看到了海。这时我正好出生。据说那一刻海风强劲,海鸥起舞,海浪激越地冲刷着他漆黑的脚杆,而大海就这样汹涌地、无边无际地在他脚下展开了。他心里一激动,便对着大海喊,我儿子的名字有了,就叫:艾——海——龙!

对这个父母亲重复了无数遍的故事,我不喜欢。不喜欢的原因在于那个“龙”字。“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封建时代帝王的象征嘛!我父亲十六岁参加革命,十八岁入党,枪林弹雨半辈子,以为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了,不料旧的封建意识却仍然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可悲!但我那时小,无论大人叫我什么,我都只能屁颠屁颠地答应。我父亲南下以后没留在东海之滨那个繁华的大城市,而被派到了大城市附近的一个县城,在那儿当县委书记。我就在那里上的小学。

入学没几天,我就有了一个绰号叫艾骄——骄傲的骄。同学们都说我骄傲。可在那种环境下,我要不骄傲就成白痴了。那时所有的老师都小心翼翼地捧着我。我调皮捣蛋,上课不守纪律,老师从不批评我;我跟同学打架,把人家的脑袋砸出一个包来,老师反而会把那个受了伤的倒霉蛋训斥一顿。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读书,每堂课45分钟一动不动地坐着,于我是种折磨。可我也知道不读书是不行的。我父亲自己没多少文化,就盼着我将来能考上大学为他光宗耀祖——瞧瞧,这就是他这位老革命的马列主义!

好在我的脑子够聪明,平时玩得昏天黑地,到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突击背背书,也能考个70 分上下。当然这70来分在班级里只能算中游还略偏下一点的水平,可老师偏偏还是表扬我,说男孩子智力开化得晚,将来会赶上去并且出类拔萃的!

就这样,全班同学里我第一批戴上了红领巾,而且从四年级到六年级,我都是手臂上别了三条杠的少先队大队长。上了初中我也一直是班长。回想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那可是我一生中最得意最快乐的日子。

高中一年级时,我随父亲的工作调动来到了北京。父亲调北京,职务上自然是升了,可在我就读的那所干部子弟学校里,同学之间哪个没有家庭背景?父母是部长级以上的抓抓就一大把了,像我父亲在安全局里当一个处级干部,根本就是个小八腊子,能挤进这样的学校已经不知是父亲走了什么路子的了。我在那个小县城里受到的万千宠爱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老师对我十分冷淡。我像个末等公民一样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什么好事都轮不上我。我一向骄傲,哪里受得了这个?有时硬着头皮讨好地想跟同学说句话,可他们卷着的舌头上像是含着颗橄榄,“噜噜噜”的一串串话吐出来,我根本不知所云。但是我读懂了他们的眼光,那是轻蔑,是鄙夷,是不屑……老师上课也是这样的语速这样的腔调再加上这样的目光,我几乎有一大半听不懂。听不懂也不敢问,怕更被人瞧不起。

这样的后果是,期末考试数盏红灯齐齐高挂,老师一声不吭就让我留了级。

“留级生”这个奇耻大辱压了我整整一年。一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学校不上课了,我的苦日子也熬到头了。我立马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出父亲的旧军装、宽皮带,还有一双皮靴,从头到脚穿戴着,对着镜子一照,哈,真是英姿勃勃!

当然我打扮自己不是为了臭美,而是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革命运动的大风大浪中去经风雨见世面。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激情澎湃的岁月。我参加了红卫兵,戴上了红袖章,天天敲锣打鼓上街游行、喊口号、刷大字报、抄家、破四旧……我腰里的宽皮带随时都可以解下来,想抽谁就抽谁!你别朝我皱眉头,当年——噢,就是1966年8月18 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对一个叫宋彬彬的戴眼镜的女生说,“革命不能文质彬彬,要武嘛!”这个学生回去立马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爱武”。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岂能不要武?而且我的阶级立场是很坚定的,我抽的人都是地、富、反、坏、右,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你也别以为我参加文化大革命就是这么瞎闹腾一翻;不,我是不折不扣地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去做的。他号召我们用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破旧立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就在自己的学校里贴出了一张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开火的大字报。这张大字报一贴出来,平素里那些趾高气扬的同学、老师全傻眼了。班级里的同学迅速分化,一部分人投到我的麾下,成为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一部分人则当了老保。这时的我不说一呼百应,也鞍前马后地跟着不少人。紧接着在学校里围绕着我的大字报,两派展开了一场大辩论。支持大字报观点的是以我为首的红卫兵小将;对方出来应战的,则是我们的班主任和少数几个原先班主任和学校的宠儿,我们称他们为修正主义黑苗子。

班主任是个女的,教政治和语文。以前,她讲起课来总是一套一套的,可就是从来不拿正眼瞧我。现在我倒要好好瞧瞧她了。我责问她:“你在课堂上给我们灌输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理论,说什么世界上的万事万物皆可一分为二,难道毛泽东思想也能一分为二?”我料她不敢点头。因为毛泽东思想是绝对真理,难道绝对真理也会有不好的一面吗?可她偏偏头颈硬,昂着脖子说:“是的,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辨证唯物主义观点,毛泽东思想也是应该能一分为二的。”说着,她竟滔滔不绝地讲起她的哲学来了,就像给我们上大课一样。我从来对政治课不感兴趣,因此对她的什么马列主义哲学理论,也懵懵懂懂,云里雾里。我一时无法反驳她。我向台下一看,她的几个铁杆老保有的竟然还在坏坏地笑。我气坏了,灵机一动,振臂高呼,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誓死保卫毛泽东思想!我的红卫兵战友跟着我一起喊,算是在气势上把班主任和她的老保们压下去了。

辩论会后,我想想还不甘心——我捍卫毛泽东思想,真理明明在我这一边嘛,怎么就辩不过她呢?我一拍脑袋,想出了一个高招:我们把班主任押到北大去,找北大的大哥大姐们来帮助批倒她!

就在北大未名湖畔的石舫边上,我们挂出了一条醒目的红布横幅:“彻底批判‘毛泽东思想也能一分为二’的资产阶级反动观点。”一些北大的学生真的被我们吸引过来了。我想他们一定能把班主任批得落花流水。

想不到结果倒是让班主任出了风头。那些自以为学问高深的大学生竟说班主任的观点没错;还有人拍拍我的肩膀道:“小弟弟,回去要好好学习,学好了马列主义理论才有革命的本钱。”我讨了个没趣,气急败坏,解下皮带就要抽班主任,可大学生们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把我们轰出了校园。

这次北大之行我脸面丢尽。回到自己学校,我的红卫兵战友们给班主任剃了阴阳头,胸前挂了“牛鬼蛇神”的大牌子,押着她游街;一面走还一面逼她唱那首牛鬼蛇神嚎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罪!”她若敢懈怠,宽皮带就毫不留情地抽上去了。这样折腾了一下午,到晚上,她跳楼自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听到了这个消息,慌了。我的确恨她,但是没想让她死啊!她怎么就这样精神脆弱呢?

我有点不知所措,一个人跑到北京林学院去串联。一进校门,就看见两条大幅标语从高楼上悬挂下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顿时热血沸腾。老天,这两句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父亲尽管官位不高,可也是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老革命!我有这样的英雄父亲,身上流的就一定是革命者的热血。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我所做的一切,都遵照毛主席的教导,怎么会错?班主任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

我又振奋起来,积极投身到运动中去。我这时的理想是做一个职业革命家。过去一直遗憾自己出生太晚,仗都让父辈们打光了,英雄事迹也让父辈们占尽了。现在,属于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不料我刚得意没几天,中央文革宣布,“老子英雄儿好汉”是反动口号,提出这个口号的谭力夫是反革命。谭力夫和他手下的人都被关进了大牢。

我一下子有点晕了。可让我更晕的是,我父亲也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给揪出来了,天天低着头扫厕所,时不时还要挂上牌子被批斗。若谭力夫的口号还成立的话,我也从好汉变成混蛋了。

我不服气。可比我父亲的官大得多的一大批高官大都也成了走资派。他们的子女更不服气。他们成立了一个叫“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的组织,决心去找中央文革讨个公道。我也参加了他们的组织。我们骑着摩托车,在长安街上风驰电掣,追赶江青的车子。我们要截住她,问她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时,我们年轻的心里一腔怒火:我们的革命老子跟着毛主席出生入死打下了江山,凭什么要把他们打成反革命、走资派?!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们自己也被关进去了。

我们正愤懑不已时,却不料江青亲自跑到监牢里来看我们了。她的样子亲切得像演戏一样。她流着泪,说革命既要讲原则,也要讲策略。你们不能莽撞,破坏了毛主席的战略部署。还说你们是革命小将犯错误啊!这一句话就把我们的心说软了。她接着又鼓励我们到基层去,到农村去参加革命实践……

我们很快就被放了出来。我兴冲冲回到家里。家里却什么都没有了:父亲已经身陷囹圄,母亲被赶到一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破房子里住着。现在,我已经从“红五类”的“好汉”变成了“黑六类”中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

我完完全全地迷失了。我搞不清革命究竟是什么?谁是真正的革命派?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参加革命。但是我常常想着江青说的话:毛主席有他的战略部署。他老人家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他说怎样革命就怎样革命吧。这时,毛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于是我就马上报名来到了云南的军垦农场。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