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蛟仰面大笑,笑得刀二羊心颤,心想这回躲不开了,他要提宝贝了。可艾蛟一脱口竟是一句唐诗:“千金散尽还复来呀!”
刀二羊盯着艾蛟看了半天,只觉得眼前这个艾蛟,跟过去他认识的那个艾蛟,简直判若两人。说起来,他在密支那邂逅艾蛟时,以为他就是当地土生土长的老缅。可艾蛟跟他一照面,就讲流利的汉语,他猜想艾蛟可能有华裔血统。这几日与艾蛟朝夕相处,被艾蛟悉心照料,发觉他心思十分细腻,而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生活习惯,也跟自己十分相近。这艾蛟让刀二羊更摸不透了。
这时艾蛟却大大咧咧地拍拍刀二羊肩膀,话锋一转道:“老哥,你说你皈依佛教了,我忽然想到曾经听人讲过一个苏东坡跟佛印和尚的故事。”
刀二羊笑了,就是不皈依佛教,他也知道这个流传千古的故事:
大文豪苏东坡常常与好朋友佛印和尚谈禅论佛,比赛话语间的机锋。有一天,两人出游,东坡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问佛印:“你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庄严如佛?”佛印点头微笑:“是的,你很像佛。”转而佛印问东坡:“你看我呢?”东坡故意揶揄道:“你看起来像堆牛粪。”佛印还是微笑着点点头。点头就是承认——佛印承认自己是牛粪。苏东坡觉得这次跟佛印斗智,可以说大获全胜了。
苏东坡心花怒放地回到家里,得意地对自己的妹妹吹嘘起来。可妹妹却直摇头,叹气说:“哥呀,你输惨啦!佛印和尚慈悲、宽容,怀着一颗佛心来看你,所以承认你就是佛。可你,以自大傲慢之心来看别人,把别人当作牛粪,而人家还对你点头微笑。这说明你自己才装了一肚皮牛粪呢,竟还如此得意忘形,你傻不傻呀?”
这段公案,刀二羊早在求学时代就知道了。知道归知道,他当然不会把周围的人都当佛。但是现在不同了,他已经信了佛,他该怎么看艾蛟呢?
见刀二羊踌躇不语,艾蛟倒轻松:“在你心中,也许我连牛粪都不如吧?不错,我做过坏事,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我这次救你是真心的。我只想跟你交个朋友,没别的目的。你也不要东想西想了。”
艾蛟的口气十分诚恳。刀二羊也听出来了,他在暗示自己,并不想要什么宝贝。
这倒让刀二羊心存惭愧了。他盯着艾蛟愣了一会儿,忽然发觉艾蛟其实挺年轻的;过去对艾蛟年龄的估计,全被他唇上留的那一小撮胡子和帽檐下阴沉的目光蒙蔽了。现在说说笑笑,看起来只怕比刘强还小呢。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未来的路还很长;自己既入佛门,就应该学习佛印法师,以一颗佛心看人,把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才是。
这样想着,刀二羊心无挂碍地又住了几日,无意识的闲聊中,好像也谈到过刘强。但是刀二羊确实不知道刘强去了何处,因此关于刘强的话题也只好中止。艾蛟倒也没表示过什么。分手时,两人几乎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
然而,送走了刀二羊,艾蛟自己却没有方向了。虽然从刀二羊身上弄清楚了那宝贝在刘强那里,但到哪里去找他呢?像鬼一样消失的刘强没有任何线索。没奈何,只得先沉住气,放出耳目,四下里打探刘强的下落。
再说艾蛟跟陈团长早就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了。这次他到孟帕,是来谈一笔沉香生意的,却不曾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光天化日之下,这个刘强从门外一脚跨了进来!艾蛟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老天啊!”
艾蛟心里一阵高兴,表情也从刹那间的惊愕化为潇洒自如。陈团长一语未了,他就向刘强拱手行礼:“幸会幸会!”
刘强做不来这种江湖动作,只勉强笑一笑,点了点头。
倒是陈团长看出端倪:“你们认识?”
艾蛟一听马上答应:“是啊,我们可是老相识啦!”
艾蛟说的是事实,刘强也不好否认。
陈团长朗声大笑:“太好了,你们都是从大陆来的知青。他乡遇故知嘛,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不一会酒菜就上桌了。当着陈团长的面,刘强不好说什么。艾蛟端起酒杯频频向刘强进攻,三杯酒下肚,刘强已经脸红耳热,突然心里一跳,他想艾蛟别是要把我灌醉了,好耍什么花招?
刘强坐不住了,找个借口说自己酒力不胜,匆匆离席,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把自己的思路理了理,心想这里是陈团长的地盘,目前自己并不怕艾蛟什么,只是身上带着的宝贝,不能有失。可是他想,当时刀二羊把宝贝转移到自己身上,完全是意外之事,连自己都不曾想到,艾蛟怎么会知道?艾蛟不是山青人——山青人要宝贝会一直盯着他刘强,可艾蛟盯的是刀二羊。但是尽管如此,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应该立即离开孟帕,返回密支那,尽快把宝贝交给太阳牧师。他恨不得拔腿就走,可马上动身显然不可能,因为陈团长还在跟艾蛟喝酒。他前去辞不合适,那么不辞而别?也不行,山口有哨卡,没有陈团长放话是走不出去的。再说就这么偷偷走了,好像自己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也不妥。陈团长对自己这么好,也不能失礼。另外,还得找机会跟陈团长单独谈谈,把艾蛟的为人告诉他,以免他上当受骗。他和陈团长已经是朋友,是朋友就得对朋友负责。
刘强思来想去,不觉太阳已经偏西,中午只喝了些酒,没吃上一口饭,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他信步走出屋子,想到团部去看看,酒席散了没有,也好见机行事。
不料刚出门,几名军人朝他匆匆跑来。他以为快天黑了,人家给他送煤油灯来,正要打招呼,却见两名军人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将他胳膊朝后一扭,就抖出绳子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刘强大叫:“干什么?我是你们陈团长的朋友!”
可那几个人不理他,只是押着他朝前走,一直走到了最北面山脚下的一间小屋子前。这间屋子砖墙铁皮顶,看着比寨子里其他屋子要牢固,而且坐落在山凹里,三面环山,只有门口一条小路可通。小路口上布着岗哨,这里倒是关押犯人的一个好地方。刘强被松了绑,推进屋内,门被哐啷锁上了。刘强隔着窗求他们给陈团长带个话,请陈团长过来跟自己见一面。可是那几个士兵一言不语,像个哑巴似地顾自走了。
镇静了一下,刘强慢慢想明白了:在这个地盘上,没有陈团长的命令,谁敢关押他的朋友?可自己怎么得罪陈团长了?虽然上午跟陈团长争吵了几句,可一转眼他就又笑眯眯的了,说明陈团长根本没有把这点争执放在心上。刘强相信自己不会看错,陈团长的本性是豁达大度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艾蛟向陈团长进了谗言。不过艾蛟说的话,陈团长也得信了才起作用啊。见多识广的陈团长怎么会一下子就被艾蛟迷惑,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自己给关起来?
屋内的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寂静中传来脚步声。刘强一下子跳起来:“陈团长!”
刘强从屋子的窗口望出去,见来的人手提一只竹篮,微微佝偻着背,根本不是陈团长,而是上午邂逅的那个老教师。
老教师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窗台上:一碗米饭,两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还有一碟红红绿绿的辣椒炒青菜。
饭菜还都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烧出来的。刘强看了看,故作轻松:“荷包蛋好香啊,跟小时侯外婆给我煎的一模一样。老师,这不会是你给我做的断头饭吧?”刘强是故作轻松,说句玩笑话的,却不料“刷”的一行泪水,自老教师眼中夺眶而出:“刘先生,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可你眼下的处境真的很危险。你还是服个软,向陈团长认个错表示悔改,或许还有救。否则……”
“认错?我有什么错?”刘强惊愕。
老教师两眼瞪着刘强,脸上表情很严肃:“我问你,你是不是外国肃毒组织派来的卧底?”
“不,我不是什么卧底,也没有人派我来做卧底。”刘强很坦然,“不过我以前确实做过肃毒工作。我告诉你,今天来的那个客人艾蛟,就是个毒枭,我曾抓捕过他……”
“唉——”老教师的一声长叹截断了刘强的话头,“就是他向陈团长告发了你啊!说实话他如果告你犯过别的罪,哪怕是杀人抢劫奸淫掳掠,陈团长都不会杀你,可他告你的是外国肃毒组织派来的卧底,这就犯了大忌。我们这里有条规定,在孟帕,凡是与外国肃毒组织勾结的人,一律枪毙!所以陈团长也保不了你啊!”
“为什么?”刘强觉得不可思议,“毒品是害人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规定?”老教师并不理会刘强激动的责问,只一个劲长吁短叹:“小伙子啊,你一定是受了外国人的蛊惑。”
“不管谁蛊惑,肃毒都是正义的事业。”刘强毫不含糊,坚定地说。
老教师还是摇头:“你有所不知,那些西方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知道,上午还和陈团长争论过。”刘强不客气地望着老教师说,“不错,毒品最先是西方人贩卖到我们东方来的,孽是他们作的。可他们现在已经认识到了毒品的危害,在肃毒了嘛。这说明人家在悔改,况且现在受毒害的不仅仅是西方人,也包括我们东方人,包括……”
刘强接下去想说的是——包括关在屋子里的我。可一语未了,老教师已急匆匆地打断了他:“小伙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告诉你的是,外国人,包括美国人,他们都很虚伪。他们在这里欺骗和利用过我们,让我们吃过大亏,留下过血的教训……”
说到这儿,老教师突然伸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敲了两下:“你看我,人老了,说话就是啰嗦!现在说什么西方人、东方人?现在要说的是你——我听说,陈团长本来是喜欢你的,可艾蛟告的状他也相信了。他觉得你确实很像一个肃毒人员。而且,艾蛟告状时还有其他人在,瞒也瞒不住。因此,他只好说要等审讯查实后枪毙你。可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有点不舍的。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待会要是陈团长来,你就对他说,参加肃毒组织是从前的事,现在知道错了,以后决不再与他们有任何牵连!求他能放你一条生路。”
老教师的话一句赶一句,好像担心说不完似的。这时山谷里传来一阵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又好似人的脚步声。老教师像一只警觉的猫,马上就竖起了耳朵:“恐怕是陈团长要来了。你记着,一定照我的话跟他说啊!我得走了。”老教师说罢一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风过之后,一切复归寂静。
放在窗口的饭菜,已经冰凉得没有一丝热气了。刘强将它们拿进屋子,刚才还饥肠漉漉的,咬了一口荷包蛋,味同嚼蜡。他问自己: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突然,一个奇怪的声音从路口方向传来。路口离监房不远,因此牢房门口没另设岗哨。这声音好像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恐怖的叫声,但又没有完全发出来,就被截断了。这截断的声音撕裂黑夜的寂静,生硬地插入了刘强的耳膜。他全身一抖,就扑到了窗前,想往外面看个究竟,却是徒劳。外面已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刘强听见自己的监房门“簌簌”地动起来,好像有人在推,又像是有人用钥匙在开,可一时间又打不开,很心急的样子。
刘强猛喝一声:“谁?!”
门外的人也终于回应了:“喂,里面的人听好了,老老实实把那货交出来,可以留你一条小命,以后咱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否则,你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侥幸了!”
艾蛟!这个恶魔竟知道宝贝在自己身上?!刘强终于明白了。
“怎么办?怎么办……”刘强迅速地转动起脑子,紧急思忖对策。他知道眼下艾蛟是有备而来,他显然不是一个人,而自己则孤立无援!
刘强的目光四下里扫射,想找一件可以用来抵抗的武器,凳子也好,棍子也好,哪怕一把扫帚都行。
可是没有!屋子里空荡荡的,黑暗中一圈摸过来什么都没捞到。他真的有些慌了,他不能不慌。他的心“怦怦”乱跳 ,可随之胸口又似乎有一下又一下被振动的感觉。这种振动感强烈而熟悉,仿佛让他心脏搏动的力量在瞬间加强了,仿佛自己的身体里突然注进了新的生命的力量!恐惧与慌乱感顿然消失,他的心变得无畏无惧起来。啊,宝贝啊宝贝,神秘的宇宙之神送给人类的礼物,决不能落在恶魔手里!我与他们拼了,即使赤手空拳也要拼个你死我活!上帝一定会保佑我,会的……想着,他迅速地闪到了门旁边,准备伺机出击。
门就在这时“哐”的一声被强行打开了。刘强立刻准备挥拳冲上去。可奇怪的是,这时只听得“啊”地一声,门开处却没有艾蛟。刘强趁机冲到了屋外,迅速四下里搜寻,也没见一个人影,只有一股浓浓的雾气迎面扑来。那白茫茫的雾,似乎把夜的黑色褪去了不少。它像是飘动着的有形状的风,匆匆聚拢,又纷纷荡去,刀斩不断,斧劈不开,像是千军万马,只顾奔腾驰骋。刘强睁大眼睛,在这紧锁山谷天地的浓雾中,他终于看到了一条巨蟒正在翻转扭动,追赶着艾蛟一帮人;那帮人已被巨蟒追得抱头鼠窜……
刘强愣住了,一时竟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忽然又回想刚才所经历的情景,明明是很现实的,难道、难道……没容他继续想下去,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雾气中飘来,一只温柔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汗湿的手,一个亲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催促:“走,小刘,快走!”
“啊,玉哨!”刘强惊喜交加,“你怎么会……”
“不要问了!”玉哨急急打断了他,“快走!”
浓重的雾像白色的丝绸一样在四周舞动,而牵他手的玉哨流动如水,闪亮如星,把他迷糊的心智照得一片清明。然而,眼前天地空濛,宇宙也如初始的混沌,大雾吞噬了一切……茫茫苍穹下,只剩下一个女人,还有他自己。现在,他只有紧跟着这个女人!跟着她便是他的生命,他的希望……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他跌跌撞撞,但是始终不离不弃,紧跟着玉哨,如影随形。
可是,两个人刚走出不远,后面就有枪声传来了。刘强不管不顾,继续跟着玉哨奋力前行。可急人的是,白色的丝绸幕布正在被人拉开,浓雾在“忽忽”地飘散,仿佛冰融化变成了水,而水又如潮水般地在后退。刘强已清晰地看到玉哨苍白的脸上焦灼万分:“快,蛊的法力正在消失……”
后面的枪声已如炒豆般密集。一群人打着火把追上来了。
玉哨忽然站住了,对刘强说:“你快走,我来阻挡他们!”
刘强摇头:“你现在再放蛊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要抓的是我,跟你没关系。我留下,他们就不会顾及你,你快走!”
可玉哨却很坚决:“不,这次要死也死在一起!”
刘强急了,一把拉过玉哨,蹲到了一块山石的背后,匆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纸,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交给玉哨:“你快走,立刻到密支那去,照这个地址去找一位姓陈的太太,求她来救我!她对我说过关键的时候可以去找她的。”
此举纯属急中生智,但是对他而言,也许是唯一的希望。道理讲清楚,玉哨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刘强见状,伸手就从自己的胸前掏出宝贝,一把塞到了玉哨怀里:“这是件无价之宝,艾蛟现在追杀我就是为了它。你拿去好好保存,不见到我不能脱手。”
玉哨还要问,刘强只说了两个字:“切记!”就从山石后从容地走了出来,迎着人声火光而去。没有人注意到,在黑暗的迷茫里,还有一只白色的蝴蝶轻盈地飞出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