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冤家聚头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35:29

艾蛟见到刘强,也很意外。

白昼的强烈光照中,直面对峙的瞬间,能清晰地看到彼此脸上的每一根汗毛。

在以往的那段日子里,艾蛟曾像一只猫头鹰,在黑暗里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狠狠盯着刘强。他盯着刘强与玉哨姑娘出双入对,盯着刘强到小店去买红梅香烟,盯着刘强把第一支有毒的香烟吸进肚里……他终于盯到了毒瘾发作的刘强,被湍急的流水席卷而去。他狂喜地奔向玉哨。他渴望与她在一起。可是他的招数无一不败,甚至差点丧命。情场上失意,但是赌场上他的运气不错。他在**上的事业越来越红火。这不,在密支那与刀二羊的巧遇,使他得知有一块山青人的稀世奇宝在刀二羊身上,于是他想尽了办法要把这件宝物弄到手。他的计划细致周详。他时退时进时硬时软,把一个夺宝的谋略跳成了优美的象脚鼓舞,每一步都闪着他智慧的灵光。终于,毒蛇落在刀二羊身上了。在那黎明前的黑暗中,他飞刀过去,其实并不想伤害刀二羊。因为他料定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刀二羊,最后的一步棋,必定是将宝物藏在身上准备逃跑。他追上去夺宝不过是囊中取物而已。但是他要威慑一下刀二羊身边的那个老和尚。那老和尚显得深奥莫测,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才好。可是艾蛟怎么也没有想到,刀落处,突然横道里又蹦出了个刘强!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眼前的这个刘强究竟是人是鬼?

幸亏艾蛟从小也是受过唯物论教育的,要不没吓着别人,自己就先要被吓瘫了。他想,刘强就算没淹死,一个有毒瘾的人,也是像一堆摔在地上的臭豆腐,再也提不起来的,哪能如猛虎般扑来?唯一的解释就是:见鬼了!真的见鬼了!

不,不!他决不信鬼!若信鬼,自己哪能一路走到今天?但不可否认,他有那么一点儿懵。因为这点儿懵,他的行动略微迟缓了些,以致挨了对方一刀。所幸这些年浪迹天涯,三教九流无所不通,也学得了几招拳脚功夫。他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闪开了,只是胳膊上浅浅地被划破了一道皮肉。匆匆包好伤口,他又带领同伙反扑过去。他再一次告诫自己不怕鬼,他是彻底的唯物论者!

可是,随着灰白色晨曦的轻柔蠕动,刘强就像鬼一样,在黎明即将降临的时刻消失了。呈现在艾蛟面前的是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刀二羊和老和尚,都已经奄奄一息了。艾蛟大喜,他迅速在刀二羊身上搜了一遍,却不见那宝贝的踪影;于是又搜老和尚身上,也没发现。为了预防万一,他事先也派了几个手下去曼龙佛寺搜查,这时他们也空着手回来了。艾蛟心一沉,正思量间,老祜巴已悠悠睁开双目,看了看他:“你是艾蛟吧?”

艾蛟一肚子气没处撒:“知道就好,快点把东西拿出来,免得我动手!”

“阿弥陀佛!”老祜巴依然和颜悦色,“看来,你是有缘了——”

艾蛟愣住了:什么意思?说我“有缘”,那就是该得这宝贝?这老和尚为什么这样说?他的脑子有没有问题?

见艾蛟还在犯傻,老祜巴扬起下颌,朝刀二羊方向指了指:“快去救他。你救了他便有缘!”

艾蛟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过来了。不管怎么说,这老和尚的点拨是有道理的——如果说那宝贝是瓜,那么刀二羊就是藤;只有顺着藤才能摸到瓜!

他赶紧弯下腰,伸手试了试刀二羊的鼻息,发觉还有气,就从怀里掏出一丸药,塞进了他的嘴里,又将他的下巴往上一抬,眼看着药丸被吞下去了,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他又将手伸进怀里,正要把仅剩的另一颗药丸拿出来给老祜巴时,却听老祜巴大喝了一声:“快走!”

话音刚落,后面的竹林里竟响起了枪声。艾蛟这才恍然:原来还有一拨人也要来抢这宝贝!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将那颗丸药一扬手扔给了老祜巴,又命他的同伙背起刀二羊,就一路狂奔起来。

刀二羊醒来时,已是瞑色初降时分。他是被一股浓郁的芳香气息熏醒的。那股香气很奇异,既醇厚,又幽微,还带一点他所熟悉的中药味——这弥漫的药味,让他陡生亲切之感,仿佛置身于童年时代自己居住的那幢粉墙黑瓦的乡间小屋里。父亲总爱在屋子的一角支起炉子煎药。父亲煎药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些生了病的孤老和穷乡亲;父亲给孤老看病不收钱,还贴上药,煎好了给人送去。他仿佛听到,父亲守在炉边时轻微的咳嗽声。他甚至在想,究竟是谁的神奇妙手,摘掉了他生活中的全部苦涩,而只让这温情的药香留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他使劲睁开眼睛,发觉正躺在一张竹榻上。竹榻安置在一间竹楼里,很干净。这显然不是他小时侯睡的铺着厚厚棉絮的木板床。他吸了吸鼻子,空气里依然暗香浮动,不绝如缕。可人微微一动,马上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嘴一张,就吐出来了,光洁可人的地板上被他吐了一滩黑水。这时有人过来,蹲在地上收拾他吐的秽物。他心里不过意,支着身子要坐起来。蹲在地上的人站起来按住了他:“别动!”

刀二羊大吃一惊:这人竟是艾蛟!

艾蛟不理刀二羊的惊诧,把地上弄干净以后,又出去端进来一个脸盆和一只茶杯。茶杯是搪瓷的,杯子里浅浅地盛着清水,杯子外面奇怪地写着“上山下乡”一行字。刀二羊看不懂,杯子拿在手里,喉咙干渴难耐,刚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却听艾蛟在耳边叫:“吐出来,吐出来!”艾蛟一边叫一边端着脸盆上前接。原来这是让他漱口的水。刀二羊心里想,怎么回事?这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艾蛟待刀二羊洗漱之后,才端来一碗熬得热乎乎的米粥,一口口喂他吃。一碗粥下肚,刀二羊的精气神有所恢复,打量竹楼里的摆设,他判断自己已经身处异域,而且恐怕是到了艾蛟的领地。可这家伙竟没要他的命反而救了他,这有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一转念,心里也就释然了。艾蛟是想要他的宝贝,宝贝没到手,所以留他一条命。不过即使如此,艾蛟的服侍,好像也过于殷勤了。

更奇怪的是一连数天,艾蛟只是小心翼翼地服侍他,闭口不问宝贝的事,好像压根就没有这个茬。艾蛟不问,刀二羊当然乐得不说。问题是刀二羊胳膊上被蛇咬的伤口还在发炎溃烂,对此艾蛟也束手无策:“老哥,为了救你,我把能用的药都用上了,现在没辙了。你是医生,你自己想想办法吧。”

艾蛟的话无可挑剔,现在从刀二羊的身体状况来看,蛇毒显然是被控制了,没能伤害到他的心脏。可天气炎热,伤口这么烂下去,弄不好最后只能到仰光的大医院里去截肢了。

刀二羊搜肠刮肚,终于开出了几味药。他知道,这几味药都是本地有的草药,上山就能采到。可艾蛟却很茫然,凡是刀二羊叫出的草药名字,他一样都不认识。这也难怪,隔行如隔山嘛。不过艾蛟很认真,把刀二羊说的草药名字、形状、习性和可能生长的地方,都一一记了下来,写在纸上分发给手下的人,命令大家分头去采。不到一天,个个都满载而归。大家当着艾蛟的面把草药从背篓里拿出来,一样一样让刀二羊过目。这时刀二羊就只有啧啧赞叹的份了:不错,不错!这些人采来的药几乎无一差错,哪怕刀二羊自己去采,也没这么高的效率和准确率。

根据刀二羊的配伍,艾蛟亲自去煎药。艾蛟煎药不在刀二羊的房间里。刀二羊开始有些顾虑,但是进而一想,人家要害你早就害了,何苦还要费事为你采药熬药呢?

这么一想,刀二羊反而放下了心,舒舒服服地靠在竹榻上。他闭目养神片刻之后,艾蛟就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接过碗,一股他熟悉的草药味萦绕于鼻端,没错,正是他开的那几味药。喝了一口,却差点吐出来:“呀,真难喝!”

艾蛟在一旁笑了:“药嘛,哪有好喝的?要好喝我给你冲蜂蜜水,有用嘛?”

刀二羊想想也是,他过去可没中过蛇毒,也没尝过这种药,也许就是这个味,要治病嘛,有什么办法?便定下心,“咕嘟咕嘟”,满满一碗汤药下了肚。

艾蛟一见,忙递上一颗从密支那买的奶糖:“吃粒糖压压嘴里的药味!”

甜甜的奶香,久违了的温馨和体贴,柔柔地在刀二羊口中溶化。刀二羊便有些迷糊,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在满嘴满心甜润的感觉中,他看见艾蛟俯身向他望着。艾蛟皱着眉头,神情很严肃。他有些不安,也用力盯着艾蛟看,眼前却恍惚起来。突然他发现,俯身望他的不是艾蛟,而是……他努力想着,但还是辨不清楚究竟是谁。

“你怎么还没走?”这人一开口,刀二羊似乎明白了:“噢,你是小刘、刘强吗?”

“是啊,我是刘强。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刀二羊心里觉得好笑,想:既然你是刘强,这话该我问你,怎么你问我了?不过他还是觉得应该好好回答“小刘”的问题,就说:“我在艾蛟这里养伤。”

“艾蛟?”“小刘”十分紧张,“艾蛟一心想要你的宝贝,你把宝贝放好了没有?”

刀二羊脱口而出:“这就要问你了。”

“问我?”“小刘”的声音很委屈,“我怎么知道?”

“啊?你不知道?我不是给你了吗?”刀二羊十分惊讶。一问一答之间,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给了我?好像没有啊。”“小刘”说,“也许还在和尚那里吧?”

“不可能!”刀二羊不客气地斥责他,“我记得很清楚,我在昏迷前,把宝贝塞进了你的上衣口袋里!”

“啊?我没注意……那让我找找,找找!”在一阵慌乱中,“小刘”雾一样地消失了。

刀二羊想叫,却不知道要叫谁。他一下子忘了刚才在跟谁说话。他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想醒,但又醒不过来……他宛若在梦中,是一个不断告诫自己不要睡觉的梦。

刀二羊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才完全清醒,刚洗漱完,艾蛟就给他摆上了早餐:一小锅特地为他熬的粥,配了几碟摆夷风味的爽口腌菜,再加上满满的一大盘鱼腥草。艾蛟指着这盘鱼腥草对他说:“这里人都说这个草吃了败火去毒,特地给你弄来的。”

刀二羊有些感动,端起碗就吃。

艾蛟在旁道:“看样子,你胳膊的肿退了不少,你的草药还真有效。”

刀二羊摇摇头:“可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

艾蛟也坦率:“可不是嘛,从昨天中午一直睡到现在,我们都不敢惊动你。”

刀二羊心里奇怪。他开出的草药,应该没有安眠作用,怎么会一喝下去就睡这么死?隐约又觉得,睡下去的时候好像做过梦,可是做的什么梦呢?真要回想起来,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吃罢早餐,刀二羊仔细看了看胳膊上的伤口,见还未完全好转,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药继续用下去。第二碗药下肚,没再昏睡。这样一连数日,内服加上外敷,伤口周围的红肿消失了,溃烂处收口结痂了。刀二羊的胃口也越来越好。

艾蛟见刀二羊能吃,就炖了一只鸡送来。黄蜡蜡的汤里漂着一朵朵菌菇,看上去鲜美诱人。可刀二羊却说自己皈依佛教了,不吃荤。

艾蛟二话不说,就把鸡撤下了,只是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你现在身体虚弱,鸡是大补的呀!”

到晚上,艾蛟重新端上一盘菜,黑的白的煮成了一堆。艾蛟眉开眼笑:“吃吧,素菜!”

刀二羊夹了一筷送进嘴里,顿觉齿颊生香,满口说不清的清爽鲜美,嚼起来,柔中还带着一股韧劲,真是从未尝过的美味。刀二羊犹犹豫豫地问:“这是……鸡棕吧?可是又比鸡棕好吃多了。”

“算你有眼力。你吃的那一筷黑的,是鸡棕里的这个——”艾蛟说着翘起了大拇指。

“鸡棕王?”

“你猜对了。这种黑颜色的鸡棕,专长在树上的白蚁窝里,一百棵树里也难得长一朵。平常我们说山珍海味,这就是山珍里的珍品,营养价值特高。你不吃鸡,只好给你弄盘鸡棕王来补补了。”艾蛟说。

刀二羊心里一热,一百棵树里也难长一朵的鸡棕王,凑成这么一大盘,何等代价呀!

可艾蛟却笑呵呵的,一脸得意相,活像个调皮的大男孩。

刀二羊不禁又想起,那天从昏迷中醒来时满屋缭绕的奇香,起先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香,起床后发现桌子上的白瓷盘里搁着一片木屑样的东西,正在燃烧,袅袅烟雾芳香浓郁。他细看那“木屑”,不似真的木屑那样干枯,却呈现蜜一般黄黄的润泽。他的心一跳:沉香!

刀二羊深知沉香名贵,但到底有多名贵他也不知道。刀二羊没问艾蛟,但显然自己能从阎罗王那里打了个来回,沉香是功不可没的。可见艾蛟为了救他,确实不惜代价了。不过艾蛟为什么始终不提宝贝的话题呢?艾蛟要是不为宝贝,怎么会待他这么好呢?咀嚼着美味的“鸡棕王”,刀二羊对自己说,快了,艾蛟马上要开口了。可是直到所有的“鸡棕王”都落户到他肚子里去了,艾蛟也还是一如既往地闭口不提什么宝贝。

刀二羊反而憋不住了。他真想直截了当问问,为什么要待他这么好?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你的鸡棕王一定很贵,还有你在我屋里熏的那个……是沉香吧?那更是贵得不得了的东西!”

“哈,再贵也没有朋友间的情谊贵嘛!”艾蛟不以为然地朝刀二羊挥挥胳膊。

刀二羊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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