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畅饮至夜深,陈团长起身送刘强到为他安排的住处去。可出了屋门,两人的步履都有些摇晃,于是互相搀扶着朝前走去。这时白日村寨里的嘈杂声已经沉寂,黑蒙蒙的云雾掩去了漫天繁星,群山都已经沉坠在黑暗的海洋里。他们只能靠手电光照着脚下一点点的路。陈团长的手搭着刘强的肩膀:“来,我们唱个歌,唱个歌……”
不等刘强有所反应,陈团长已站定下来,仰望漆黑的天宇,放声唱了起来:
“华夏的弃儿在异乡流泪……
像从绝望的心灵里发出的深深叹息,仅此一句,就让刘强震住了。突然他泪流满面,悄然后退几步,听陈团长继续唱下去。
“为了民族,为了家乡的黄土地,
我们流血牺牲,英勇杀敌;
我们流落在亚热带的丛林里……
嗓音嘶哑,歌声并不动听,但歌词却字字句句撞击着刘强的心。刘强不去打扰他,静静地分辨他唱的歌词:
“华夏的弃儿在异乡流泪,
赶走了鬼子,我们有家回不去;
我们任人宰割、任人驱使,
没有人肯给你怜悯和正义。
华夏的弃儿在异乡流泪,
权力的拔河,输赢要绳子承担;
我们默默地哭泣,无奈地叹息,
苍天啊苍天,这是什么道理?!”
刘强直愣愣地站着;黑暗,从这边到那边无所不在;悲伤凄凉的旋律锁在黑暗的笼中呜咽,左冲右突,却无法见到光明的一角。泪水继续从眼眶里溢出,迷糊了刘强的视线,恍惚中竟不见了陈团长的身影,仿佛他已化作悲怆的音符,消弭在无边的黑暗中了。甚至刘强自己,好像也在如泣似诉的呜咽中消失了……
转眼间刘强已在孟帕呆了好几天。这几天内,陈团长让他到各处走走、看看,随他找人谈话、提问题,所以他将这里的情况大致摸清楚了。尤其是他也弄明白了游击队用军火来这里换走的,竟是他深恶痛绝的鸦片。
对此刘强十分愤怒。刘强的愤怒缘于自己曾经有过的痛苦遭遇。他义愤填膺地去责问陈团长。可陈团长却一脸无辜地望着他。陈团长说兄弟你误会了。我们有严明的纪律。我们部队不贩毒,我们的战士也不吸毒,我们更不种植鸦片。
刘强觉得不可思议:“那你们给游击队换走的鸦片,又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收了他们的枪支,又给了他们鸦片,不是贩毒是什么?”
“那些枪支我们并没有拿,都送给这里的山官了。我们呆在人家的地盘上,要跟人家搞好关系嘛。”陈团长不慌不忙地解释,“至于鸦片,也是当地老百姓种的。孟帕这里山深林密,老百姓种粮食根本不够糊口 ,只好种罂粟。种了总归要卖掉。不卖你让他们吃什么穿什么?难道让他们退回到原始社会?”
刘强愣在那里,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么说你们贩毒还有理了?”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没有贩毒。”陈团长一本正经,“我们只是为当地老百姓提供一些方便。我们借人家的地盘生存,寄人篱下……”
说到这儿,陈团长拍拍刘强的肩膀,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们要活着,这里的掸帮老百姓也要活着,要活着就要吃饭。如果这里人人都像美国人那样天天喝牛奶吃牛肉,谁高兴去种罂粟?可偏偏西方那些吃肉喝奶的家伙,在一百年前把毒品弄到东方来了。他们祸害了东方人,现在反过来又到东方来禁毒。这实在也有点滑稽可笑吧!”
刘强一时张口结舌。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才是。他应该反驳陈团长:毒品害人是不分东方西方的。眼前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兄弟也是受害者!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闷闷地转身走开了。
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每走一步,脑子里都是数天前两人喝醉了酒的那个无月之夜,陈团长所唱的那支歌的旋律。陈团长不是职业歌手。陈团长的声音并不高亢,可那旋律却把他的心掳去了。那种无望和悲戚,那种忧伤和孤寂,仿佛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他因此对陈团长恨不起来,好像陈团长无论做了什么都情有可愿似的。
在广场中心转了一圈 ,任混乱的思维和情感在脑子中翻滚,不知不觉地,他的两只脚,却把他带到了一片榕树林里。
那些榕树的气根重重叠叠,像水浪似地一波一波向旁边推拥着。阳光在浓绿的枝叶上面闪耀。刘强靠着树干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渺小到了跟一只急急忙忙顺着树干往上爬的蚂蚁没什么两样。那些枝头上喧闹的鸣禽,那些花间嗡营的蜜蜂,也把他一声声的长吁短叹淹没了。
这时,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仿佛来自天堂的欢愉之歌——比鸟鸣还要脆嫩,比清风下的甘露还要清甜;确切地说不是歌,而是他久违了的天籁之音——那是一些从儿童们的口中念出的单词:家乡、中国、长江、黄河、泰山、西湖……
他循声四顾,全身的热血都汹涌起来了。终于,他在榕树林的一侧看见了一间竹子搭起的大平房,走近那里,见平房的门敞着,站在门边,可以看到屋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山水画。在这幅画下,整整齐齐地坐着几十个孩子。这些孩子一个个都睁大眼睛,随着老师指在黑板上的那根教鞭的移动,用力在念:家乡、中国……童稚的声音绕梁而飞,在他面前织出了颜色,织出了味道,织出了季节的更迭和生命的枯荣。他泪眼婆娑……
不知什么时候,下课了。孩子们蜂拥而出。老师也夹着粉笔盒和教鞭走出来了。人家倒先叫了他一声:“刘先生!”显然这位老师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忙回应,抬头看去,发现老师已头发斑白,腰背佝偻,走起路来脚还一拐一拐的,真够称得上是位很老的老先生了。
老先生见刘强目光呆呆地朝教室里望着,以为他在看那幅山水画,就带他走进教室,站在那幅画前面解释说:“刘先生,你一定觉得这幅画跟这么简陋的房子格格不入是吧?你有所不知啊,这幅画是我们陈团长的父亲陈师长的大作。陈师长了不起,本是世家子弟,抗日战争时投笔从戎,参加过淞沪抗战,台儿庄战役,一路打下来,赫赫战功数不清,可就在这里,为了保住我们这一小块赖以活命的土地,在抵抗政府军的进攻时牺牲了。陈团长把父亲早年画的这幅画挂在这里,不仅为了怀念父亲,更为了让孩子们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国和家乡……”
刘强不由得定睛仔细端详起这幅画来。这幅画的画面很大,刘强估计大约宽五尺高三尺左右,用一个简单的油漆木框裱装着,挂在了教室后面的山墙上。画题为“梦乡”两字,笔力遒劲但又不失秀雅;整个画面里平湖塔影、长堤绿柳、拱桥廊亭,还有湖畔的草长莺飞,是一幅十分生动传神又逼真的杭州西湖春景图。画面的左下方,利用湖面的空白处,还用工整的行楷题上了白居易的那首咏西湖的名诗:“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底;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下面的落款是“篱下居士陈”。
看着,刘强的眼眶又湿润起来了。似乎是为了掩饰,他问老师:“陈团长父亲是杭州人?”没等人家回答,他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我的老家也在杭州西面,只是1958年后跟着外婆在上海生活了;可每年外婆总要带我回老家看看的。还有……”
他突然想起了还有皎皎的祖籍也是杭州,胸口一痛,就顿住了。可老师已经显得很高兴了:“这么说,刘先生跟我们团长也是半个同乡了。刘先生要是肯留下来的话,我们这些中华的孤儿就有福了。我们的孩子就有指望了。”
刘强以为老师在客气,笑着摇摇头:“我何德何能?老师您教得很好啊。我刚才都见到了。”
“我肚子里有几滴墨水自己知道。”老师苦笑了一下,“我们这代人算是完了。可我们的下一代,要是能好好地受完中等教育,将来就能走出孟帕,到大学里去深造,以后也许还能有机会回到祖国去,不会像我们这样过提心吊胆、寄人篱下的日子了。听说刘先生您是大学生,让您来教中学是绰绰有余了。不瞒您说,中学教材我们也有,是从台湾弄过来的,可就是没有老师教。刘先生……”
刘强和这位老先生面对面站着。他的背后是学校的脆弱的篱笆墙,仰起头来,便是透澈湛蓝的天空。一时间他好像无法辨清那声声恳切的呼唤是从哪里来的?似乎孟帕起伏的群山,南风吹拂的每一根草叶,山涧溪流的每一朵浪花……都在说:“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一时间刘强忘记了正在跟自己说话的这位老教师,也忘记了刚刚与之发生过争执的陈团长。他好像忘记了一切,只有良知和责任在自己的心灵里拷问与挣扎。他想人类的苦难为什么这样无穷无尽?人类为什么要不停地窝里斗、作贱自己?历代哲人圣贤为了人类能够真正过上平等自由幸福的生活,已经为之奋斗了几千年;可见要实现人类的这个终极理想目标,真是任重而道远啊!但也唯此,生命才有意义。
他激动地转过脸来,想告诉这位老教师,他已经答应了陈团长,他不会食言的。还未开口,这时一个小兵匆匆跑来,对他说:“刘先生,陈团长叫你马上去团部。”
刘强奇怪:“有什么事呀?”
小兵说:“来了客人,也许是要你一起去见见面,陪陪客人吧。”
听小兵这么说,刘强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匆匆来到团部。
一脚迈进屋子,只见那大大的木头方桌周围,已经坐满了一圈人。陈团长笑吟吟地向刘强招手:“刘先生,这边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刘强一抬眼,一口冷气吸进肚里——“这位”不是别人,竟是烧成了灰他也能一眼认出的仇人——艾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