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永诀(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1:49:59

一觉醒来,她好像觉得有点不对劲,虽然门关着,再加上爸亲手钉的门帘把门上方的玻璃也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里面是黑是亮,可她总觉得,里面没关灯,起床推门一看,果然,爸还坐在藤椅上,还是那种大骆驼的姿势,好像一动也没动过。她看看表,两点了。

再也顾不上别的,走进去直截了当地说:“爸,别看了!”

爸挥挥手:“去去,我正来情绪。”

她退出去,但是再也不能合眼。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催爸上床休息,为此她有点后悔刚才把搞子拿给爸看了,不如说没改好拉倒。可是,真要是这么说,爸会非常生气的。最近以来,爸对她写作的逼迫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他总是以各种办法来敲打她。有时他以一种嘲讽的口气对她说:“全国这么多杂志,我怎么找不到你的名字呀?”

“我在写……长篇。”

“三个月写一部长篇,慢得不能再慢。你写了多久?”

她不敢说,她写了三年也不止。她从来不是快手,可从来也没放松自己。十一月初她陪爸去北京,原打算住一个星期,待爸回台北时再离京。可是,听说文学出版社肯定了她这部稿子并要她修改,爸马上就撵她回上海。她大不以为然:“回去的机票也买好了,不就差三四天嘛,我就是早三四天改好,送到出版社去,人家也不一定早三四天看呀!”他一听火冒三丈:“人家什么时候看是人家的事,你不许拖!”他饭也顾不上吃,当即打电话托朋友给她退票又买票,他那些朋友也晓得这“老爷子”的脾气,接到电话就马不停蹄地跑,到晚上将一张新的机票送到她手上: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起飞的。

所以,她不能对爸说没改好,不能不让爸看她的稿子。可是,要命的是这么通宵看下去,可别犯心脏病啊!

真不能想象在这个世界上爸服从过谁,只能肯定爸在这个世界上最真挚最深沉地爱过……

她翻来覆去想点子怎么说服爸休息,就在这时她听见里面发出一声含糊的喊叫,她一下子就跳起来,推门进去,只见爸仰面靠在藤椅上,半闭着眼,脸色很白。她吓得赶紧问:“爸,你怎么了?”

爸不出声,一动也不动,仿佛昏迷过去了。看过的稿子,整整齐齐地叠在书桌上。

“爸!”她听见自己的喊声在发抖,惶恐使她不知所措。就在这时,爸突然站起来,一把拉住她,使劲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你真是——我的女儿!我的好女儿!”

欢乐有如早春晨光的加冕,拨亮了一片青葱的竹林;天空向她展开了明朗宽广的心。她已明白了怎么回事,但是不可置信。

果然,爸望着她又说:“真没想到,你改得这么好。我研究了那么长时间的中国现代文学,一直梦想能看到具有史诗意味的、反映中国农村的长篇小说。我甚至自己也梦想着写一部,为此我还采访过好多人,积累了许多材料……想不到我要写的,已经给你写去了。好——我的女儿,太好了!”

似乎为了平息心头的激动,爸重新坐到藤椅上,顿了顿又说:“不过,文学的事业无止境。我一直对中国的现代——也就是你们说的当代文学寄予希望。我想以后把我那个研究中心,办到大陆来。儿子,想办法帮我打听一下,我要买一幢房子。”

说着他又提高嗓门,振奋起来,好像研究中心马上要在大陆开张似的。林男抿嘴笑了,想爸真是典型的多血质,自己来大陆,太太呢?儿子呢?但似乎这话不好问:“那么,你的家……”她欲言又止。

“我的儿子,大学毕业以后要去美国留学,”他一下子洞穿了女儿的疑惑心,“太太也要陪他们去。可是,我不能去;最多两面跑跑去看看他们,我不能长久呆在那种地方。我的事业在大陆!”

似乎一切都已经过深思熟虑,林男愣住了。她意识到夜已结束,新的一天开始了。果然,早晨第一次报时的钟声在这个县城寒冷的上空响起:“当——当——”在这时间奏成的悠悠旋律中,爸问她:“女儿,将来我老了,你能帮我推轮椅吗?”

她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使劲地点头,然后不顾一切钻到床底下,拖出那大包珍藏的草药。

爸并没有像她原先想象中那样发火,只说:“谢谢你的孝心,不过,我不能相信这种草……”

她还想解释,爸拍拍她的肩:“女儿你放心,医生讲,只要不去开刀不去动它,还可以活十年。”

“那么,是良性的……”她眼巴巴瞪着爸,没有勇气再问下去。爸突然说:“在我家里,谁也不许提我的病。有一次我在花园里干活,儿子让我歇着,说爸爸你身体不好;我一听,一个耳光掴了他老远……”

她战战兢兢不敢再说什么。爸笑了笑,命令她:“去烧壶开水,再蒸几个馒头!医生讲,至少五年是没问题的。”

无端地又缩了五年,爸还笑嘻嘻的;林男也想回报一个笑,眼中却迸出了泪花。

“五年很好了嘛,其实,哪怕只有两年……两年也能干许多事啊!”爸又兴奋起来,“这次我又拟了二十个题目,研究大陆文学期刊上发表的小说……女儿,你也要考虑考虑,拿出自己的观点来。我订的这些杂志,你先看;下次我来,要考问你的……”

直到蒸热了馒头端来,爸还在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你的弟弟,现在写作的劲头大得很——自从你给他改了几篇以后,进步真是不小,最近还在大学里得了个奖。我办公室里的小姐,我也鼓励她们写。我对她们说,只要写得好,没处出书,我来给你们出……我的愿望就是要看到更多的中国作家成长起来,看到具有世界水平的大作品诞生。”

爸胃口很好地吃完了一个热乎乎的大白馒头,又掰了半块津津有味地咀嚼:“这馒头发得真好,真好!台湾的馒头都太小了。以前我为了买几个大馒头,还专门跑到店里去帮人家生火……女儿,活一天就要快快乐乐的,活一天就要拼命干!”

接着他又说起了一些别的有趣的事,并且“呵呵”笑起来。林男坐着,不吃也不喝,惟全身心倾听和拥抱着这笑声,这生命的刚强与豪放,乐观和博大——宛若一条壮阔的河,在滔滔滚滚地向前流去。一时她感到,即使呼吸停止、生命不再,那种奋然搏动的力量也不会消失。而得之于这条大河激情的创造,她如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既温顺又顽强。她总是忧忧郁郁,孤孤单单,多愁而又**,再粗糙的磨砺也不曾给心包起硬茧;岁月流逝,依然固守着一份生命的鲜嫩和清纯,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执着呢!

三天以后,爸启程回台北。在机场,站在黄色的“国际出发”下面,林男抬起头,殷殷地望着爸,爸也在望着她,但彼此都说不出话来。临分手了,爸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太忙,实在太忙,这两年来,回大陆的次数多了,家里的事堆积起来,得拼命赶,拼命做,否则来不及……爸没有再说下去。她想爸是盼着这个冬天再来一次大陆的;爸在解释他冬天不能再来了。

在整个冬天她为爸交代下来的每一件事而忙碌,甚至张罗起买房子的事,好像研究中心真的就要开张似的;而琐琐碎碎,尽管非自己所长,却像是为自己而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切地企盼一个新春天。二月,风还不柔,雨还不软,细细的雨里已吹来了湿淋淋的春的气息。她贪婪地嗅着这气息,撑了伞走向田野,在涨满的小河边,在光秃秃的苦楝树下,在尚未爆芽的水杉和杨柳间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里最早逐春的使者。

有一天晚上,大约十点多了,她靠在床上,掐算时间,还有三天,二月就结束了。二月过后是三月,之后是四月,真正明媚灿烂的四月,爸来大陆扫墓的日子。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一个细柔的女性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她一时想不起是谁,直到对方报出姓名,她才发出一声欢乐的喊叫,那是一年前她陪爸去北京时认识的一位来自台湾的小姐。认识后她们时常通信,想不到她会打电话来。她打电话来她很高兴,她问她过得可好,有什么喜讯可以共享?而在那边她对她的欢欣没有反应,只说:“周先生,他……走了。”

很快她明白了这个“周先生”就是爸。可是,爸……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哪儿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一整夜都在想着这个问题,觉得不对头。无边的黑暗很温柔地呵护着她,把一切装扮成梦。她也就沉溺于梦,居然不晓得流泪。眼泪是第二天早晨踏进电信局时才汹涌而出的。她在那里往台北发了电报。她在电报上写:“爸爸,春草又绿了,彤管又红了,我等你来给祖母扫墓去。永远等你。”又在接收人栏里填了爸爸的名字。

然后她跌跌撞撞回到家,躺着,看挂在窗上的黄绒绒的毛毯。除了躺着和看毛毯以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大约过了一星期,有朋友来敲她的门,见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你要死了?”

“还没有,”她认真地摇摇头,“但我爸爸死了。”

“你怎么不去奔丧,见他最后一面?”

她才这想起,她是可以这么要求的。但终于没能去成。朋友建议她发个电报去,她说电报已经发过了,就复述了那个电文。

朋友听了,皱着眉说:“这不是正式的唁电。”

于是她又发了正式的唁电。她写的是:

浪迹天涯生命之水东流去,

隔岸恸哭亲情绵绵无尽期。

但依然不信爸真的一去不复返。每天守着电话,特别是早晨七点左右,屏息敛气等那铃声爆响的刹那。

后来她的伯父,她的姑母都写信来,让她到他们那里去住一段,散散心,但她都谢绝了。一个是爸爸的亲哥哥,一个是爸爸的亲妹妹。不敢面对他们;他们会打碎她的迷幻迫她坠入现实。

再后来四月真的来临。在床上听今年的第一声春雷滚过大地,轰响中传来爸的朗朗笑声。

推开门走出去,于一个黄昏时分来到机场,在第一次接爸时摔倒了的地方站了很久。但机场已重修,新的大厅豪华气派,原先的“国际到达”已改作“国内到达”,因此无法幻想爸会从那个玻璃门里走出来。

然而春天无穷无尽。在春天降生的林男,坚信自己会在春天的天堂里跟爸相会——爸是个天主教徒——那时候,将会有万千翠竹在窗外摇曳,洁白的花蕾像铃铛一样叮咚作响。她不放下耕耘的笔去恭候死神,死神只好屈尊前来迎接——“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它从遥远的地方驾车而至,车轮滚过翠绿的大地,车身沾满甜蜜的花粉,美丽香艳犹如新娘的花轿。

竹子开花后就死去,可是在大地欢乐的心房,那一株亭亭的绿影,那一团鲜翠的生机,那一片挚爱的深情,将永远在春晨的风中静静地吹拂,并且永驻人间!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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