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晚上,刘强和刀二羊没有说话。那贝叶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一道绿色的契约。而在窗外,阵阵南风吹拂中传来的,是糯哥乐鸟的歌声。糯哥乐鸟是爱情鸟,它的啼鸣婉转甜润,好像阵阵情歌。当糯哥乐鸟叫起来的时候,寨子里的小岩冒和小卜少会双双钻进林子。特别是在开门节的夜晚,长久的禁忌解除了,年轻人爱上哪儿就上那儿,快乐的心像春天田野里的一阵风,只顾在美丽的花丛中嬉戏。即使像岩相这样的“革命造反派”,与心爱的姑娘谈情说爱,也是比革命还重要的大事了。可是,老祜巴为什么不选择这个时候帮他们逃脱呢?刘强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也只好等着。夜风拂动着门外的麻阁树,发出铿锵有力的飒飒声。窗后的小溪在流淌,呜呜咽咽宛如绝望心灵的悲叹。当深沉厚重的黑暗包容一切时,夜已深了。从夜的黑幕里传来的声音,具有一种震摄人心的既深沉又神秘的意味,维系着今生、来世种种荒谬、痛苦以及比如朝露的快乐……突然,刘强一个激灵,从躺着的蓆子上坐了起来:“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没有人回答他,昏暗中刀二羊的脸也抽搐了一下。
其实,什么特别的情况也没有,不过是有个姑娘在唱歌——也许是在寺庙外面的小河边,也许是在村寨跟前的大青树下,或者是在亮着灯光的一幢竹楼里。那姑娘唱的是一首怀念领袖的革命歌曲:“抬头望见北斗星……”
这首歌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不过这是主宰一个时代的旋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数男女老少,无数操着不同语言的民族,都放声高唱这首歌。音符载着无限膨胀的激情,摇曳出期盼不朽的舞姿。于是便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景观:星星,既是新的,又是旧的;我们每天望见的崭新的光辉,都是它昨天发出的。把一种期盼和念想,维系于已经不复存在了的昨日的光辉,也许可以算得上是超越了脆弱人性的永恒。可是对于唱惯了“阿哥阿妹”的傣族少男少女来说,这样的歌词未免太深奥了些。所以,这位不知名的姑娘,是把这支歌当作情歌来唱的。她把音调处理得格外婉转阴柔。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流水的呜咽和夜风的叹息中,在蛇蝎出没、鬼影憧憧的山峦里,这支歌如一缕幽魂游荡彷徨——而谁又能说,此刻没有真正的鬼魂正在游荡呢?刘强似乎清晰地看到了,他心爱的皎皎正站在佘山顶上,冒着清晨的寒风和飘飞的雪花唱着这首歌。
刘强感到,那歌声已穿过重重黑暗,穿过了佛寺厚厚的墙壁,直钻进了他的耳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可一时间他恍恍惚惚,心里好像既明白又不明白,像是温暖的太阳马上就要升起,阳光驱散漫天的寒气,自己就要在白日的光明里见到心爱的人儿了;又像是忽地又步入墓穴,彻底迷失了方向,一个个聊斋故事渐次发生,不是不想去缠绵,却不得不拼死抵抗那份恐惧。倏然又记起幼年时在葡萄架下乘凉,常常不敢看天上的星星。外婆说,天上有颗星,地上有个丁;天上星星搬场,地上就要死人。他不愿有人死去,所以不敢看星星,尤其不敢看的,是那组“棺材星”——外婆告诉他,前面四颗星组成了一个长方形,那是一具“棺材”;后面排成行的三颗星是一列送葬的队伍。但是老师在常识课上却说,那是北斗星。北斗星的斗柄是永远指向正北的,所以“黑暗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然而,指示方向的三颗星(斗柄),竟是三个“送葬的人”!
他倒在蓆子上,拉起衣服盖住自己的脸,以此来抵御思维中不请自来的那份恐惧。然而这徒劳的努力无济于事,恐惧仿佛来自窗外的风,来自窗内的黑暗,来自墙壁的缝隙和阴影的背后,无孔不入地挤压着他。无论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或是钻在散发着汗味的衣服里面,他都能看见,一具闪闪发亮的棺材,缓缓地、缓缓地移动着,棺材后面,紧跟着身穿黑衣、束着白布腰带、面目僵硬悲慽的送葬队伍……不知道这队伍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将向何处去,只见这支由星星组成的队伍晶莹透亮,亮得让人目眩神迷。
接着,无端地,视野里又出现了一群孩子,尾随着这支队伍蹦蹦跳跳,快乐地拍着手,用一种稚嫩、活泼的嗓音唱着:“莫激动,莫激动——激动要变长方形的马桶!”孩子们反反复复,唱了又唱。这真是一首莫名其妙的儿歌——童年时代,有那么一些日子,每当自己脖子上吊着书包放学回家,便听一群孩子聚在弄堂口这么放声齐唱。他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也毫不犹豫地就放开喉咙跟着一起唱起来,唱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就变成了没有音调的吼叫,吼得嗓子都哑了,不过心中倒是变得十分舒畅!一天中积蓄下来的所有的能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愉快和不愉快,全部释放出来了。所以这是真正的开心,童稚的开心!忽然在一个早晨,再没有人唱它了。他很惊讶,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可问谁,谁也不说,都一脸的严肃,变得深奥莫测的样子。后来终于有一个大孩子熬不住,神神秘秘地咬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儿歌是反动的。“莫激动”——用他那个城市的方言叫起来就是伟大领袖的名字,而“长方形的马桶”则是棺材——领袖要变成棺材,听听,这有多反动!当时他虽不满十岁,一听这种解释也吓得差点咬碎舌头,从此闭口。童言不再无忌,禁忌存在于呼吸之间;而“北斗星”也终于作为指引方向的明灯,被亿万人齐声赞颂!
刘强知道此刻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从挎包里摸出一小截蜡烛。他决定把它点亮,以此来驱散黑暗中的种种幻像。可是风从窗外吹来,划了几次火柴都灭了。在浓重的黑暗中,他干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的思维向现实的困境集中,想以此来提高自己的警觉。但无药可救的是,他闭上眼睛,就又依稀看到光芒四射的一座水晶棺自天际坠落,碎片割开黑暗,光明如小鸟一样飞翔……
刘强正在自己的思维中苦苦挣扎的时候,刀二羊忽然觉得有一个声音像飞翔的鸟儿一样,飞到了他的耳畔——不,确切地说,是飞到了他的脑子里,因为他不是听到而是感知到的。他感知到的这个声音很微弱但是很清晰:“孩子,要镇静,不要乱了方寸。黎明到来前,你要争取那个年轻人的帮助,立刻逃走出洞口,同时也要带依拉娟一起走。我会全力协助你们的。最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你的魔石,千万千万不能带着它到国外去;如果实在保不住,哪怕被强盗抢了去也不能落入外国人之手!此点切记切记!!”
刀二羊一下子既明白又糊涂起来。这,显然是老祜巴的声音。老祜巴已经将意思讲得明明白白了;可是,逃出去了又不去外国研究,我揣着的这魔石不就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我毕生追求的事业就在这荒山野岭里烟消云散?
但这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只闪了一下,思维就马上便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忽然心头一震:这声音究竟从何而来?虽然身在黑暗中,但是身边是不是来了个人,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而眼前除了刘强正躺在身边的垫商上、更远处的垫商上还有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外,显然再没有其他人了。刀二羊百思不得其解,极力睁眼上下左右搜寻,但仍一无所获;又想自己是不是在梦中,用力一掐大腿,疼痛的感觉显然;迷惑中,他想伸手去拉醒刘强,问个究竟,可忽然间,自己的脑海里又似闪了一下电光石火,蹦出了一个解释——以前曾听说西藏的密宗喇嘛里,有高僧会一种叫“传音入密”的特异功能,可以隔着距离将自己的意念传到别人的脑子里,与别人沟通。难道老祜巴竟有这样的密宗功夫?
疑惑中,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又说话了:“孩子,不要犹豫,不要怀疑,那东西也已经在你身上了。时辰将到,赶快准备行动吧!”
刀二羊顿时恍然了:白天老祜巴来送饭时,就已经将魔石给了自己;而让依拉娟停止了跟自己的撕打,也是他一手导演的。天哪,这老祜巴真是位了不起的高僧!
刀二羊想到这里,一下子精神倍增,信心也充足起来。就在这时,突然间,一声闷塞的鸣叫,仿佛从地心的深处传来。
刘强一激灵,翻身坐了起来,侧耳细听,没错,有如生命在重压和深渊下挣扎着呼喊:“光——亮亮亮亮亮亮……”这是什么声音?
“黎明鸟叫了。”刀二羊轻轻嘟囔了一句,立刻从垫商上跳了起来。
“光——亮亮亮亮亮亮……”一声比一声更清脆,一声比一声更响亮,不像鸟鸣,而像一位先哲冲破牢笼在呼叫光明的到来。长夜会因为这样的呼叫而消退, 刘强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而事实上,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星月西坠,四野一片浓黑。
刀二羊拉起刘强的手,从一座破败的佛像后面推开了一扇暗门,从这里出去便是后院的柴屋了。这时,刀二羊忽然跑回到大殿,从大殿另外一侧的垫商上背起依拉娟,然后紧跟在刘强身后迈进柴屋。没有灯,屋内弥漫着灰尘的气味,依稀能看见堆放的杂物和枯树枝。果然靠近后墙的地方,竖着一截合抱粗的圆木。刘强奋力推开圆木,一个黑魆魆的洞口显现出来,里面好像是无底深渊。刘强正不知如何下去,这时只见洞内的黑暗中,豆大的火光一闪,老祜巴已经秉烛探出了身子。
借着烛光,刘强回头看见,刀二羊背上的女人似乎已在勉力睁开迷茫的眼睛。他忽然想到,这个女人如果发现自己是被刀二羊背着,突然又发起疯来,可要坏了大事。于是他不容分说,上去一把将她从刀二羊身上抱过,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三人在老祜巴的导引下,摸索着走下洞中的阶梯。隧道曲曲折折在前面伸展。仅靠一点烛光指引,走了不远,刘强便见有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只见老祜巴东摸摸,西碰碰,不知搬动了哪一块石头,一条新的叉道又展现在眼前了。刘强背着依拉娟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前走着,只见蝙蝠像黑色的精灵一样在眼前飞来飞去,蛤蟆交叠着趴在湿漉漉的岩石壁上;地道逶迤漫长,仿佛没有尽头,有些地方狭窄得只能匍匐前行,但是转过一个岔道之后,便又豁然开朗。若非老祜巴在前面领路,一般人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信心走到尽头的。终于,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圆圆的水潭,水面深黑深黑,悠悠的水面上映出的不是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而是一些蝙蝠的翅膀扇下的阴影,使人几乎不敢正看一眼,生怕那黑泉涌上,会一口把自己吞没;可又不能不看,深水里似乎生有一棵树——是印度神话里才有的那种倒长的树,沿树攀下似乎有新的绿叶和新的鸟语花香,新的神秘美丽的王国……在这样的遐想中恐惧忽然消失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出来吧,我们到了!”
刘强迈出洞口,把依拉娟放在地上,直起身子揉了揉酸麻的腰。这时天光有点发白,回头望望,寨心的佛寺不知在何方。那些已熟悉了的村寨剪影,起伏不平的坝子,参差的木麻黄树和美丽摇曳的芒果林,都不见了;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山坡,坡上长满了幽幽的翠竹;四周一片寂静,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啪”的一声,不知一件什么东西飞到了刀二羊的身上。他只觉得又湿又滑,一种令他无比厌恶无比恐惧的感觉闪电般传遍了全身。他浑身一颤,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老祜巴已经敏捷地冲过去,伸手将那件东西一把抓起。
刘强抬眼望去,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抓在老祜巴手中的,是身体正在扭动、口中丝丝吐信的一条毒蛇!而他的手,正捏住了蛇的七寸处。
刘强立刻大叫:“放开,放开!”
老祜巴则喊:“走开,走开!”
刘强后退一步。老祜巴这才将蛇用力一甩,甩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