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一里多外的曼龙佛寺,老祜巴正双手合什结跏趺坐,用一种低沉舒缓的声音诵经。随着他的吟诵,笼压在室内的黑暗有如包裹花蕾的外壳一样,悄然迸裂褪去。在室外,星星正在隐匿,太阳正在跃跃欲升;晨浴的姑娘们已在寨前小溪的水波中解开了她们的长发,有的还唱起了情歌:
鲜红的粉团花呀,
盛开在白白的云朵上;
哥哥像一只美丽的独牙象,
从容缓步在广阔的田野上……
河岸边的毛竹林里,便传出了阳光般火辣辣的歌声:
见到你就像蜂儿见到了蜜;
只要能娶你来做妻,
要我性命也愿意……
于是,水中便有姑娘们格格的笑声和哗哗的泼水声传来。
在寨子里,看守刀二羊等人的民兵小伙子实在坐不住了。以他们这样的年纪,不管怎样的“革命”,也是很难忘记生活中的那些节日的,而今天正是“开门节”。
有“开门”,自然还有“关门”——“开门节”和“关门节”都是这儿的佛教节日。在这两个节日里,人们要去佛寺“赕佛”,要向佛爷、佛像敬献美食、鲜花和钱币,还要在佛像面前念经、滴水,以求今生和来世的幸福。只是“关门节”后——从傣历九月十五(阳历七月中旬)到十二月十五日(阳历十月中旬)这段日子里,是“关门”的时间。在“关门”期间人们不可以随便外出,不能举办婚礼;而“开门节”后,喜庆的金竹笛声将在碧蓝的天空下苏醒,欢乐的象脚鼓声会像急雨敲击大地的胸膛。人们走到外面,赶摆、串亲戚。在树林里和小河边,在竹楼下和集市上,在长长的白昼和不眠的夜晚,年轻人把寸寸光阴用在意绵绵的情歌中,尽情地谈情说爱。在这样的时候,谁愿意傻瓜似地守在这座关押犯人的破寺庙门口呢?
岩相实在没有办法再说服别人(其实他自己也忍不住了),于是干脆把庙门一锁,将大家全放了假。他自己径直来到曼龙佛寺,对老祜巴作出一副严厉的模样说:“今天是‘开门节’——当然像赕佛这样的活动,都是迷信,要彻底批判,不许再搞了。不过,节还是要过的。你今天多做几个人的饭,把饭菜整好点,给关在寨心佛寺里的人送去……这个、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他居然把一串钥匙扔给老祜巴,自己拔腿跑了。老祜巴木然地拣起钥匙,揣进衣袋,便去厨房点火、淘米、做饭。唉,要不是文化大革命,这么尊贵的大佛爷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不过,要说起来,能给关在寨心那边庙里的人送饭,也是年轻的革命造反派对他的信任。像他这么个除了念经别的什么都不问的老佛爷,谁也没有理由怀疑他会做坏事,或者说敢让“犯人”逃走。
老祜巴将焖好的饭挖进椰壳饭甑时,一个衣衫褴褛的游方僧来到他跟前,低着头,双手合掌念道:“布淌沙拉南戛沙弥!”
老祜巴警觉地转过脸,睁大眼睛,想看看这个游方僧的脸。可这个游方僧固执地垂着脑袋:“我是被饭菜的香味吸引来的。我饿坏了……我们那里的佛寺全被砸了,僧人都被赶走了,我整整三天没尝过一粒米了……”
果然,他身上的袈裟烂得一条一条的,沙哑的声音也有气无力。好心的老祜巴赶紧盛了一碗饭,又夹了些菜给他。他接过去马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饭罢,这游方僧仔细将碗筷洗净交与老祜巴,接着又念了声“布淌沙拉南嘎沙弥!”同时双手交叉于胸前,像是鞠躬,又像是表示感谢,向老祜巴微微欠身,接着,又连弯了三下腰。
谁都知道,佛家弟子见面时的礼节是双手合什,口中念佛;游方僧的这个动作,若让一般人看来,最多觉得有点不伦不类,可老祜巴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你从哪里来?”
他不能不问。因为这双手交叉胸前,这鞠躬,对他老祜巴来说,何其熟悉!三十年了……是的,三十年前,他为盟军做事时,上峰派人与他联络,便以此为暗号。
那游方僧回答说:“从老地方来。”
“东边还是西边?”老祜巴沉着地问。
“东西南北你别管。”游方僧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盯着老祜巴的脸:“奉老主人之命,来要一样一直要你找的东西。”
老祜巴摇头叹息一声道:“还是没有找到啊!”
“佛家人不能打诳语。”游方僧显得胸有成竹,“你肯定已经知道有人找到了!”
“但它不在我手上。”老祜巴向对方投去坚定的一瞥。
“不在你手上,在你弟子手上啊。”游方僧的口气毋庸置疑。
老祜巴不再分辩,只顾把已经做好的饭菜一样一样往竹篮里装。正在这时,刀二羊的儿子小奔奔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爷爷,爷爷——”清脆的喊声响彻庭院。游方僧皱了皱眉,伸手就来帮老祜巴拎饭篮。
老祜巴轻轻喝道:“放下,不要动!”随即转过脸来对奔奔说:“好孩子,爷爷要送饭去,你乖乖的在屋里和你的小松鼠玩,等爷爷回来哦!”
见奔奔懂事地“嗯”了一声,老祜巴一手提起篮子就要往外走,那游方僧却挡在了他面前。老祜巴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你要干什么?”
游方僧低下头,装作很虔诚的样子,重新用前面的方式施礼道:“师父,我不能白白接受你的恩施,让我帮你做些事情吧。”
“我这是去寨子里给犯人送饭。你能帮我做什么呢?”也许意识到刚才过于严厉,老祜巴的口气缓和了些。
那游方僧的脸上悠悠忽忽地显出一丝微笑:“帮助人解开身上的枷锁,我们的目标应该是一样的啊!”说罢,他一路跟着老祜巴,就是不肯走开。
快进寨子了,老祜巴猛一扭头,突然发现,还有两个陌生人隐隐绰绰地尾随在游方僧的身后。老祜巴心里一咯噔,就说:“大殿外面是有民兵把守的,你根本进不去。再说,现在到处都在抓外国特务和阶级敌人。你这样身份不明的人,让他们碰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游方僧听了,这才怏怏地停住了脚步。老祜巴又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先走吧!”
游方僧无奈,只好闪身躲进了路边的凤尾竹从中。路两旁是大片的毛竹林,随着山势连绵起伏,密密层层,再多的人钻到里面也无影无踪了。
唉,该来的都来了!老祜巴想。那个年轻人带来的那封信,他也看过了,是他的弟子、一个民兵偷偷交给他的。无疑还有两路人马也一齐杀来了,但目标是一致的——冲刀二羊要魔石!可怜刀二羊只知道小盗要来抢,却不知道那些大国也在虎视眈眈!说实话,老祜巴自通晓佛理以来,从未像今天这般为难过。当初他为希特勒寻找沙姆巴拉制造障碍,就是不想让这法西斯魔头掌握那种来自天外的超常能量。那么,现在呢?人类掌握并使用这种能量的因缘是否已到?他是一直在看,也在等。他知道,二次大战后,美苏两大集团又在争夺世界、准备战争,可见人类实在很难战胜自己心底里面的贪瞋迷妄,更难达到“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佛道境界。而这种不可思议的能量,一旦在人类的贪欲中释放,到头来毁灭的一定是人类自己啊!
开启魔石的因缘,依然遥不可及!
可眼下面对突然逼来的几路人马,魔石在这里肯定是待不住了。
怎么办?
老祜巴踟蹰前行,走到寨心佛寺傍的贝叶树下,在那儿坐了一会。树荫遮挡了骄阳,清风阵阵拂面而来。他好像听见了因缘和尚那清澈的笑声:呵呵,呵呵,因缘、因缘……瞬间,他心念一转,呵呵,这东西保得住就保,保不住,与其让大盗拿去残害众生,不如成全了小盗。小盗只会收之藏之,当作宝物供着,根本不懂得它的科学价值,自然也就没有了风险。主意打定,老祜巴这才佝偻着身子,来到大殿跟前,用钥匙打开了殿门,走了进去。
刘强吃惊地打量了一下来人,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昨晚高擎“神灯”的那个高僧了。只见他身披一件破旧的袈裟,并且因为逆光,几乎分不清他的脸和袈裟的颜色,更非昨晚那么闪闪发光!但是他的老迈是一目了然的。他从外面那个有着露水和花蕾的世界走进来,自己却干瘪得没有一丝水分,像是被亚热带阳光晒枯的一片叶子,又似岁月的盐末腌出来的一颗橄榄,地老天荒的苍凉写在额头道道深深的皱褶里。
这时,沮丧得如塑像一样一动不动的刀二羊,却现出了激动的神色。他朝老祜巴转过身去,双手合什匍匐在地,似在用额头掸拂老祜巴脚上的灰尘。
但老祜巴却转过脸来,向刘强瞥了一眼。
刘强心里猛地一惊。这么孱弱的老和尚,怎能有这样的目光——这目光如夜空闪现的一道电光,有种穿透黑暗直指人心、把一切照得纤毫毕露的力量;刘强不由得定睛再看,又觉那目光清澈如水,仿佛无私无欲并无特别的意思。
刘强一时被弄得不知怎么办好。无疑他应该跟老祜巴接上头,告诉老祜巴那封丢失了的信,向老祜巴请教对策。可没有了信,人家会相信自己吗?又一想,昨夜老祜巴不是要自己带这个女人走吗?这说明他也许已心中有数。要是这样,此刻不说,更待何时?
可是,当刘强张口欲言时,老祜巴突然咳嗽起来。老祜巴咳得惊天动地,一边咳一边摆手,有意无意地,摆动的手朝外面指了指。机灵的刘强顺着老祜巴手指的方向望出去,只见大殿外面的老榕树下,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可显然不是昨天抓捕自己的造反派民兵了。那会是些什么人呢?他还想探头分辨,老祜巴低声喝道:“到后面去!”
心一下子就发紧了。刘强乖乖后退,让梁上垂下的那飘飘忽忽的幡幔,隐住了自己的身躯。这时老祜巴把饭篮放到刀二羊脚下,像是淡淡地,又像是意味深长地问:“今天你觉得怎么样?”
刀二羊抬起头:“啊,我已经忏悔了我的罪过,我觉得好多了——很好,一切都很好。”
“真的从心底把一切魔障都排除了吗?”老祜巴不动声色地问。
刀二羊忙答:“是的,我以后决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了。”
老祜巴“哦”了一声:“重要的是你的心——心能作天堂,心能作地狱,心能作佛,心能作魔鬼。所以心正成佛,心邪成魔,心慈是天人,心恶是罗刹,心是一切罪福的种子。你愿意净心修行,我很高兴。”
刘强见老祜巴说得不着边际,不由得暗暗着急。确实,老人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心”,却一点也不知这年轻人的“心”——这一刻他真是心急如焚,不管怎么说,机会难得,总得有所暗示吧。好几次他盯着老祜巴看,希望能引起对方的注意,可这老和尚连眼角也不扫他一下。这样的态度,倒像是心有所属、故意回避。
可老祜巴为什么要回避呢?刘强一时间实在无法理解。因此,他的目光还是离不开这老人。
而老祜巴的心思似乎仍只在刀二羊身上:“虽然任重道远,但是你且记住,正信天地宽。你只要在菩萨道上一心不二,未来的天地是广阔的。”
刘强看见,刀二羊的眼中,如雨云中的闪电般一亮,而那亮光直直地朝老祜巴射去:“师父,我谨记!”
老祜巴点点头,从竹篮里取出一个大芭蕉叶包。那芭蕉叶包热乎乎软绵绵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刘强一眼就看明白,这是一种用香竹特别烤制、被称作“埋毫拉”的香竹饭,傣族人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刘强十分惊讶,因为配香竹饭的菜也很丰盛——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完全能用“丰盛”两字来形容:一小撮咸菜,一碗辣椒炒鸡蛋。不过特别令刘强惊讶的是,老祜巴还取出一只罐子。罐子里装着热气腾腾的“捣”。
老祜巴捧起这罐“捣”,交给刀二羊。他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刀二羊却神色有异——他似乎想问什么,却张了张嘴,未发出声音来,只是投向老祜巴的目光变得很惊讶。而老祜巴却不为所动,他的脸色严峻,扬起下巴朝那罐“捣”点了点头,似乎在传递一种不容拂逆的决心和意志。刀二羊心有灵犀般低下头,双手捧定那罐“捣”,慢慢朝大殿右侧的“垫商”那儿走去。
刘强突然明白了,他这是给依拉娟送去的。想到昨天的一幕,他赶紧上前一步,对刀二羊说:“我来送吧!”
刀二羊没理会,只把背对着他,喃喃念道:“佛说,一切众生,迷顽颠倒,从元始来,不种善根,只造恶业,冤冤相报,世世相缠,你不放他,他不放你,结成业网,弥满世界……”
刘强听了,不知所云,只见刀二羊在念诵中一步步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刘强还是担着心思,怕那边像昨天一样扭打起来。可低头一望,老祜巴已经在自己身边摆好了饭菜。那香竹饭白亮晶莹,衬着碧绿的芭蕉叶,像一堆珠玉,同时散发出香竹所具有的特殊香气,令空腹的刘强馋涎欲滴。于是他也就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
老祜巴坐在一旁看着刘强吃,自己的嘴不时咂吧一下,仿佛美味吃在自己嘴里,与一贯的神情迥然不同,活像一个慈爱的老父亲。
刘强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家庭气息,洋溢在这所破庙中,这令他反而咽不下去了;又猛地意识到,现在是多么好的机会啊!也许老祜巴是故意支开刀二羊的吧?此刻不说,更待何时?自己怎么只管饕餮!于是他马上停止咀嚼:“师父,我到这里来是因为……”
谁知一语未了,老祜巴竟摆摆手:“不必再说!”
“不说……难道您都知道?”意识到门外那些莫名其妙的窥探,他压低了嗓门。
老祜巴摇摇头。
“那么,您不想知道?”
老祜巴不理会,只是定定地朝他望了一会,然后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刘强见大好时机就这么白白浪费,急得恨不能撬开他的嘴,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的小岩冒,世间一切生灭,都由因缘。”老祜巴终于开口。他那不慌不忙的声音充满了谆谆诱导的意味,“万法因缘生;万法因缘灭;宇宙、天体、自然,全在缘生缘起中轮回。人生的流转,也自有因缘。今天此时此刻,你恰好坐在这里听我说话,无疑也是缘份。既如此,我就得提醒你,此地不可久留,你要尽快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像突然加速敲打的象脚鼓,刘强听得心“咚咚”直跳。老祜巴话中有话,似乎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目前的处境。他蓦地跌进了现实,明白了眼前的险恶处境;但不管怎样,他都要把太阳牧师那封信上说的事告诉他,否则就白白冒险一趟了。然而,没等他张口,老祜巴已经起身欲走了。
刘强急了,赶紧上前阻拦:“大佛爷,您别走!”
老祜巴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树上的叶子不是一片两片,人间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你放心,菩萨会帮助你度过难关的。”说着一甩袖子竟自走了出去。
刘强呆呆地站着,忽然见有片宽宽的树叶子,从老祜巴的袖口里飘落了出来。
刘强疑疑惑惑地弯下腰,捡起叶子,发现是用棉线穿起的两片贝叶树的叶子,可开可合,宛若一本小书;而翻开一看,上面似乎隐隐有几行小字,但是无法辨认。这时,刀二羊走过来了。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黑色的粉末(可能是锅灰),往叶子上一抹,那字迹就显示出来了。那贝叶上的字是:“黎明鸟叫的时候,搬开柴屋里最大的圆木,穿过长长的黑夜就是黎明,拯救别人定能拯救自己。”
刘强和刀二羊看了,心里都已明白,这是老祜巴为他们设计的一个逃脱方案,同时也暗示了彼此要互相帮助,把依拉娟也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