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男对死亡的最初幻想,始于五岁。
有一天夜里,从床上滚到地下摔断了胳膊,她不敢哭,也不敢讲,一连好多天耷拉着手臂,在剧痛中默默地想,如果自己能回到哪个人的肚皮里,从来没有生出来过,那该多么好。
九岁,她站在点心铺眼巴巴望着姑姑和弟弟吃大饼油条的时候,开始明确地感到自己于这个世界是多余的,所以,她离开点心铺时悄无声息,像被风吹走的一片小小落叶。
从此,这种多余感便似影子追随着她。
十六岁,考上重点学校却交不出学费,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洗澡。在朦胧的蒸气中望着瓷砖墙上映出的那个蓓蕾一样细柔娇嫩的少女,突然捶着墙壁放声痛哭。她不要这个少女,她祈求造物主把她的小生命收回去。
二十一岁,她因露宿野外而被蚊子咬得发疟疾,连续高烧十多天,卫生院的医生为她听诊,她唯一的渴望是能将寒战发抖的身体靠在医生胸前,静静地喝一碗凉开水。可是,当她看到医生怀孕的妻子在野草萋萋的田间小径上远远走来时,蓦地感到自己的欲念和存在都是多余的。
只有当她铺开稿纸奋笔疾书时,这种多余感才荡然无存。在那个梦幻与想象的天地里,她是上帝,是万物的主宰。她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感受到,她就是为了做这件事而降生于世的。
然而,世界好像并不欢迎她这么做。
所以,归根到底她还是多余的。
她从床上坐起来,找出自己的一大堆手稿,打算一张张把它们撕掉。
可是,手指一触到那一行行字迹,就犹豫了。她想她不能撕,宁肯撕毁生命也不能撕毁作品。如果生命不存在了,作品还在,那么虽死犹存;如果作品不存在了,人还活着,那么生命无异于行尸走肉。
好多年后回忆这一幕,震惊自己在那样大的绝望中竟有那么大的希望——大到不自量力的地步。也许,在意识深处并不真的想死,而是作为一种呼救,仍渴求得救。
不过那时确实是认真的,那时她决定撕毁生命。
只是有一个方式问题,也就是说,怎么去死。上吊是不可能的,一向笨手笨脚,根本打不好那种结子;吸煤气也不可能,无论在家里还是单位,找不到一处可以让她关死门窗的厨房间;想来想去只有安眠药……
好在这种药并不很贵,她可以自己去买一瓶,又想,既然这么决定了,似乎还应留下一份遗书之类,照古老的说法,也算不枉来这人世走一趟,却想不出有谁会需要她的遗书;泛泛地控诉一通什么吧,世道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控诉不控诉也是多余——多余啊多余,一切都是多余!
摊开纸,却信手写下这么几行字:
美丽的白玉兰花,你陪伴我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我多么爱你。如今我舍弃你是为了永久地获得你。你洁白的芬芳会在我的灵魂中保持永远的清新。
丢下笔,跑到外面去买药。药店就在隔壁,还没关门,刚跨上台阶,就被人叫住:“林男!”
嗓音脆嫩而熟悉,转眼一看,是一起插过队,并一起在县宣传组呆过的同学李阳。
李阳比她小,下乡时才十六岁,吃过许多苦头,现在也还没调回上海,可她那一张红朴朴的苹果脸却永远泛着甜甜的笑。
李阳问她:“你在做啥?”
“我……想买点感冒药。”
“你真傻,感冒药也要花钱买?”李阳不以为然地摇头,“你看看,我这里有好多呐,我叫爸爸到劳保医院去开的。喏,还有补药呢,你看,六味地黄丸、十全大补丸……本来我还叫爸爸去开乌鸡白凤丸,结果医生对爸爸说,这是妇女吃的药,爸爸回来把我骂了一顿,真是笑死人了!”
李阳一面说一面在挎包里掏,把里面形形色色的纸包展示给她看:“其实我自己从来不吃药,这都是送给你的。”
她挽起林男的胳膊就往回走,不由分说地进了单位的大门;又不由分说地爬上阁楼的宿舍。
“我上午就来找过你了。”李阳放下那只鼓鼓的挎包,一屁股坐在床上,“听说你写了一部小说,是写我们下乡知青的事。你快点拿给我看看!”
林男茫然地瞪着她,隐隐地感到应该拒绝,应该叫她回去。可是,在一起嚼过山芋干的伙伴,是无法拒绝,也赶不走的。
这一夜,她挤在林男的床上,看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赞叹又是遗憾:“以后,我把我的事讲给你听,你再写,写得更精彩。”
因为这句话,林男突然振奋起来,那要死的念头,就这么束之高阁了。
两个人一起上街吃点心,买各种零食,最后走进一家布店,林男尚在摇头,李阳已经指着一匹布料叫起来:“喂,营业员同志,请你剪一块料子,对,就是那种——洋红色的!”
然后,笑眯眯地拿着剪下的布料在林男身上比划:“很好看吧?我找人帮你做一件罩衫。你看你,穿得像老太婆一样,所以要倒霉。”
就这么过了一天。星期一,人们陆续来上班,林男感到,他们看她的目光有点改变,好像柔和一些、友善一些了,至少不是那种仇恨的或者冷冰冰的唯恐避之不及的神气,甚至还有人搭讪着跟她讲话。邵兄和阿发兄,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叫到楼下的院子里,神神秘秘地问她:“你晓得现在林书记在干什么?”
林男茫然地摇摇头。她对他没有兴趣。
不等她开口,邵兄已忍不住了:“他在打电话,找人买飞机票。”
“但愿他从飞机上摔下来!”
“不,他是帮你买的!”阿发兄哈哈大笑,“告诉你,这两天你的事在社里,在局里都传遍了。许多人同情你。诗歌组的女同胞都激怒了。她们集体出动去找林书记辩论。林书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女将。她们中间有”三八”红旗手,有政协代表,一个个伶牙俐齿,有的还有通天的本领。林书记被她们责问得理屈词穷,怕事情越闹越大,只好答应让你去北京……”
阿发兄讲得绘声绘色。邵兄拿手肘碰碰他:“林书记还算是大度的,他说既然现在时间紧迫,乘火车也来不及了,那就我们出钱给她买张飞机票好了。”
“本来,差旅费是人家出版社负担的。”阿发兄幸灾乐祸,“林书记要是早点让你去,我们杂志社一文不要花,还落个美名:看,我们培养了一名作家,多光彩!偏偏这不开化的老侉,给他贴金他不要,硬抓一把屎往自己脸上抹!”
她望望他,又望望他,再望望头顶的蓝天,草坪上的玉兰树,只觉得身子在云雾中飘、飘……
林男靠着爸,在过江轮渡的轰响声中,觉得自己的身子正轻轻飘荡,仿佛二十九岁时第一次坐飞机一样,那么多云,深沉的、凝固的,一望无际,像一座座雪山,一排排冰峰,一泓泓深藏的湖泊……她在云上飞,看见崇敬已久的茅盾先生坐在主席台上,用那种浓重的浙江口音在谈她的作品:“我最近看了一篇小说的大纲《娟娟啊娟娟……》(即《生活之路》),这篇小说写得深刻,很动人的。听说作者是个女青年,请她到台上来,我想见见她……”
可是她惊慌失措,穿着那天李阳急急忙忙送来的红罩衫,一个劲把身子往云雾里缩,往云雾里缩……
“儿子,你怎么了?”
“我……做了个梦。”
“好梦还是恶梦!”
“爸,是好梦,我梦见我也到达了人生的彼岸。”
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发现大江已被抛在后面。白杨夹道的公路,在早春幽冷的夜色中杳杳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