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程车停在江阴渡口,等那过长江的轮渡。
在两岸笼压的黑暗和那无边无际的阒寂中,沿江几点淡黄色的灯光,犹如自远古时便栖息至此的一排萤虫,想飞,却飞不起来。
大江打着黑色的漩涡,无语东流,不知流了多少个世纪,多少个朝代,还在流,还在流……沉默躺在漩涡与漩涡之间,等待宣泄呼叫的时刻。
唯有江风是强悍的、不安的,挟着早春的夜寒席地卷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林男挽着爸在江边徘徊,关于这条江,她想说点什么,忽然一阵风把她噎住了。待风过后,却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条江,有关这条江的一切,古往今来,人们对它的描摩与感叹,已发挥到极致,无论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是“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抑或是“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那种诗画情韵,那种独特的民族思维,无不缘于这滔滔大江的脉动对人类心灵的渗透与撞击!
遥望苍茫夜空下的雄伟江流,犹如仰视漫漫的历史长河,她感到自己又渺小,又悲哀,却又不甘这份渺小与悲哀,总觉得,长江若有灵,定会不耐那些数不尽的喃喃絮语而掀去沉默的顽石,真的卷起千堆白雪,唱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恢宏诗篇。
自己和爸今天在这长江的岸边,仅仅是历史的偶然。因为要是早四十年或者晚四十年,都可能不存在于这个地球的世界上了。茫茫宇宙,茫茫人生,就像这流不尽的长江水一样,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每个人又都如长江里的一朵浪花,有过自己的一段航迹。长江之所以能卷起千堆白雪,唱出恢宏的歌,也是由这些细小的浪花汇集而成的,因此,每一朵浪花都转瞬即逝,但它的航迹都值得回顾……
自己被爸偶然抛在了这里,就也要伴随着涛声竭力唱一支生命的存在之歌,让历史的岸听清楚。岸想守住浪花是守不住的,就像人想守住感情,也只是美丽的幻想……
林男正痴痴地想着,忽听爸问:“儿子,还记得孔老夫子话么?”
她点点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爸又问:“能体会到那种意境吗?”
在严寒与狂风的袭击下,她偎紧了爸,不发一言。
重新钻进计程车,爸又把那些已逝的往事拾起,缓缓讲下去。
“那时候,往上海去的人还有好多。他们大多是有钱人,在家乡被清算了,想冒充成穷人的样子,逃到上海去。这些家伙讨厌得很,可是我年纪小,又不得不跟他们一起走。
“有一次,走在半路上,下雨了,他们纷纷拿出伞来挡雨,只有我没有雨具,只好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筐上,因为筐里装着鸡蛋,我怕被雨淋坏了。
“还好,前面就是一个村庄。一到那里,他们就纷纷去弄吃的,又是生火做饭,又是找地方借宿。我也没什么好吃的,就钻在草垛里睡觉,草垛里又暖和又能避雨,可就是头钻进去了,腿还露在外面。才睡了一会,有人踢我屁股,我被踢醒了。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人站在我面前。
“那个人个子很高,但是很和气。他问我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又问我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问了好多,最后叫我跟他出去一趟。
“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他那么高,看上去又很有力气,我只好跟他去。
“他把我带到一个打谷场上,那儿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白天赶路的那些人也都在,正低着头乖乖地听台上的训话。
“他叫我上台去,那台很高,他拉了我一把,我才爬上去。上去了,就这么懵懵懂懂地站着,心里害怕得要命。就在这时,听见那人指着我说:‘你们看看,这位小兄弟,下雨天,他自己赤着膊,把衣服盖在鸡蛋上——他把鸡蛋看得比自己身体还重要,这才是真正的受苦人,是我们依靠的阶级兄弟……’”
“他讲了很久,最后把我带进一间房子,又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说我要到上海去。他说一定要去吗?我说一定要去。他叹了口气,说,你这么小年纪,一个人跑到上海去,会遇到许多困难的。我说不知道什么叫困难。他说那么你吃过晚饭没有,我说没吃过。他就让人送来一大碗饭给我吃。
“吃过饭,他问我为什么要到上海去?我说我想造反,我一看见我们村子里那些有钱心狠的财主心里就恨,我要造他们的反。他听了很高兴,说我们gcd就是造财主的反的,你留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干革命吧。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围的一切,房子、草垛、泥泞的路……我回答他说我看不出这里跟家乡的村庄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我一定要走,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拿出一块银洋来送我,并说一路上若是遇到困难,只要拿出这块银洋,他们的人就会帮助我……”
在爸娓娓道来的诉说中,林男闭上了眼睛。并不是瞌睡,而是在那条悠长的时间隧道中,完完全全走进爸的天地,拥抱爸那无所皈依的灵魂,和一颗年轻的、骚动不安的心。
“我到上海以后,生活没有着落,一位阔亲戚听说我的情况,约我去见他。我如约前去,可到了门口,看门的见我这身打扮,对我说,主人不在家。
“我说好吧,不在我就等。也不管那家伙的白眼,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他见赶不走我,只好把门关上。
“我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可还是耐心地坐在那里。
“终于,大门开了,我那位亲戚送客人出来,走到门口,一眼看见了我,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告诉他我早来了——八点钟,跟约定的时间不差一分一秒。他说那你赶快进来吧!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不,我现在也没空,我要走了。
“我说罢扬长而去。后来,我到咸菜场里踏咸菜,每个星期只挣一块钱。咸菜场的老板娘很坏,每到发钱的时候就引诱我们去赌钱,结果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又落到老板手里去了。我一气之下不干了,又进了另一家工厂当工人。
“我就在这时参加了工人运动,真的造起反来了。造反很开心,可是被追捕却伤脑筋——国民党要抓我们几个领导罢工的,有些人就跑到延安去了。我当时灵机一动,觉得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他们自己的营垒,于是干脆跑去参军,加入了国民党的部队。
“人一生要做许多事情,有的是被迫的,有的是情愿的,可不管是被迫还是情愿,你都无法选择。我当了几年兵,有一天部队开拔,半夜上了一只船,从此就漂泊起来,放眼望去,只看见天,只看见水……我起先还以为船沿着长江在行,可待到上岸,才发觉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岛屿。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上岸,就是四十年不能回头。儿子……”
“爸,不要说,不要说!”泪水噙在眼角,林男忘情地伸手捂住爸的嘴,一转眼又想到自己早已不再是撒娇撒痴的年龄,悻悻地缩回手,伏在爸胸前悄声低语:“爸,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还有许多话哽在喉头,她想到了对爸的种种怨情。
爸低下头,很轻很温柔地说:“儿子,要向前看,爸永远不为过去的事伤感,你也不要。”
微微抬起泪眼,她注视爸的脸,心里有些迷茫有些酸楚。爸叹口气说:“儿子,命运是位强大的暴君,在人生的许多时候,当你还站在被迫与自愿之间犹豫不决,它已替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它把你从一种生活抛向另一种生活,在迷迷糊糊中就创造了另一种人生,一切都是自己始料不及的……”
“爸!”
隐约地,她好像听见了轮机响动的声音,她想也许轮渡已经启航,推开车窗,想看一看过江的情景,可是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漆黑,不闻滔声,也不见一丝湿润的波光,仿佛她面临的不是一条江,而是一个深渊,一团虚无。
总觉得,轮渡是在破浪前进,可就是望断天涯也一无所见,彼岸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难道真的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渡过去了吗?
恍恍惚惚地,她又觉得那轮机的轰响惊天动地,仿佛是一种时间奔流发出的啸声——不是前行却是倒退,穿越昏暗的时间隧道,她又看到了自己——那个因为写了一部小说而像侍宰的羊羔一样在屠刀下发出呦呦哀鸣的二十九岁的姑娘。
那次批判会后,她在阿发兄的竭力怂恿下,决定斗胆去找杂志社的上级领导——文艺局长说理——倒不是非要参加北京的那个会,而是当时发表作品必须通过作者所在单位的政审。毫无疑问,林书记不允许她去开会,就意味着她的政审不“合格”,像这样一份不合格的政审公函一旦寄出去,那么,不要说北京的文学出版社,今后全国任何一家出版社都不会出版她作品。
阿发兄告诉她,他曾经为她的事特地去林书记家,转弯抹角跟林书记说情,可林书记没有一点松动的余地。倒是他的老伴——那位来自山东农村的老大嫂尚不失淳朴善良的本色,一听这些就直着嗓子叫嚷起来:“老林呀,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这么整一个年轻姑娘又算嘛本事!要是万一她想不开寻了短见怎么办?”
谁知林书记却鼓起一双金鱼眼瞪着自己的老妻,结结巴巴、咬牙切齿地说:“自、自杀?文化大革命见得多、多了!”
“林书记这个人毫无心肝。”阿发兄对林男说,“看来只有上面压下来,他也许才会放你一条生路。”
所以,恳求局长大人主持公道,似乎是她最后一线希望了。
跟爸找那位亲戚一样,八点整,她就到了文艺局的大楼下,在冷风中吹了半个多小时,待上班的人络绎来了,赶紧上楼。
正对三楼的楼梯转角处,“局长室”的牌子赫然在望。
尽管勇气鼓了又鼓,这三个字还是让她的心忐忑起来,愣了好一会,才怯怯地走了进去。
一位六十来岁、肥硕笨重的老头正站在屋子中间脱大衣、脱帽子,动作迟缓得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一个正在洗杯子泡茶的年轻女子跟前:“请问,孟局长在吗?”
那女子抬起头,以一种秘书特有的精明干练,打量了林男片刻,然后摇摇头,断然回答:“不在。”
“那么,他……”她本想问,“他今天到哪里去了?”话到嘴边,忽然想到,以她这样的卑微,过问局长大人的行踪,似乎不妥,于是便改口说:“他今天还回来吗?”
“他出去开一天会,不回来了。”
女秘书说罢就在办公桌前坐下。那个胖老头脱罢大衣,也捧着一只保温杯,消消停停地坐在一张更宽大的桌前翻阅报纸,杯内的沸水中飘浮着几片雪白的人参。
无聊地站了一会儿,感觉到女秘书投来的鄙夷的目光,她往后退了几步,可还是没有走出去。事情实在很紧急,天晓得林书记什么时候会将她的政审公函寄出去,早一分钟见到孟局长,也许就多了一份挽回的可能。
“请你出去!”女秘书发话了。
“不,我等他!”
她的犟劲也上来了,抬起头,直直地瞪着女秘书,瞪着那张白皙的脸。
“到外面去等,不要在这里妨碍我们工作。”
这话是无可厚非的,她咬了一下嘴唇,默默地走出办公室,站在楼梯口。
总觉得女秘书的话有些蹊跷,就算局长出去开会,中午也要回来吃饭的。
然而,不管那话是真是假,反正她已经豁出去了,批判会也开过了,怎么着也算不上好人了,就不去上班,就站在这里死等,中午不来还有晚上,今天不来还有明天。既挂了“局长室”的牌子,局长总归会走进去的。
她等在楼梯口,这个位置,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们从她身边走过,无不投来或冷漠、或轻蔑、或惊讶、或不屑的目光,起先她还有些在乎,尽量挺起胸往别处看,尽量使自己显得若无其事,可渐渐地,头开始昏起来——照例的每顿饭前的饥饿信息来临了。她知道时已近午,想出去买点吃的,又怕错过见局长的机会,便伏在楼梯的栏杆上,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林男!”
有人喊了她一声,抬起头来,见是自己单位里行政组的工作人员小杨。
“咦,你在这里干什么?”小杨惊讶地打量她,并无恶意的样子。
“我……我找孟局长。”因为头昏,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找孟局长为什么不进去呢?”
“孟局长不在,我等他回来。”
“谁说他不在?”小杨眉头一皱,伸手朝办公室里指了指,“那不是吗?”
“你说什么?”
她懵懵懂懂地朝里望去,如坠云雾之中。小杨“扑哧”笑出声:“原来你不认识孟局长呀!喏,告诉你,那个坐在桌子跟前,面孔朝你望的胖老头,就是孟局长。”
原来如此!
愤怒使她忘记一切地闯进办公室,血液在周身急剧地鼓荡,竟连头也不昏了。
“孟局长!”
胖老头抬起脑袋,又像疑问又像无奈,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一个字:“呃?”
“孟局长,我是《儿童文艺》杂志社的编辑,我有要事向您反映!”她说得很急很急,并且自己搬过一张凳子,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什么事啊?”孟局长呷一口参汤,脖子上的一嘟噜肥肉跟着严肃地一抖。
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稿纸放在桌上:“事情都写在上面,请孟局长过目。”
原来,她怕自己一下子讲不清楚,把要说的话都一五一十早就写好了。
孟局长接过稿纸,很有派头地戴起老花镜看起来。看了一会,问她:“呃,你是哪个社的?”
“《儿童文艺》杂志社。”
“《儿童文艺》?呃,你们的书记,叫林……”
“林健!”
“对,林健。”孟局长不住地点头,那一嘟噜肉便又跟着悠悠颤颤,抖个不停。声音也好像从那肥肉坨里滚出来的,又含混,又腻味:“林健同志是位好干部,很有能力很负责任的好干部。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反映,不要动不动就……呃,跑到局里来。我们局里……也是尊重基层组织的意见嘛,呃……”
离开文艺局,正是中午时分,从局食堂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搪瓷碗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她忍着一阵又一阵的昏眩,走到街上的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馄饨。喝光最后一口汤,昏旋感奇迹般地消失了。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惧,一想到现在还必须回到单位去,想到林书记那排白森森的假牙,和一对鼓鼓的金鱼眼,心就直哆嗦。今天告状不准,“罪行”却又增加了一条,以后不要说发表小说,恐怕连小编辑也当不成了。
在96路车站上呆呆地站了一个多小时,眼见得公交车一辆辆开来,又一辆辆驰去,就是不想上,只觉得一上车就到了单位。她怕从那扇大铁门口走进去。
最后她沿陕西路走到延安路,从东往西,踟踟蹰蹰,步行到了单位。
轻轻地提着脚步上楼,胆战心惊地推开办公室的门,发觉里面是空的,再一间一间看,有的已上了锁,有的空荡荡,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虽不到下班时间,可人们早借故溜了。
愣了片刻,转身回到宿舍。宿舍在这幢欧式洋房的假三层阁,解放前的资本家主人给佣人住的地方,楼梯又窄又陡,大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
她一头倒在又冷又硬的被子上,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
这间三层阁是狭长的,整个形状如一具密封的棺材,只是北边有扇又高又小的窗子,白昼的一点点光亮,吝啬地穿透玻璃在空中微颤。
据说,在窗子东面的门框上,曾经吊死过一个年轻女人。女人的身份,大约是婢女佣人之类。同宿舍的另外两个女孩,一到天黑就不敢独自进屋,每逢假日早早就回家去。只有林男,年三十也守在这里,和年轻的女吊相对饮泣。
她其实也是怕鬼的,但同时又觉得,鬼的世界自有一种凄美的诱惑,她常常对此诱惑激动得浑身发冷。
不知躺了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了。天将黑未黑,世界一团虚无,她觉得自己是悬在虚无中的一个多余的累赘。
沉在这样的狂想中,林男觉得突然看见了她——那个女鬼,吊在门上,一团淡蓝色的雾,长发飘拂,黑宝石样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在笑——林男不明白那笑的内容,却觉得这是一声召唤,召唤她去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奶奶,有阿婆,有“大妈妈”,有童年时代全部的温暖与快乐……